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前,有關莫高窟,寫過一本薄書,是對手頭資料的整理,通常的介紹文字,人云亦云,自己都不想再看。一堆硬硬的語言,板結著,久了,竟幾乎全要忘了。去莫高窟時,又隱約記起那本薄書里的內容,藕斷絲連,結合不成一個體統,便想定,不加人身心的文字,總是易逝,且在記憶里是容易篡改的。
第一次去莫高窟,是四年前的一個夏日,洞窟里,人頭攢動,雖是一再為壁畫、雕塑震撼,但跟著摩肩接踵的人,每出一窟,總是失落。
這次去是冬天,季節大好。游人稀少,空氣清冽,視野空曠。想那些壁畫里形形色色的人,也可以按著畫里的方式,清清凈凈過上一個冬天了。
河西風大,隨處的樹木,葉子落得精光。真是一場透徹的酣眠。莫高窟九層樓前的楊樹,樹干像刷了層白漆,陽光下,白得刺眼。那楊樹,冷冷靜靜棵棵直立,只是滿樹干大睜的眼睛,泄露著萬般心事。這種樹,大約很適合在于涸處生長,那一年,在酒泉夾邊溝,也見過大片這樣的林子,是夏天,樹葉兀自濃綠成一片,但樹干又白又硬骨殖一般。合了那地名,熱辣辣的陽光總也曬不燙它們似的。
這清廓肅靜的季節,最適合感受一窟一窟的華麗和熱鬧。
那日,出了一個洞窟,總想著那幅壁畫。講的是一個佛經故事,幾個高僧在林中喝酒。忽聞消息,遠處一個村莊起了大火,談笑間。一位高僧朝那方向潑過一盅酒去。焦急萬分的人們看著火突然間就漸漸熄了。空中還漾著淡淡的酒香。這邊廂,幾個人依舊把酒敘談,風輕輕吹著,一樹菩提葉子小扇子一樣沙沙沙地給他們搖著。一想起這個壁畫,總覺得佛家也有世俗的可愛,并不永遠是正襟危坐的樣子。古人們的想象,雖不似西方人那樣總是一個又一個莊嚴的大劇,但這想象自有它的妙處,不經意時,悠閑自在地到處點染,像宣紙上潑灑的墨跡,一派隨性和愜意。想想看,那滅火的又端端是酒,真是灑脫。
都是讓人極盡仰視的大佛塑像,隋朝的大佛,胖、僵硬。唐朝的大佛呢,是豐腴,露出的是骨子里的靈動和富足。九層樓里高達35.5米的大佛,是莫高窟的第一大佛,后來被歷次修繕,宋朝時,新塑了一只被損毀的佛手,于是,佛的兩只手,就像是兩個朝代:唐的佛手優美生動。軟至可以拈花;宋的佛手呆板僵硬,像是一動都不敢動,這讓人想到了兩個朝代的氣氛。其實,唐至北宋,在《清明上河圖》里還是一派繁華自得和悠然,到南宋,氛圍就陡變了。
一年冬天,在甘谷縣大像山去瞻仰二十幾米高的大佛,佛窟是北魏時鑿在峭壁之上的,大佛塑像成于盛唐,佛安詳坐臥,山下是蕓蕓眾生。遠遠的,渭河如帶,山腳大片農田。一隊人吹打著樂器走進田里,鞭炮噼里啪啦,是親人們在為逝者舉行一場紅紅火火的喪葬。大佛就那樣寧靜地俯瞰著世間的生死,那形容和氣度,依舊是盛唐氣象。
到了清朝,佛的塑像越來越小了。在絲綢之路一線看到的清的塑像,華美的赭紅成了清冷的藍紫,塑像面色煞白,也胖,但像浮腫,神情也是涼的。在隴東覆鐘山下的北石窟寺,亦有一雍容的唐朝大佛,山崖上鑿有很多石窟,崖角一小窟內,有送子娘娘的塑像,清朝的塑像,姿勢拘謹,著藍紫的旗服,露出的卻是金蓮小腳。
莫高窟第148窟,主室佛壇上,是長15米的釋迦牟尼80歲的涅檠塑像,佛右臥,面型豐滿、雙眼微閉,安然入睡,柔軟的衣紋隨身形起伏。最可琢磨的還有涅槃像后站立的佛弟子、天人、各國王子、佛姨母、菩薩等舉哀像七十二身。七十二人,道行深淺不已,各自神情不同。擊掌大笑、會心微笑、沉思冥想、憂傷、哀泣、號啕大哭……世間百種心情,皆能從這些臉上找到映照。而長眠的佛,一派寧靜超然。
出了牌坊,走了很遠,就耍離開莫高窟時,忽地看到了孤立在路邊的王道士塔。許多游人只記得進了園,看窟、看壁畫、看佛,都忽視了這個遠離莫高窟的土塔。人們去看藏經洞,去想象堆疊成小山的浩繁的經卷,想象導游枯燥的解說詞里的那個矮小干瘦的王道士,他如何發現了這個洞,洞子開了,外國人來了,卷子如何紛紛流散……
只是,出出進進,游人們與這道士塔擦肩而過,更少有人悉心讀完那碑文里王道士的前身后世。
絲綢之路被人們遺忘后,莫高窟的絢爛也漸漸褪去。敦煌風大啊,沙石彌漫,流沙一寸寸堆積,就要蓋住那底層的洞窟了,那個清苦的道士每日里去清除沙子,讓洞窟一點點再敞亮起來。沙子最像時間,慢慢堆積、慢慢泄漏。王道士沒想到,他自己也成了一粒牢牢嵌在這個盛大的洞窟上的細沙,卑微、色澤昏昧,日日被人反復述說。
莫高窟而今遠離人聲,寂悄地立于山崖,從遠處望去,衰舊成寸草不生的山的顏色。宕泉河畔,搖曳著土黃的葦子。想在一千多年前,遠在天邊的黃沙戈壁之上,云蒸霞蔚、金碧輝煌的莫高窟,是如何奪人眼目啊。
莫高窟向西,過了鳴沙山,有個與莫高窟呼應的洞窟,叫西千佛洞。據說其開鑿年代甚至早于或者最晚與莫高窟同期。
真是奇異,遠處看,西千佛洞完全藏在大漠底下。只在地面冒出一些樹梢。走近那里。目光落下去。是一片草木豐美溫潤安靜的風水寶地。聽見湯湯的水聲,去看,是黨河。這河在荒漠之中,也流得神奇。石窟就鑿在河岸邊一堵峭立的懸崖上。楊樹高大,依然是雪白的枝干,葉子落得精光,陽光里,密密的影子落在崖上,簾子一樣輕輕遮著一個個洞窟。崖上共十六個窟,可惜窟門都鎖著。日光尚未偏西,偌大的院子,闃無一人。抬頭看,天藍得像玻璃。據說,西千佛洞壁畫中有大量生動的田間勞動場景,與莫高窟壁畫不同,大約有著濃郁的塵世景象,可惜不能親見。
前幾日讀南宋李密的《武林舊事》,書中有個插圖,是一幅宋代的敦煌壁畫。相撲圖,十幾個男人赤身角逐,兩個落敗者寂然在一邊躺著。配文是《御教》,寫南宋孝宗皇帝閱兵時的盛大場面,“戈甲耀日,旌旗蔽天,連亙二十余里,粲如錦繡。”又想南宋真是奇怪,國祚綿長、文采斐然,但武力衰萎,少有陽剛氣。想那閱兵的陣勢,未免太虛張了些,再看這壁畫里的相撲,又未免太娛樂了。
一百多年前,法國人感慨敦煌壁畫簡直是一座世上少有的“墻上的圖書館”。真想沉溺在每一個窟里,一寸一寸,把墻上的畫琢磨過去。
二
那日,天黑著就出了城。行至黑戈壁時,身后映出巨大的紅光來,一回頭,太陽即要升出戈壁,欣喜,不敢動,靜靜地看。風也寂悄潛行,貼著地面,滾著一疙瘩一疙瘩干枯的駱駝刺。太陽殷紅,升得持久、莊嚴,當它完全升離地面,一時間,紅光遍灑,黑戈壁也忽然間醒了,綿延得低沉而壯闊。
在這樣的地方。心胸的闊達是由不得自己的。路上,腦海里涌出許多古詩句來。韓愈的“雪擁藍關馬不前”,詩里的大雪堆得壯烈,知道藍關并不在河西,但總愿意把這句子安置到這里;岑參筆下,邊塞的雪雄奇又爛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風雪蒼茫里又靜靜地加上遒勁的一點紅。喜好禪境的王摩詰兩度北上河西,他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用十個字畫出了邊塞的遼遠和空闊,世人都喜歡得緊。不過,在我看來,畫面還是太寫意太留白了。河西的壯闊質量密集。該是用滯重的鐵筆一掃而過。
心里激蕩著這樣的詩意,一邊眺望著車窗外莽莽的黑戈壁。當地人說,沿途先前有很多動物,野羊、野駱駝、野鶴。原來這里是有水的,曾經湖泊密布,是先前疏勒河和黨河兩條河的交匯地。可惜流到這里的河,幾十年前就干涸了。
水,很久遠的時候,在這里浩渺過,有雅丹魔鬼城為證。干坼的城池,鱗次櫛比的街市樓宇——一個空茫的巨城。但怎么看,都覺得有人,人流熙攘、市井繁華,那么熱鬧,卻又靜寂無聲。說是春天一到,長風呼嘯而至,沙石吹打,滿城陰冷的風聲,儼然一鬼宇。好在,那一天,陽光明亮,微風習習。
敦煌的大氣和厚重,除了黃土、除了戈壁,還有久遠的時間。
大漠上,漢長城黃龍一樣蜿蜒。雖被時間切割得筆斷意連,但也匍匐著恢弘的氣勢。據考證,玉門關西面黨谷隧一帶,是目前漢長城保留最完整的一段。近前看,墻基寬3米余、殘高3米余、頂寬1米左右。沒想到的是,兩千多年前,擋住了匈奴人金戈鐵馬的漢長城,竟全是泥土夯筑,沒一塊磚石。墻里露出一層層葦子,書頁一樣。放眼望,城墻周遭,荒漠上,還長著一坨坨干枯的葦子,原來,不遠處有湖,也叫西湖,當然不是三潭印月的西湖,這湖,多半時候只是片沼澤,除了葦子,周遭還生耐旱的胡楊、紅柳、羅布麻。城墻呢,先用胡楊枝葉做基礎,再夯沙土,沙土中,間以細硬的紅柳、堅韌的羅布麻、密密的葦子。于是,這墻又被稱為“葦墻”。充滿植物的土墻被戈壁灘上的鹽堿侵蝕、風吹日曬,日積月累,變得堅不可摧。于是乎,“卻匈奴七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傳說,漢時,戍邊的將士還在長城內的低洼地上均勻地鋪上一層細沙,縱使胡人潛入關內,那沙地上的足印,也會暴露了他們的行蹤。這沙地,被呼為“天田”,細膩平滑的沙地,天一樣大,飛鴻印雪,那可真叫胡人苦惱呢。
城墻間的烽燧,“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遇有敵情。把守的戍卒白天煨煙、夜晚舉火,所燃煙火三十里外都能看到。這煙火就是王維“大漠孤煙直”中的“孤煙”,那煙,在長風浩蕩的茫茫大漠之上,何以是“直”的呢?有人說那是狼煙,將狼糞焚燃,狼煙扶搖直上,遇風而不歪斜。煙里似乎也深藏力道,不大確信,后來,看到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里果有這樣的記載:“狼糞煙直上,烽火用之”,真若是?還是不確信,但就是喜歡這說法兒。
第一眼看到玉門關時,不相信是王之渙詩句里“春風不度玉門關”里的玉門關,之前沒想到它這么小、這么孤單。方方正正的一個黃土關隘,長寬走不過二十來步,在這荒寒的邊地,很是單薄寂寥。玉門關又叫小方盤城,所以叫玉門關,是因為從西域輸出的和田美玉主要取道于此。中原和煦的春風吹不到這里。而溫潤的美玉由此源源不斷運入繁盛的都市,想著也蒼涼。玉門關之南,另有一關,叫陽關,此兩關是中原通向西域的重要關隘。王之渙說玉門關“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王維說陽關“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聲聲羌笛幽怨、茫茫邊地四顧無親,都愁煞人啊。
去了河倉城,才知玉門關其實并不孤單。很多人不知河倉城,這不奇怪,那正是古代將士的意思,雖然河倉城離玉門關只二十余里,且又比玉門關有規模有形制得多。
河倉城依舊是夯土修筑,長方形,東西長約132米,南北寬約17米,殘垣最高處6.7米,約有兩萬多平米的占地面積。和玉門關相對,河倉城又叫大方盤城。這城,坐落于戈壁上的一塊低凹地里。城南城北都是高高鼓起的戈壁灘,遠遠望過來,視野千里,河倉城儼然深藏地下。兩千多年前,自東向西的疏勒河在城北浩蕩流過,可以源源不斷運來戍邊的物資;城西,臨一大湖;城東,又是一片茫廓的沼澤。這闃無人煙的險要之地,給邊關將士做軍需儲備之用。再好不過。
考古學家們先后在這里挖掘了不少漢簡及西晉碣石,從記載的文字考證,河倉城自漢代到魏晉一直是長城邊防儲備糧秣的重要軍需倉庫。把守玉門關、陽關、長城、烽燧以及西進東歸的官兵將士全部從此庫中領取糧食、衣物、草料供給。因之,河倉城是漢代至魏晉時期,古代中國西北長城邊防至今留下的一個古老的、規模較大的、罕見的軍需倉庫。
城在隱蔽的低處,高處的山包上有一個烽燧,很像城的眼睛。烽燧前立著一棵枯樹,很老的枯樹。千里戈壁,只生一坨一坨干枯地貼著地皮的駱駝刺,這棵樹,獨獨站在烽燧前,很有些悲壯。
登上一塊高地,俯瞰下去,藍天之下是這個赭黃的千瘡百孔的破城。遠處是一片濕地,衰草枯黃,幾匹馬低頭覓食。公雞在叫,遠遠近近的。就一只,沒有此起彼伏的呼應,但一樣雄赳赳氣昂昂的,高亢的呼叫,傳到很遠。
回到城里,已天黑。席間,聽到又有人唱那首古老的涼州民歌:“我送我的哥哥紅柳坡,紅柳坡上紅柳多,紅柳的葉兒往下落,紅綢的褲褲往下脫……”音調凄婉蒼涼,想著那一刻遠處大漠上的長城關隘,冷月如鉤、大漠如雪,這歌兒的調子,很合這邊關的氛圍。
三
郎木寺不再是若干年前那個小鎮了。
我猶記得鎮上那條曾經靜謐的小街,泥土路、兩溜兒平房,房子外是一米來寬的白龍江,江上搭一木板,走幾步,就跨了江。屋子有后院,家家園里種著綠茵茵的菜:小白菜、蘿卜、芫荽、辣椒,門簾兒一閃就能看見。后院門外也分過去一綹兒白龍江,幾個女人在水里洗紅皮的小蘿卜,眼饞,要一個,冰糖脆。安多達倉寺和格爾底寺圍著郎木寺的北面和西面。沿著郎木寺的小街往東,上了公路一直可以到蘭州。南面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瑪曲縣。
這次就是從瑪曲到郎木寺,翻過一個個山,穿過一片片沒有人煙的草地,一進到小巧繁華人流熙攘的郎木寺,每次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安多達倉寺在白龍江北面,屬于甘肅,格爾底寺在白龍江南面,屬于四川。甘肅和四川隔著一個小橋。先前,橋很舊,豬啊、雞啊、狗啊,和人一樣,在甘肅和四川之間,你來我往。
“郎木”的意思是“藏在虎穴里的仙女”。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小鎮,越來越多的人來看它,鎮里的居民也越來越開心,沿街人家都換了門臉兒想法子掙錢,不在沿街的就改換門庭,把家變成旅館,歡迎很多很多的人來住。
所以,郎木寺漸漸少了自己的昧道了。東南西北的人,中國人外國人,各樣氣息充滿了郎木寺。我就格外想念初次看到的郎木寺。那大約在六七年前,那些天,總到那個叫“江邊小館”的小店吃飯。小店其實是一個家,女主人迎著我們幾個進去,和家里人吃一樣的飯。我們在院里吃剛出鍋的清水煮牦牛肉、才從園子里摘的小油菜,天上大星星一閃一閃。再一次來時,這家已不在了,木門緊鎖,說是去外地做生意了,隔了門縫看,園里竟還長著幾株青菜。去了另一家叫“李燕飯館”的店,店主三十來歲,很清秀,麻利地做來飯菜,然后,兀自在一邊織毛衣,眉頭憂傷地蹙著。屋外落著很急的雨,地上的雨珠濺到窗玻璃上。她不時抬頭看看窗外,是初秋了,寒意從地上升起來,我和好友呷了幾口白酒,夸她的菜川味很正宗,她舒展了些眉頭,笑笑,又低著頭織毛衣。小店里就三個女人,我們還是不時看她。忽然她說,真羨慕你們。她說她孤身在這里,心里越來越涼了。她從四川嫁到這里,第二年,她的愛人就走了,他在郎木寺的家人都不認她,七年過去了,她說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她再不想等他、要回四川了。她的母親孤單地去世后,在鄉下給她留下了一個荒蕪的院落。
想起那個落雨的晚上,就覺得在郎木寺多了個姊妹。
這次去。“李燕飯館”果然不在了,鄰居說李燕回老家了。站在那里,還凈想著她的樣子。
整個郎木寺街旁都在修建樓房。正蓋的三四層小樓,把街道壓迫得十分逼仄。樓的外墻大都貼了亮閃閃的馬賽克。只是泥土的街面沒人管,也依舊沒有路燈,到了晚上,高一腳低一腳得厲害。
就不想再在這里待了,可是天色已晚,沒了回去的車。慢慢徜徉進了路邊的格爾底寺。踅進無人走的小路。余暉在路上打著光影,偶爾走出一個紅衣喇嘛,夕光里的背影,格外沉靜。這時,看到一個荒僻的老經堂,圍墻有幾截塌了,露出一排閃著陳舊金光的轉經筒。門扉低矮,但一眼就看到經堂正面的彩繪墻畫,艷麗的色彩、華美奪目。跟著一個和藹的老喇嘛轉經,再看他虔誠地五體投地,之后他說,這個經堂已經三百多年了,樓閣上有活佛的肉身。矮矮的經堂像很老的人,在時間里慢慢地陷進泥土里去了。仔細端詳側墻的一幅壁畫,一棵結滿果子的大樹,樹下一個白象,象身上騎著一只猴上,猴子身上一只白兔、兔子身上落只飛鳥。老人說這是世間萬物的回環,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長生的樹到樹下的白象,再到小小的飛鳥。那只猴子乳房飽滿,大約子嗣旺盛,該是人間的一環。轉經筒旁的墻縫里擺了很多油光發亮的小石子,轉一圈經,撥過去一個石子,和這轉經的人一樣,這些滑亮的小石子上也有一圈一圈的時空輪回。
院里院外,荒草萎萎,回頭看,那墻畫依舊簇新、艷麗奪目,仿佛時間在那里停著。矮矮的閣樓,閣樓上還有小小的窗,活佛從那里可以眺望到什么呢?
再沿原路走回去,在一處院門口坐下。正是一天里由亮到黑最昏昧不清的時候,坐在一塊兒青石上側耳聽,院里正在誦經。在藏地,我很喜歡這聲音,低沉到胸腔里,深厚,卻不沉悶,甚而有著穩穩的穿透的力量,回響到很高很遠。不知他們在念誦什么,只知這聲音干凈宏大,像罩在郎木寺上空墨玉一樣的天。
將出寺院時,又被一大片喧嘩引過去。喇嘛們在辯經。上百個紅衣喇嘛,在空地上,分成一團一團在辯論。雙手擊掌,竭力地述說、傾聽、辯解。好像有太多糾纏不清的問題。天黑下來了,這里熱氣騰騰。后來知道了,兩手相擊,是說世間一切都眾緣合和、一切又稍縱即逝,“啪”的一聲,擊醒心中的慈悲和聰敏……
內心有些歡喜,對郎木寺有了新的記憶。
格爾底寺是白龍江的發源地,我深記它源頭的樣子,山腳下,一汪清清的水,水面冒著水泡,那就是初生的白龍江。后來它分成幾綹路過郎木寺鎮的時候,已可以發出有力的嘩嘩的聲響。記得第一次住郎木寺,夜里,競被水聲吵醒,拉開窗簾,一盤滿月,靜靜掛在郎木寺的天上。風掃地、月照燈、江水低唱。想起白龍江流到甘肅的隴南時,已劈出了開闊的山谷。
那一次住一家藏人開的旅館,初秋,晚上很冷,屋子通著一截粗粗的暖和的煙囪。離開郎木寺那天清早,找不到英俊的藏族主人,說是在睡覺,要給他付店錢,敲不開門,好不容易叫醒他,他滿臉不高興,說是打擾了他做的夢,要我們把錢放在窗臺上。現在想來,還老想笑。這次還住這里,盡管這里已幾易其主。樓已很舊,外墻的馬賽克掉落了很多。還是像先前那樣氣喘吁吁地上樓,要了向街的小屋。拉開窗簾,窗下的清真寺在夜色里顯著安靜的輪廓,邦克剛剛響過。往遠望,可以看到安多達倉寺的全景、層層殿閣,后面,有蒼翠的山坡,云朵棉花一樣,軟軟地落在草地上,一直往上,那里是天葬臺……
可惜人們連寺院的名字都懶得記了,街邊銀店里一個叫拉木甲的手工銀匠說,這兩個寺院要改叫青海寺院和甘肅寺院了。拉木甲是一個面膛黝黑的長發小伙子,他挑出一小顆紅珊瑚,切成兩半,鑲進銀絲,做成兩枚一模一樣的戒指。他說他很愛現在的生活,他一邊做戒指,一邊大聲唱著歌兒。后來,我和朋友一人戴走一枚他做的戒指,現在,兩枚戒指一北一南相隔千里,但上面都有拉木甲那天晚上的快樂。
四
我周圍,很少有人知道阿萬倉。
我喜歡“阿萬倉”這三個字,除了喜歡讀它時發出的音節,還因為它是一位古代酋長的名字。我想象那個老老的酋長,一定也像阿萬倉,心藏大美,卻不張揚。
阿萬倉是瑪曲縣的一個鄉。很多人喜愛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風土人情,但去過阿萬倉的人很少。先前看過一位詩人寫阿萬倉,“這里,草、牦牛,和幾匹陷入冥想中的馬,都像被一雙潮濕的大手剛剛撫摸過”,詩里的阿萬倉濕漉漉的,后來知道,阿萬倉用它融化自阿尼瑪卿雪山的幾條細而纏綿的河流,在甘肅第一個迎接了黃河。
實際上,阿萬倉離瑪曲縣城就五十來公里,我多次去瑪曲卻沒去阿萬倉,大約是機緣不夠。我想,一個人和一個地方的相識也是講緣分的,
甘南瑪曲十分神奇,它有亞洲最好最寬廣的天然牧場。季節不同,瑪曲風光迥異。白雪之下,瑪曲莽莽蒼蒼,一派沉靜;秋天,野云低垂,草浪翻涌;夏天,草灘上成堆的羊群和牛群,抒發著它的富足和安詳。這次,我有些興奮,因為終于能在春天前往瑪曲。路上,我想起瑪曲一個藏人的話:草原上,青草和花朵親如一家,早晨,當你睡醒,你還閉著眼睛,隨便一抓,就是一把花兒,你的幸福、愛情、疾病、災難。都在掌心里了——警覺的馬耳朵、有著神秘花瓣的賽欽美朵、浪獨、瑪瑪漿雪、蘇露美朵……它們有著不同的含義,不過,你什么都不能說,神不喜歡聲音,神教你心領神會。賽欽美朵,花瓣的數目是一個秘密,最幸運的人見過它有一百多個花瓣,誰見到誰就會得到天底下最幸福的愛情。如果摘一捧放到奶桶里,牦牛的奶水就會源源不斷……
我要去的一個地方,據說就是個花海,叫西梅朵塘,是個約摸六十平方公里的草灘,每年7月、8月、10月分別盛開三種不同的花兒。7月,金蓮花鋪天蓋地,耀人眼目;8月,龍膽花隨風搖曳,天際下一片夢幻般的幽藍;10月,素凈的毛莨花撒向天邊。可是,到了縣城,說是通往西梅朵塘的路正在整修,不能成行。
于是,意外地去了阿萬倉。我想,和阿萬倉的相會就是個機緣。
從縣城通向阿萬倉要翻好幾個山,上山、下山、上山、下山。安安靜靜的阿萬倉在山的那邊、河的源頭。因為偏遠,阿萬倉少有人知道,也少有外人打擾。
鄉政府在的曲麥灑桑,不長的一條泥土小街,兩旁是商鋪,不時有穿著皮毛藏袍的鄉民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嘚嘚嘚地走過,他們膚色黝黑。露齒一笑,牙齒瑩白。穿過鄉政府,又是開闊的草地。這里靠近人跡罕至的大山,因為野牛出沒,阿萬倉的牦牛于是格外高大強悍,長毛披身、舉止從容,昂起頭看人,目光很是篤定。
阿萬倉西北高、東南低,海拔在3600到4000米之間。東北方,有座高峰,叫拉日瑪峰;東南方,有個大山,叫沃特山。有這樣一個傳說:沃特成為神山之后娶拉日瑪為妻,生一兒子,取名斯帝。后來,拉日瑪有了新歡,沃特得知后,一氣之下砍了拉日瑪一刀。拉日瑪帶著刀傷向東北方逃亡,一路辛苦顛簸,拉日瑪自顧不暇,把斯帝棄在途中。自此,一家人散居三處:沃特山在東南邊,拉目瑪峰在東北邊,斯帝山就在它們之間。我不大喜歡這個故事,有些悲傷,一家三人,遙遙相望,永不能相聚。沃特又太粗莽,叫美麗的拉日瑪峰,永久帶著刀傷。
不過,它們不算孤單。三座山之間,連綴不絕、綿延起伏的山丘,形成了一個圓環,群山環繞之間,藏著一塊絕美的濕地——貢賽爾喀木道。
這就是我要說的阿萬倉最為神奇的地方。因為貢賽爾喀木道,阿萬倉懷揣大美。
貢曲、賽爾曲、道加曲,三條河,三根裊娜的綢帶,鋪在貢賽爾喀木道。它們迂回往復,百般妖嬈,直到纏綿夠了,才緩緩匯入黃河。黃河呢,從青海流入阿萬倉,擁裹了這些河流后,南折身子,深情地圍住瑪曲的西面南面東面,形成了巨大的黃河第一彎。
水讓阿萬倉百般柔媚。草原的神奇,在我看來,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雄闊里永遠深含柔情。
龍達如銀,厚厚地鋪滿山頂。山下就是一望無際的貢賽爾喀木道濕地。山是神,蓮花花瓣一樣,包裹住貢賽爾喀木道;貢賽爾喀木道也是神,溫潤的翡翠,柔情蜜意地依偎著山。牧人來煨桑,馨香的柏煙散向天際,經幡獵獵。嗷——嗷——嗷——牧人呼喚每一座神山的名字,祈求神的護佑。嗷——沃特,嗷——拉日瑪,嗷——瑪牙,嗷——薩朵,嗷——賽朵,嗷——貢朵,嗷——朵甲朵,嗷——克清朵。八座神山,八聲悠長的呼喚。牧人貢華說,你看,遠遠的那個歐文山,山頂平平的,是神仙的酒桌;他說,沃特山最高,先前啊,站在山頂,就能看見長安城的人影。我邊想邊笑,那情景真好。
貢華家在濕地上,臨著裊裊的貢曲。牛糞餅圍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女主人采布希羞澀地端來酸奶。貢華盤腿坐著,手捻佛珠,滿臉含笑。他身后的佛臺上,酥油燈閃閃爍爍。貢華家的帳篷扎在貢賽爾喀木道已經有9個年頭了,如今他有一百多頭牦牛、10匹牧馬,四只毛發賁張的黑藏獒在四個方向守護著他的家園。太陽正好,草地上晾曬著奶疙瘩。牦牛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悠閑地吃著青草。他的兩個女兒,兩朵花兒一樣在草地上玩耍。貢華伸出一個手指,遠遠近近指了一圈,說,這就是我的日子。
太陽一照,一百個光線;大雨一下,一百個泉水。貢華用兩句歌詞說貢賽爾喀木道。他說,這里有草原上最好的草。水多,草肥,牛吃起來,聲音特別好聽,水汪汪脆生生的,“嘎吱”、“嘎吱”,人餓的時候,聽起來都饞呢。貢華笑起來,他把濕地叫“喬”。他說,這塊兒喬上,來過神仙,有一年,一天中午,太陽本來好好的,突然,雷聲滾滾,下起了大雨,這時,天上出現了一條亮晶晶的龍,龍把頭伸進遠處的黃河里。不停地喝水,喝夠了水,天就晴了,龍變成了彩虹,從草地的這邊一直跨到了那邊。貢華指著草地的那邊,那邊,一大片開闊的草地上有一個渾圓的山包,是格薩爾王傳說中,由晁通和嶺國的英雄們砍殺的霍爾國的侵略者的頭顱堆積起來的山包——霍爾果日。之外,在這片豐饒的黃河濕地上,格薩爾歷經艱辛和磨難,找到了馬中之王——河曲寶馬。河曲馬善爬山逐水,身形矯健結實,那是牧人們的最愛。
黃河那邊的貢賽喀木道
好似一塊碧玉鏡
六月開滿格桑花
不由想起心上人
命中注定你和我
今生無法兌諾言
但愿來世在一起
祈福相愛一輩子
貢華唱起一首流傳在貢賽爾喀木道的情歌,一位活佛愛上了到河邊打水的姑娘,兩人目光纏繞,深深相愛,但最后卻悲傷分離。
歌聲憂傷,飄向遠方。云朵堆積在遠處的山巔,像一大朵一大朵蓮花。
月亮升起了,是將滿的月亮。貢賽爾喀木道陷入沉靜,河流婀娜,滿河碎銀。貢賽爾喀木道和天色融為一體,浩瀚幽靜。草地上,誰家的獒吟了一聲,夢囈一般。
(選自2011年第10期《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