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長任上做到第二屆一兩年之后就越發感覺到自己的不適應了。為什么?
行政化讓高校放不下
“安靜的書桌”
我置身其中,越卷越深,深感高校行政化、權力化日趨嚴重,尤其在本科教學評估中的作為,公然全體造假,已喪失了最起碼的大學精神。近年盛行的數字化考評、高校排名,讓各校像瘋了一樣抓項目、課題、報獎、報點、基地之類,上級考什么,下邊就干什么,行政權肆無忌憚地侵害教育權和學術權,攪得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如果有人問我,六年多來最大的體會是什么?我說,一是沒有精力認真考慮真正的教學和科研事宜,只是窮于應付上級下達的各項冠冕堂皇的所謂“創新強校”的指標;二是高校中違背常識的行為,甚至造假的勾當居然大行其道。可以說,這六年多里學校無數次開會、布置工作,沒一次真實地倡導大學精神、學術自由、堅持學者良心、敢于批評政府、擔當社會責任。口頭上雖講過幾次大學精神,但只是招牌,實處要大家去做的凈是如何討好政府、送禮攻關,爭項目、要課題。這是大學境界、大學氣度嗎?在文明國家這可是學界大忌,學者須與政府保持距離。我想到斯諾夫人上世紀90年代的一次來訪。中國政府看她生活比較艱難,欲以演講費等形式給點資助,亦算是對斯諾過去幫助中國革命的感謝。斯諾夫人謝絕了。她說:斯諾和我在世界上講的話,之所以有人相信,全因他們認定我們和中共沒有利益關系,所言所論皆出自我們的獨立觀察。如果我拿了錢,今后沒人再信我們的話了,連以前說的也都不信。現在中國大學的領導和學者存有這樣的觀念與意識嗎?不僅想方設法向政府討錢,要錢的時候甚至可以送禮行賄,不擇手段。這一切,都頂著個堂而皇之的名義:為了學校做大做強!功利高于一切,良心和是非一錢不值。這正常嗎?
校內部門的領導們在一起的話題,說來說去老這么幾條:怎樣貫徹學校的考評指標,設計個方案逼下邊竭盡全力;強調本部門如何重要,希望領導格外關照;本部門的考評在學校里排了個第幾、什么擋次;如何通過搞關系、走門子達到目的;大家相互之間多關照,你這次幫我,我下次幫你……古人講求勸人以德, 此間流行的皆是勸人以“利”。我看清了,如今大學里就是丘八文化加農民文化,再添個所謂的“量化管理”,行事的根據只有一條“有奶便是娘”,說好聽點是謂“謀食不謀道”。權力在這一領域中為所欲為,這不僅在世界上,就是在中國的各個行業里,都算問題最大的。因此,近些年社會上對教育尤其是對高等教育的批評一浪高過一浪,可以說已失去人們的信任。
今天上午聽學校一位老師說,網上評“十大缺德”行業,教育“居首”。我聽后并不感到驚訝。最近我去東北講學,一路碰到各色人等,說起現今中國的教授、學者,普遍的反映都是不值得尊敬,水平不怎樣又不敢講真話,為了錢可以昧良心。最能說明教育危機的莫過于此種現象:現在的有錢有勢者,都想方設法將子女送到國外接受教育,包括教育部的領導和諸多大學校長的孩子,自己辦的教育自己瞧得上嗎?學者這副“權力附庸”、給點錢讓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德行,其實當官的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不當你一回事兒。我親歷過一件事,2006年吧,搞過一次什么“保先”活動,當時一位省委副書記到中國美院檢查。有位老師正在創作,說搞不懂,不予理睬。該副書記大為光火,對美院的“保先”活動嚴厲批評,推遲驗收。我們學校傳達此事時,居然以本校得以順利通過而慶幸,對美院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20世紀50年代,彭真去協和醫院拜訪林巧稚,林正在給患者看病,表示不便見,彭真因此而更加敬重林巧稚。不要說跟民國時代的知識分子比氣質了,生活在五十年前的林巧稚,也足令我們汗顏,不自重,又何以能讓別人尊重?
2006年本科教育評估,大家無不反感,但學校要求評估組進場時全體起立,長時間鼓掌。那天我是整個禮堂中唯一不起立、不鼓掌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假、這樣賤?
高校知識分子的“鄉愿”
在這種體制中,我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矛盾。我無法像大部分所謂學者型領導那樣,一邊不痛不癢地批評體制,一邊又利用體制大撈好處。那些撈好處的套路我不是不清楚,無非利用手中資源,請掌握項目的官員、高級別刊物的主編、學界評委等來講學,變相用公款行賄。逢年過節再去孝敬送禮。然后就可以在為學校、學院作貢獻的名義下拿課題、發文章、得獎項,慢慢自己也就成了名家、評委。這些年我要干此類事處在非常有利的地位,相關的利益鏈也鋪到我面前,但我不屑為之。我的道德底線不許可,這些既然是我批評的事情,就絕不隨波逐流。
中國最大的問題,也是很多知識分子的通病即說與做的分離,人格的兩面性,甚至到了不自覺的地步。慷慨激昂的體制弊端批判者,行為的目的不是改造體制,而是一轉身也參與其中去分一杯羹,連半點內疚也沒有。這不是鄉愿是什么?
“做不來”的糾結
我選擇了批判的態度,行動上便不會另行一套。2006年本科教育評估,大家無不反感,但學校要求評估組進場時全體起立,長時間鼓掌。那天我是整個禮堂中唯一不起立、不鼓掌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假、這樣賤?反感或反對,為什么不敢公開表達。2008年學校搞所謂“加速發展”的改革方案,小組討論時我發表了不同意見,書記要我大會上講講,我便在大會上坦言:如今之大學是“謀食不謀道”。2009年底續簽增長20%的責任書時,我曾打算拒簽,因此而下臺也無所謂。為此找過書記。書記做工作說,你不簽,這件事就僵住了,反正年內要搞“三定”方案,到時會調整的。這樣我才勉強簽約。
近些年里,無論省領導還是學校領導的報告,我極少參加,不是擺譜,實在是聽不下去那些假大空的言語,坐不住。我任職期間向學校的建言,都不在所謂搞指標的“強校”方面,粗想大約有這樣幾條:引進人才的政策要適當靈活、寬松,否則難以操作白費勁;認真履行低碳節能,消滅長明燈、跑冒滴漏;撤掉學校的還駐京辦事處。對以上言行,有人說我敢直言、有見識,其實在我心里,只是遵循常識而已。目前中國高校所犯的毛病,多在常識以下。
在對待體制的業績、考評等事情上,限于我個人的還好辦,不當回事罷了。近年來我從不報獎、爭什么帶頭人、入什么人才工程、第幾層次啥啥的……每回報獎都有人勸我,包括學校領導、好友、同事,職能部門還表示愿意代為填表。我感謝他們,但依然故我,解釋的理由也簡單:一是本人的成果水平低,夠不著,白折騰;二是生性怕花時間填表,有功夫更愿意去打球或漫步西湖,感受點令人愉快的事。當然,我對報獎和獲獎的老師,也表示尊重。大學的老師們不需要同質化,有差別,價值多元是好事。
但關系到部門工作和集體利益的事,就不能完全不在乎了。我的分寸是,按學校要求公事公辦,報學位點、學科、團隊、精品課等等,一板一眼地執行, 但重點在于提高水平、壯大實力、打好基礎,結果是自然而成的,而不是急功近利,靠攻關忽悠,跑省里、跑部里。在此類事情上,我從不行賄送禮,至多意思一點勞務費而已。也有人建議多送,說有的學院五倍、十倍于我們,我未接受。我的觀念是:即使得不到也不越此底線。對于通過送重禮達到目的者,我毫不羨慕,甚至可憐他們。我不會為此而焦慮、糾結,也絕不會為了得到并維系諸如此類的“業績”,綁架自己寶貴的生命。多個點什么的,真的就代表水平高了嗎?這是真學問?真科研嗎?在我眼中,不少各種名義的大項目,資金上千萬上億的,搞出些偽科學成果來,通過動用科研經費攻關,就能整個大獎來。這是在糟蹋納稅人的血汗,還敗壞學風。
這樣的態度,令本人深陷矛盾,學校可能也有看法。雖然我對學校領導是否滿意并不在意,但最終還是存在著讓我解不開的糾結,即這些考評指標與部門利益和群體利益的掛鉤與捆綁。如前幾年的學院考評劃分ABCD檔,近兩年的達標120%發足額獎,還有各種學科點、基地之類,皆撥下相應的經費等等。并且這都與每位老師個人的業績、職稱有關。我只能盡量跟上趟,無法做到如何出色,讓大家滿意。解決的辦法只有一條:我再次選擇退出,不和體制玩了。現在高校教育的這套做法,無法得到我價值上和道義上的認同。
過去我們人文學者的精神世界中,多是蘇格拉底、黑格爾,或孔子、李白的,現在一年到頭總在腦子里糾結的是:怎么完成或多掙考評分
我的“無為而治”
第一,從根本上講,教師皆成年人,并具備高等學歷,屬于社會上最熱愛學術和教學的群體,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自己管好自己。
第二,我自學生時代研究玄學,飽受浸染,深信“無為而治”是自由知識分子永遠的價值追求,這也是當今體制下尤其需要提倡和發揚的內容。
第三,目前高校管理體制問題多多,推行、布置的東西,美曰做強做大,加快改革,說白了都是些無聊的折騰,干的事皆違背常識。在教育體制行政化的背景下,“無為而治”是最有效的擋箭牌和解毒藥。
如搞“精品課”,我也贊成,但首先要整明白什么叫“精品課”。精品課的標準只有一個:學生受益并形成口碑。不存在什么固定格式。現在的這套,千人一面:課件、作業、教材、網上互動,等等,缺一不可,講得再精彩也沒用。照此標準,過去北大陳寅恪、劉文典的課亦算不上精品了。陳寅恪僅帶一布包,劉文典上來先把國民政府罵它半點鐘,這如何是好?教學講求的是多元化、多樣化,哪有倡導一付面孔的道理?
搞科研把課題項目強化到如此程度,也違背科學精神:1. 研究起點上就滲入功利因素。取經費、應考評、上職稱,嚴重的名利取向破壞了以求道為目的的單純之心;2. 找材料蓋過讀書。讀書本是與智者交心,體玄悟道,有了心得自成文章。做課題則重在各取所需地淘資料,立論草率,學養無從積累;3. 趕時間交任務,忽視質量。要求半年、一年完工,本不合科研章法。但作者只要能對付交差就好,垃圾多多;4. 成果的通過、發表過程中人格受辱。高級別刊物大家都往上擠,于是水平差不多時看誰敢送又會送,做研究還要賠上人格;5. 報賬做假。文科研究開銷有限,找發票報銷就成了少不了的節目。
單純的科研經過這一系列的干擾與附加,古人所推崇的“因心而會道”的“為己之學”還有生存空間嗎?怕是多為“憑譽以顯揚”的“為人之學”了。研究已嚴重地工具化,淪為名利的敲門磚,還有多少人能從科研中獲得快樂和價值肯定?當然,可能尚有部分高手,有本事將項目與自己的精神需求較好地結合起來。然這已不是主流,主流是極大的干擾和傷害。我懷疑,在如此環境里,真正具備與古今賢哲溝通能力的學者能有幾人?為什么出不了大師?這還用問么!
近兩年學校搞的“創新強校”,每年遞增20%,更屬胡鬧。有的學院指標分解到人;還有自己掏腰包來填充經費的;造假也出現了,把前、后年的成果計入當年,就為了拿到那點年終獎勵。
再有多如牛毛的各色評比、排名,先進教師、科研標兵,優秀黨員、團員、家庭,工會及民主黨派的積極分子,什么“一五一”還分幾個層次,這個獎、 那個獎、這個級、那個級。這世風如此糟糕,整體文化水平如此低下的社會里,居然有這許多優秀稱號,還值錢么?都是自己樹自己搞的廉價貨,除了干擾心境沒絲毫意義。每學期、每年還要把學院的老師排個名次,半斤八兩的楞要分出個一二三四來,有什么意思?這是幼兒園里戴小紅花的套路搬來了,把老師當小朋友對待。搞得學者一個個氣局狹隘,爭虛名圖小利,一到年關就半分半分地算賬,跟扛了一年長工似的。過去我們人文學者的精神世界中,多是蘇格拉底、黑格爾,或孔子、李白的,現在一年到頭總在腦子里糾結的是:怎么完成或多掙考評分。
對于這些學校的制度規定、無法回避的管理內容,我的態度只能是“無為而治”,由老師本人根據自己的情況對待、取舍,反正有關個人考核的政策、結果,學校都有事先規定,學院只是執行而已。可以說,我在院長位置上有意識地抵擋體制污染,對許多事情在學院層面上作淡化和減法處理,不干強化和加法的事,目的是讓老師們少受干擾,躲過上述那些可笑乃至有點荒唐的瞎折騰。事實上,一些明顯的折騰亦長久不了,頂頂也就過去了。如“加速創新”,差不多無疾而終了吧。
對我自由主義的理念,老師們認可,我欣慰;有老師不贊同,我亦含笑。這不過是管理觀念有所差異而已。民主的要義,不獨尊重多數,同時也尊重少數乃至個人,我從不追求所謂的和諧一致。高校改革任重路遠,各種想法、做法都能共存,方為大學應有的文化生態。
(本文摘自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徐斌的告別演講,題為“懷童心的孩子回家了”,本刊摘編一部分,網絡全文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