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游戲
一場圍棋快棋賽,被我隨手記下來的動詞已經有三十多個:扳。撲。打。提。靠。虎。夾。間。爬。接。劫。沖。斷。補。飛。擠。長。立。跳。退。點。壓。封。拐。緊???。卡。并。枷。粘。挖。吃。
這么多的動作頻頻出現,兩個下棋的人卻動也沒動。人穩穩地坐在棋盤前面。棋盤設置在某一家酒店里。酒店紋絲不動地留在它初建的老地方。
什么也沒改變,連灰塵都浮在空中,懶散地不太想落下去。只是往不足四分之一平方米的木板上擺了黑子或者白子。這種結果是自然界中正常和諧的結果嗎?
后來,棋終于下完了。對弈者互相起立握手。在一系列動詞們的橫沖直撞后,從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哪個輸了,哪個贏了。
一個孩子丟了
大喇叭停止播放軟體爬蟲一樣的輕音樂。開始讀一條尋人啟事。發現一個戴帽子的男孩,五歲,請送到公園管理處。
我遇見了三個孩子,都摘下帽子,然后拉緊他的父母。尋人啟事不斷不斷播出。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戴帽子的五歲男孩了,我出門的時候對這座公園說。
輕飄飄的都市咖啡館
咖啡館裝了深咖啡色的玻璃,使我這個過路者很難看清那里邊發生著的事情。我看咖啡館不過是看一只罩上了老布的鳥籠子。
鳥籠里面有起碼一個人望著街景。那個人沒準兒還戴了飾物,留著長發,有一只古怪的背包,沒有度數卻極精致的眼鏡。總之,那是一個渾身情調的人,停留在合乎他身份的地方。
一杯咖啡是8斤牛肉或者50斤白菜的價錢。
我剛經過了設立在中國街頭的咖啡館。前面是垃圾箱,污水正像一條閃光的電鰻那樣鉆到街燈下面。我回家睡覺去了。
凌晨,咖啡館里的人減少了,鳥都歸了林子。那個氣宇不凡的人走著和我相同的方向。垃圾箱,和更長更寬肥的臭電鰻。不是一條了,是許多條電鰻。他回去的路很可能比我還長,他的林子相隔得太遠。居然,他也是回家睡覺。少爺,雅皮士不能找到比這更有情調的度過凌晨的方法了嗎?
我沒見過夜鶯,聽說這鳥專門在黑夜里歌唱??Х瑞^的老板來找我,說他就是我所指的夜鶯。我提醒他不要混淆了,他只是一個罩著老黑布的鳥籠子。
樹是人的尺子
人常常根據自己的年齡注意不同的樹。是不自覺的。
孩子們最關心結著果子的樹。
中年人注意老而殘敗的樹。
老人喜歡春天正在抽出嫩芽的樹。
人和自然之間,咬合著不同轉速的齒輪。人總是不甘心地提前脫落了。所有的猴子都望著樹上的果實,年老的和年幼的。人已經不那么簡單。人復雜得即將不再是一種動物了。
根據自稱科學家的人說,人其實可以活到200歲,他鼓勵人還要再努力。為什么不是求證人最恰當的年齡是20歲,難道單純不是最美的嗎?
我已經超過了大限??匆娨桓毟┞兜睦蠘湟蚕敫锌M律降穆凡灰h。
錯覺
我們突然都喜歡上了發黃的照片,只有黑白兩色的那種。好像離我們越遠的東西越真實。
我走向鏡子,我的褲子是藍色的,外衣是米色的,我身上沒有紅,我的背景是一件大紅色的雨衣。難道這些,我和雨衣都是虛幻?我出門去,買了紅的草莓,黃的檸檬,我們把這些鮮艷的東西吃下去。甜和酸都被嘗到。在這同時,我翻著一個清末民初的商人家庭的照片,體驗那種不在今天的味道。
有一個人把他上一輩人留下的照片拿給我看,估計拍攝時間在70年前。是三個農民,種莊稼的鄉下人。穿著平整的長褂,長褂下擺露出了發亮的皮鞋。我們都注意到了,三件長褂、三雙皮鞋都是同一款式,而且一塵不染。照片所有者說,他不相信70年前的農民是這身打扮。
很顯然,小照相館的學徒看見三個農民,他奔出門去招呼他們,學徒的手上提摟著三雙皮鞋,他說,這衣服這鞋白借你們穿了,不另收錢。三個農民開始動心,想試試皮鞋的滋味。這張照片可能因為試穿皮鞋而留下來。全鄉屯的人都來瞅這照片了,他們說:人是衣裳馬是鞍,三個種地的給變成三個財主了。他們又說:把三個活人給印到紙上了,這不是要損壽嗎?不是一種吉慶事兒。
踏實的人都明白:1就是1,2就是2。照相館那洋東西,把1都給變成3了。誰還相信照相館?
今天,踏實的人該到哪兒去回避才安全。在五顏六色之中鉆過的人們,滿街地尋找陳年斷月里的黑白照片。
兩種詩人
為愛情而埋頭寫詩的人,在一盞臺燈下面。頭發一綹接一綹地落到紙上。特殊的時期,已經顧不上理頭發,它們像青麻一樣飛快地變長,替詩人撫摸著還沒寫滿詩的紙。
養著滿頭青麻的人,身體比燒了一夜的燈泡還要熱,心里很著急的人,打算把他所有的紙都涂上字,速度驚人。并沒有現身的壯年農民,給這些青麻施加了什么好肥料。
在3月里生,在10月里死的好植物。把麻籽獻給了簸箕之后心情挺結實的好植物。我看見,比我們幸福的年輕人。斬釘截鐵地做事情,走了就不再轉回來。
我們的桌面很空,寫好的詩只占了一個小角落。我們的生長緩慢。我代表木本植物向草本植物致敬。
在皮鞋后面的人
那個人盤腿而坐。
從任何角度都看見一雙擺在他膝蓋前面的舊皮鞋。我見到那個人把全部真相都收住了,他準備阻止一切想走近的人。那雙帶泥的皮鞋像士兵,守住了他的“要塞”。
有了那雙鞋,我們能想象他走過的所有道路,大地對一個人的支點的磨損。泥土和草漿的味道是護城的河。永遠地,我們都只能想象卻看不清那個盤腿而坐的人。
英雄在倉庫深處
一根火柴點燃了無數支香煙。四處都在同一時刻開始閃亮。光。我已經沒法把它數得清了。那根英雄的火柴,一下子滿足了全世界會吸煙的人。
不過是由電影特技師做出來的效果。那個穿牛仔褲的特技師,用了10秒鐘才點著了他的打火機。他的情緒居然沒在那種等待中被破壞。特技師他在嘴唇上叼著白色的煙卷,他說一根鐵絲,一條紙片都能給人們異象。只要他高興。隨時隨地能讓全世界為他的手藝而吃驚。
那么,就沒有英雄了嗎?
我追問他的時候,電影特技師正鉆到倉庫里面去。全是塵土啊!
自由。什么時候騎著快馬來?
如果能夠得到水那樣的自由,我一定把它先交給腳。聽說,自由騎著馬從古代而來。水怎么能夠騎馬?
我見到我的襪子跟一攤水那樣,松散得在拖鞋的外面。我喜歡穿那種舊到完全沒了形兒的襪子。舊的東西比黃金的顆粒還要好。黃金已經在隱退,它不再能保持住價值。黃金不就是沙子嗎?舊東西卻滲進許多的舊日子。
我們還要自由,雖然它騎不好馬,仍舊用最大的耐心等待它。
我穿著無形的襪子,越過落葉濃密的草地。自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騎著快馬來了。
水蒸汽的來源
我回想,在北方最寒冷的季節,從什么地方涌出那種大股大股的熱汽。寒冷里面最頑強不屈的氣體。和雪一樣白,街燈把它的舞動顯得像冬天的厚旗幟,使它成了城市里最有活力和生氣的東西。
它從什么地方涌出?
我詢問了十幾個剛從北方回來的人,他們都在那兒度過了冷酷的一月份。這些人都說,他們沒有在意。其中的一個人問我:這對你也有用嗎?我說:只是偶然想到了。這世界上的事情都要找到實際用途嗎?
氣溫驟降的那天清晨,我發現我發出去的聲音在中國的最南方也變成了一團白色的汽霧。我努力地聞到空中的北方味兒,凜冽的寒冷的氣味。
馬上,我想到了冬天的開水房。比人還高的圓形爐子,保證許多人在冷酷之地活著又能喝水的爐子,開水經過那只銅嘴兒注入熱水瓶。我提著兩只下沉的熱水瓶走進我巨大無比的北方,我的周圍鼓動圍繞著烽煙一樣高聳而潔白的水蒸氣。我要尋找的是北方的開水房。
我要感謝我能迅速而細致地看見的能力。
我是坐在客廳里一只舊沙發上的飛行者。誰經過我,誰要小心了。
有些事情離我非常遠
孩子說他要畫香蕉。他立刻在紙上畫出了他的香蕉。
實物香蕉和紙和筆都在,只有我這個人還不存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馬上畫出我以為的香蕉來。我還不是一個能果斷地在紙上落筆的人。
經常,人自己正是大障礙。
(選自2011年第5期《特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