收藏是一種緣,收藏到大師遺留的東西則是良緣。
筆者一直想收藏一通沈從文的手札,不僅是因為沈從文先生的章草在中國現代書壇占有重要一席,還因為仰止一代宗師的文學成就和自由主義精神。
我一直期待著與沈大9幣的章草結緣,而且等了多年。正如大師說過的:“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這份良緣終于在幾年前得以喜結(圖1),便是那通與我有緣的沈從文的手札,筆者試釋文如下:
朱溪:
謝謝你來信總不忘勸我的話。自己真是中年無用人了,除去牢騷,所謂生活,就剩余無多了。近來大致是天氣不行,只想與世界離開,文章是寫來也全無意思的,我似乎在做文章以外還應當做一點其他事情。但目下則除了這樣寫寫一塊五一千字的小說以外就是坐到家中發自己的脾氣,或者世界上也應有這種人點綴,所以無法與命運爭持了。
身體不好則只想回此平清,可是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我可以來去自由。目下則一離開上海就得餓死。有人在我《龍朱》一文上又稱我為天才,可不知道這天才寫完文章倒到床上時是何等情形,前說寫《雨后》時有靈感可以自豪,我倒將為我一面想到病倒在床的母親一面寫出《龍朱》與《雨后》那樣文章為奇事了。不死之前大約還得寫五百篇罷,自己想起自己,卻真只能笑的。日子是快過年了,只愿你好好過日子。我們太容易老了,能在年青時荒唐一點就不妨荒唐,不要太老成,幸福得多。
沈從文廿日
這通手札是沈從文寫給程朱溪的。程朱溪(1906~1952年),安徽績溪人。民國14年(1925年)考入北京大學文學院,開始詩歌、小說的學習和創作。后來在國民政府擔任要職。出版有散文詩《天鵝集》,中篇小說《父與子》。根據《沈從文文集》中的記載,此通手札應寫于1929年。當時,濃從文在上海專事寫作,與胡也頻、丁玲一起創辦《人間》《紅黑》雜志,信中提到的《龍朱》一文就發表在《紅黑》第1期。但由于經營不善,《人間》《紅黑》相繼停刊,沈從文陷入了債務的泥潭,僅靠寫作來維持家庭生活。在信中寫道:“我似乎在做文章以外還應當做一點其他事情,但目下則除了這樣寫寫一塊五一千字的小說以外就是坐到家中發自己的脾氣……目下則一離開上海就得餓死。”從字里行間能感到沈從文此時此刻生活的窘迫和事業上的挫敗。
魯迅手札中記載 徐梵澄與魯迅的關系緣于版畫 張瑞田
魯迅在1929年至1930年的日記中屢次提及徐梵澄。1928年9月13日,魯迅寫道:“晴。上午收楊慧修所寄贈之《除夕》一本。午后收大江書店版稅泉三百,雪峰交來。得詩桁信。下午得張天翼信。得詩荃信。晚得欽文信,夜復。寄協和信并泉百五十。假柔石泉廿。”1929年10月25日、11月30日、12月14日、12月29日,均提到詩荃,要么得詩荃信,要么給詩荃寄信、談畫、寄書。
魯迅墨跡中有一通與詩荃的手札,研究魯迅書法的人無不對此津津樂道。
詩荃,即徐梵澄,生于1909年,卒于2000年,原名琥,譜名詩荃,字季海,湖南長沙人。1945年底,徐梵澄赴印度參加中印文化交流,先后任教于泰戈爾國際大學和室利阿羅頻多學院。1978年回國,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徐梵澄是著名的精神哲學家、印度學專家、宗教學家、翻譯家、詩人,有十六卷《徐梵澄文集》存世。
上世紀80年代,在《讀書》雜志上看到徐梵澄的文章,但不知道此人就是魯迅日記中的詩荃。此后,徐梵澄的光芒被更多的學人沐浴,我們才頓悟,同時代還有這樣一位清潔、高貴的讀書人。
徐梵澄與魯迅的關系緣于文章、版畫。1929年8月,徐梵澄赴德國留學前夕,去向魯迅辭行。魯迅知道徐梵澄即將遠行時,感嘆道:在中國沒有24小時了。停頓片刻,魯迅又說:哦!你還有點稿費在這里。然后,魯迅把一疊鈔票交給徐梵澄。幾十年后,徐梵澄在《星花舊影》一文中深情寫道:“當時我頗寫些雜文和短篇小說,不時寄給先生。刊登后便去領些稿費。或多或少,總是每干字五元。這次回來一數,實在優待了一點,幾乎是八元一千字,一共三十余元。——出國的計劃,我早先告訴過先生,這時也毋庸多話了。”
到德國的徐梵澄一直與魯迅保持聯系,其中重要的紐帶就是版畫。
現代作家中,魯迅對美術的態度嚴肅、認真。陳丹青說:“清末民初、‘五四’前后,重要的文人而能單來舉說和美術的關系者,似乎很有限: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陳獨秀、周作人,鮮有長期而深度介入美術活動的記錄。”
鮮有,不等于說沒有,魯迅就有“長期而深度介入美術活動的記錄”。魯迅與版畫的關系,就是證明。
1998年,紐約古根海姆現代美術館舉辦了首次中國美術大展,從1900年至1980年的各個專題,展現了民國與新中國幾代人的代表作品,有國畫、油畫、版畫和書籍裝幀。時在美國游學的陳丹青參觀了這個展覽,他直言不諱地說道:民初那代人的新國畫,既過時,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鴻、林風眠的早期油畫,雖令人尊敬,但實在過時了,且在紐約的語境中,顯得簡單、脆弱、幼稚。使我吃驚的是,左翼木刻,包括魯迅設計的幾件書籍裝幀,不但依舊生猛、強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過時,比我記得的印象更醒目、更優秀——縱向比較,左翼木刻相對明清舊版畫,是全新的、超前的,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識;橫向比較,與上世紀初德國、英國、蘇俄及東歐的表現主義繪畫,也是即刻響應、同期跟進的。
關心木刻的魯迅,當然關心徐梵澄前往的德國。陳丹青不是說了嗎,魯迅木刻的眼光“與上世紀初德國、英國、蘇俄及東歐的表現主義繪畫,也是即刻響應、同期跟進的”。他給徐梵澄寫信,請這位學生代他在德國收購版畫。徐梵澄也是嚴謹、認真的人,他不敢讓魯迅失望,常常去海德堡等地的畫廊尋找魯迅的所要。為了提高自己對版畫的審美能力,徐梵澄拜德國木刻家瓦德博先生學習木刻。魯迅于1930年4月30日的日記寫道:“曇。上午同廣平攜海嬰往福民醫院診。午后同三弟往齒科醫院。往內山書店。三弟贈野山茶三包。收詩荃所寄在德國搜得之木刻畫十一幅,其直百六十三馬克,約合中幣百二十元。又書籍九種九本,約六十八元。”這批作品,是徐梵澄為魯迅代購的第一批德國版畫作品。此后,徐梵澄又陸續代魯迅購買了20多幅版畫作品。因徐梵澄有瓦德博先生的指點,他代魯迅購買的版畫均是名家作品,其中包括塔爾曼、梅斐爾德、巴爾拉赫等人的作品。
近朱者赤。與魯迅交往,徐梵澄也喜歡起了版畫。木刻以外,徐梵澄還對銅版畫感興趣,他去瓦德博工作室參觀、學習,又親自動手,制作了一幅銅版畫,畫面是郊外的房舍。完成后,寄給了魯迅。魯迅日記,記載了徐梵澄送給他的自作版畫。1930年8月4日,魯迅寫道:“晴。下午三弟來。得母親信,七月二十八日發。得詩荃信附木刻習作四枚,七月十七日發,又《海兌培克日報》等一卷。”這4幅作品包括《罐梨》《霧與熱》及兩幅《圣誕老人》。1931年2月13日,魯迅寫道:“雨。午邀小峰在東亞食堂午飯。下午得詩荃所寄《弗蘭克孚德日報》三張,又自作木刻兩幅。夜雨霰。”這兩幅作品刻的是魯迅像。3月26日,魯迅寫道:“晴。晚得詩荃信并木刻《戈理基像》一幅,《文學世界》六分,九日發。”
徐梵澄送給魯迅的木刻作品共計8幅。這些作品,魯迅喜歡《罐梨》,在與徐梵澄的手札中,他說這張最好。《魯迅像》,魯迅也喜歡。1933年8月,這幅作品附著魯迅《一天的工作》的封面,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