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機沒有普及的年代,對民眾來說,照相是一件莊重而奢侈的文化消費活動。昔日照相館總喜歡在門前櫥窗內掛一些時人名流照片,既體現與時俱進,亦借其自重,收取招徠客戶之效。
民國年間,政局顛簸動蕩,北京楊梅竹斜街或鮮魚日照相館櫥窗成了瀏覽時代風云變幻的端口,內里陳列的照片,一會兒是袁世凱,一會兒是黎元洪,一會兒又是馮國璋;馮“大總統”肖像換上段祺瑞肖像未久,又被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馮玉祥的肖像頂替,然后推出的是蔣中正肖像……可與這些照片走馬燈似換個不停迥異,有個人玉照卻在櫥窗內巋然不動。他便是“伶王”——梅蘭芳。
舒諲為此大發感慨:“一個人名噪一時并不稀罕,而一生盛譽始終不衰卻難得一見,梅蘭芳便是這樣為數有限的人中的一個。”舒諲,全名冒舒諲,為明末才子冒辟疆后裔,民國名士冒鶴亭的公子。他當過大學教授,做過報刊編輯記者,創作過歷史劇,寫過電影評論。建國后長期從事經濟研究,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被打成右派;撥亂反正后,重理筆墨寫了許多談古論今文章。難忘“世家”出身,反映在文字中便總顯矜伐,讀其文章不時可遭遇“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之類的阿Q腔,令人特感別扭且不免發嗤。當然,這并不影響其文章對人情世態之公正點評,段首感慨即可佐證。
其實,至少在一千七百年前,冒公子的觀點已被“三曹”之一的曹丕淋漓盡致地論述過,他在《典論·論文》中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正是秉持這般理念,在天下初定的建安年間,曹丕力興文學,情綣鍛章煉句,文論寫得簡明中肯,古詩也作得清麗雅致。“建安七子”之冠冕王粲去世,他前去參加葬禮,向文友們倡議:“王粲生前喜歡驢鳴,我們各學一聲驢鳴為其送行吧。”一時現場驢鳴聲四起。有人據此指責曹丕荒誕不尊,卻無視此舉是那樣誠摯、多情和富于奇異表現力,包含了對他人個性的深切尊重,同時折射出倡議者本人性格的通脫自然。凡此種種,不俱是為文者不可或缺的豪性嗎?
這“未若文章之無窮”意蘊,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亦曾向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面述。密特朗生于雙親酷愛文學,浪漫氣息濃郁的家庭,少時潛心閱讀,文科成績優異;大學攻讀法律,卻擔任《巴黎回聲報》文藝部主任,并當選該報副刊《學生生活之友》主席;畢業時,獲得法律和文學雙學士學位。納粹侵入法國,他組建地下抵抗組織,與杜拉斯相識,從此建立貫穿終生的友誼。二戰結束,密特朗留在政界謀發展,杜拉斯則折返文壇再打拼,均在所選領域取得人所共鑒的業績。彼此稔知,言談自然無須客套,杜拉斯死后,其晚年男友雅恩·安德烈亞接受記者采訪,追憶了這對摯友生前最后一次見面時,杜拉斯就文學與政治比較所作的闡釋,雖僅三言兩語,卻是豪氣奪人:
我們當時在公爵飯店吃飯。突然,我看見密特朗走了進來。我什么話都沒說,我想讓她靜靜地吃飯。吃完飯后,皮埃爾·貝爾特走過來對她說:“總統想跟您打個招呼。”“讓他過來。”密特朗過來坐在她的對面。她抓住他的手,一言不發。突然,她說:“弗朗索瓦,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對你說……”“瑪格麗特,我在聽呢!”她十分嚴肅地說:“弗朗索瓦,你知道,我現在在世界上比你出名得多。”席間一陣沉默。密特朗回答說:“沒錯,瑪格麗特,我知道得很清楚……”瑪格麗特說:“除此以外,一切
都好嗎?弗朗索瓦?”
雅恩·安德烈亞對這一幕作了畫龍點睛的解釋:“其實,她的意思是,文學比政治更重要。是瑪格麗特告訴弗朗索瓦作品、猶太人和書籍的重要性……弗朗索瓦過了十五秒才完全聽懂。”
人生職業目標確定與選擇者的理想、價值觀、性格、興趣等極富關聯,他人豈可強勸。被弗朗索瓦·莫里亞克、加西亞·馬爾克斯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詡為具備大作家素質的密特朗,終究選取政途為人生歸宿,他這樣闡釋自己的抉擇:“當總統既非開始,也不是結束。我的雄心是傳播我的思想。”只是,為文好似吸毒,雖可忍戒不沾,心癮總難祛除。角力政壇之余,密特朗始終醉心文學,貪婪閱讀當時法國最新出版的J.M.G.勒克萊齊奧、莫里斯·熱納瓦等的小說,喜歡孑身在松樹林里默誦拉馬丁詩,創作了一批未予發表的詩篇;去拉丁美洲開會,不忘邀請加西亞-馬爾克斯聚餐,暢談文學。每有機會,總殷勤施行興雅修文之舉:在競選總統宣言《弗朗索瓦·密特朗對法國的110條主張》中,不僅倡言“要加強保證新聞記者和報紙在當局、私人集團和廣告商壓力下能保持其獨立性的安排。應保證法新社對國家政權的獨立性”、“禁止一切形式的信息檢查,包括在兵營中和監獄內的信息檢查”,還提出“國家應提倡和資助在全國建立各種創造性活動的中心”、“支持創造性的藝術——電影、音樂、造型藝術、戲劇、文學和建筑”,甚至連“書籍價格必須受到管制”這樣具體得瑣屑的問題,也列作專條強調。處處尊重知識界口味;任內啟動興建奧賽博物館、盧浮宮改建工程、法蘭西圖書館、巴士底歌劇院等11項氣勢磅礴的“總統工程”,曾不下20次前往盧浮宮改建工程現場考察,親自選定貝聿銘任總設計師,力挺其在拿破侖庭園中間建造四座玻璃金字塔的別致設計,曾引起群聲訾議的這一方案,如今已變成花都眾口稱譽的古韻今風交融之曠世建筑……當然,撇開這些舉措的社會意義不論,僅就密特朗個人而言。不啻一名曾經的癮君子,已然戒毒后,于月白風清之夜,憶及當年吞云吐霧、飄然欲仙歲月,喟嘆一聲,拿起閑置案頭多年,已落滿灰塵的煙具,輕輕摩挲,聊解心頭饑渴罷了。
公爵飯店晤談后一年半內,先是密特朗因癌癥不治辭世,接著,杜拉斯也患病撒手人褒。因此,兩位名流臨終前這次邂逅交談,便顯得彌足珍貴。遙想密特朗就任總統之初,法國《世界報》頭版刊登了一張漫畫,一個巴黎人推開窗戶時大聲嚷道:“啊!總統是社會黨入,艾菲爾鐵塔還在老地方。”……似是專門回應社會對自己變革能力質疑,密特朗豪情萬丈地放言:“在我身后,法國絕不會是以前的法國。我現在不是要改變社會,我要換個社會。”可隨著力推的“法國式社會主義”試驗失敗和國內經濟急劇惡化,疲憊沮喪的密特朗終于承認:“我未能按我的意愿從結構上改變社會。”“現實比政治意識強。”——記住并體味此語弦外之音,對密特朗所言:“沒錯,瑪格麗特,我知道得很清楚……”會有更深層次理解。
(選自2011年第3期《隨筆》)
原刊責編 麥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