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小說 人物刻畫 方法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2)05B-0058-02
1918年5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5號上,發表了魯迅先生的小說《狂人日記》,這是一篇“表現深切,格式特別”的白話創作小說。它的出現標志著中國現代小說的誕生。從《吶喊》到《彷徨》,魯迅的小說是中國小說現代化進程中的第一塊奠基石。小說題材“多采自病態社會中的人們”,目的是“要將舊社會的病暴露出來,催人留心”,寫出“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靈魂”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同時也留下他在追求探索中孤獨、苦悶、彷徨的心靈軌跡。小說集中揭露了封建主義的罪惡,反映了處于經濟剝削和精神奴役雙重壓迫下農民生活的真實面貌,描寫了在激烈的社會矛盾中掙扎的知識分子的命運。他的小說主要塑造了三類人物的形象:一是農民,二是知識分子,三是婦女。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魯迅先生的小說有非常突出的個人風格。
下面以《故鄉》為例,談談魯迅小說的人物刻畫方法。《故鄉》寫于1921年1月,發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雜志第9卷第1號,后收入《吶喊》。在《故鄉》中,作者主要塑造了閏土(農民)、我(知識分子)、楊二嫂(婦女)三個人物形象,通過具體的人物形象,揭示出深刻的社會問題。
一、“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
在《故鄉》中,作者著力刻畫了閏土這個藝術形象。閏土這個形象,是以現實生活中的章閏水為原型的。雖說有生活原型,但他仍是個虛構的人物,是曾在魯迅家做過長工的章福慶及其子章閏水的概括。英姿勃發的少年閏土,是千千萬萬個農村少年的集合體,“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是捕鳥的能手,刺猹的勇士,有許許多多的生產知識和生活經驗,是“我”羨慕向往的小英雄的形象。中年閏土在“多子、饑荒、兵、匪、官、紳”的層層重壓下,“像個木偶人了”。閏土的形象,在近代中國農村有相當普遍的代表性,他淳樸、勤勞,像大地一樣沉默、厚實,承受著一切艱辛、痛苦。過多的艱辛、痛苦使他變得麻木,面對種種苦難,他只有向神祈求,挑揀東西時揀了一副香爐和燭臺,把改變生活的期望,寄托于冥冥之中的神。這正是在帝國主義侵略、軍閥的統治和地主的盤剝下,近代中國苦難深重的農民的真實寫照。自從閏土的形象誕生后,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便出現了性格上與他有血親關系的同一類型的農民形象系列,如茅盾的作品《春蠶》中的老通寶,王任叔(筆名巴人)的作品《疲憊者》中的運秧駝背等,說明這個形象所具有的巨大概括性。這種方法,在稍后發表的《阿Q正傳》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運用。
《阿Q正傳》是魯迅先生的代表作,魯迅通過阿Q的形象,深深挖掘了中國人民身上愚昧落后的因素,并作為愚弱國民性的典型,給予重重的鞭撻。阿Q性格中最為鮮明的病態特征便是“精神勝利法”,這就是他自欺欺人,自輕自賤、自嘲自解、自甘屈辱而妄自尊大、自我陶醉等的種種表現,簡言之,就是他在失敗與屈辱面前,不敢正視現實,而使用虛假的勝利來在精神上實行自我安慰、自我麻醉,或者即刻忘卻。例如他挨了人家的打便以“是兒子打老子”來安撫自己,并以為自己勝利了。但這種“精神勝利法”病并非農民獨有,在半殖民地社會,它嚴重地彌漫于整個社會、各個階層的群眾中。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阿Q正傳》在《晨報副鐫》上連載后,便引起了許多人的恐慌,那些人以為“阿Q”是在影射自己。魯迅自己說,“我的方法是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賦予“阿Q”一個農民流浪漢的形象,則表明魯迅特別關注農民問題。
二、“畫眼睛”和勾靈魂
魯迅主張藝術形象應做到形神俱似。他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在小說《孔乙己》中,當孔乙己因偷丁舉人家的東西而被“打斷了腿”“已經不成樣子的時候”,“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孔乙己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這時的眼色有著豐富的內涵:既是乞憐,又是對自身處境表示絕望和悲哀。這是對自己的那種理想——“心造的幻影”破滅后的絕望和悲哀,這種絕望而又滿含乞憐的眼色,使人難以忘懷。而小說《藥》中,康大叔的“眼光正象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只用這一句,便寫出了劊子手的殘暴。在《故鄉》中,“閏土的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是一個終日在海邊勞作,吹著海風,但仍無以養家糊口的貧困農民的眼睛。在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往日那個曾給“我”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引“我”的心靈從“院子里的高墻上四角的一空”飛向廣闊世界翱翔的英氣少年的影子,在封建迷信思想、等級觀念、宗法思想影響之下,“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在《祝福》中,祥林嫂眼神的數番變化,凝聚著她身世的悲慘和不幸,以寥寥數筆的刻畫,使對象形神凸現。魯迅藝術力之深厚,手法之高妙,歷來為人們所稱道。
魯迅深得“畫眼睛”手法的精髓,“畫眼睛”并不限于眼神的描寫,不限于肖像的刻畫,而是選取、捕捉形象的富有個性表現力的特征,加以簡潔、集中、凝練、有力的描繪,寥寥幾筆,既寫出人物的面目和身型,也寫出人物的思想和感情。他重視向人物的心靈世界掘進,把人們心理深層的東西挖掘出來,勾畫出人物的靈魂。
在《孔乙己》中,“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竊書不能算偷……”的迂腐可笑而自欺欺人的爭辯,無一不刻畫出這個深受封建文化糟粕毒害,窮困潦倒而又無以為生,卻處處以讀書人為榮的,被扭曲的人的靈魂。在《故鄉》中,閏土見到兒時的好友時,“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見到兒時好友,閏土打心眼里高興,但歡喜的感情稍縱即逝,更多的是感到“凄涼”,生活的艱難,世態的炎涼,都寫在了他“凄涼”的臉上,“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縱有千言萬語,該如何開口?“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地叫道‘老爺!’……”這一聲“老爺”,更是活脫脫勾畫出這個深受封建等級觀念毒害的閏土的形象。
在《故鄉》中,如果說作者對閏土是帶著同情的眼光的話,那對楊二嫂這個婦女的刻畫,則是采取了諷刺、批評的態度,從她的語言、動作、外貌等到各方面的描寫,勾勒出了一個受盡生活凌辱,變得自私、放肆刻薄的城鎮小市民的靈魂:一出場,她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這放涎無禮的出場,便使人對她刮目相看。再看她的外貌:“凸顴骨,薄嘴唇”,“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這完全是一副潑辣的鄉村女人的神氣,一出場,便是一副隨時準備和人決斗的姿勢。再來看看她的動作:“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褲腰里,出去了。”“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這樣,楊二嫂這個人物便凸現在了我們面前。
三、出色的對比藝術
《故鄉》中多次運用對比手法刻畫人物,突出主題,尤其是在刻畫閏土這個人物時,作者不時插入抒情色彩濃郁的回憶,處處使少年閏土和中年閏土形成鮮明的對比。
1.外貌對比。少年閏土:“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紅活圓實的手”;中年閏土:臉“已經變作灰黃”,“很深的皺紋”,眼睛“腫得通紅”,“頭上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手“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2.動作,語態對比。少年閏土:巧于雪地捕鳥,勇于月下刺猹,說話滔滔不絕;中年閏土:“只是搖頭”,“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動作遲緩,說話吞吞吐吐。
3.對“我”的態度及思想對比。少年閏土:“只是不怕我”,“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朝氣蓬勃,對生活充滿熱情和希望;中年閏土:稱“我”為“老爺”,認為少年時稱“迅哥兒”是“不成規矩”,要“水生,給老爺磕頭”,揀了“一副香爐和燭臺”,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神靈上。
這一少一老,一快一慢,一熱一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力地提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罪惡。
在短篇小說《明天》中,魯迅也多次運用對比手法刻畫人物,如在單四嫂子找何小仙給兒子看病時,焦慮、熱切,想知道寶兒的病:“先生——我家的寶兒是什么病呀?”
“他口中焦塞著。”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
“這是火克金……”
鮮明的對比,便刻畫出了單四嫂子的淳厚、老實、慈愛、焦慮,庸醫何小仙的冷漠矜持、半吞半吐、故作高深,人物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四、精細微妙的心理刻畫
在魯迅的小說里,最常用的是“歸鄉”的模式。如《祝福》、《在酒樓上》、《孤獨者》等,當然還有《故鄉》。
這種結構模式有其特定的內容:敘述者遠離故鄉,是一個具有新思想,追求新生活的探索者。遠離故鄉又回到故鄉,最終又離開故鄉,講述自己回故鄉的所見所聞,又剖析自己對人生的探求。在這類小說中“我”的形象,就是通過精細微妙的心理刻畫表現出來的。
在《故鄉》中,當聽到兒時的好友叫了“我”一聲“老爺”后,“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的“寒噤”是因為深刻地感受到封建等級觀念對兒時好友的毒害,“可悲的厚障壁”,使“我”這個已經接受了民主平等思想的知識分子感到深深的悲哀,不僅如此,在文章結尾,作者更是用大段的意識流來對“我”進行剖析:“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想到“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真是悵然若失,但也想到“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這里的“新的生活”,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更是“我”的追求,雖然“我”并不明確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新生活”,但“我”堅信“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通過如此細膩生動而又深刻的心理描寫,使“我”這個苦悶、彷徨而又不懈追求的探索者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責編 馬超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