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依然要等大先生的意見

20世紀八十年代，基礎教育階段學制的語文教材上充斥著魯迅先生的文章。這些脫離時代背景、斷章取義的選文頗費編選者的心血。通過這些選文，大先生其人，被刻畫成一個舊時代的戰士，以筆為槍，樂此不疲，文章有時大快人心，有時刻薄寡恩。盡管教師根據教學大綱進行竭力的詮釋，面對完全不具接受能力的讀者，這些選文大多成為厭學者眼中的怪誕，考試則徹底刺激了他們的逆反心理，這一代人對大先生最初的偏見即源于此——要消除這種偏見，要等到多年之后。那是這樣的年代：新一代對大先生完全陌生。

直到今天，在基礎教育階段對大先生作品進行精讀的適應性問題，仍然飽受爭議。大先生作品進入語文教材是其作為主流制式的一個縮影，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在中國進入現代史以來，大先生的著作成為極少數可以隨便找到的讀物，而且閱讀時不會有獵奇、偷窺、犯禁等諸般心態。從那個年代走出來的人們對大先生的感情，大概正源于這種強迫和短缺。在精神荒漠的歲月，曾經的播火者仍然孤獨地用文字慰藉著普通讀者。

大先生與他的時代

大先生在民國時代生活了二十五年，先生的同時代人對他和他的文字不可能沒有看法。今天大量的史料表明，大先生在這個時代的一般民眾眼中，始終是一個蒙昧崇拜的人物。只有極少數人有理性梳理先生思想言行的清醒意識，比如1936年葉公超對先生文章思想的集中整理——這符合與歷史人物同時代人認識問題的規律。很多人偏愛的是先生文章的鋒芒和對社會的洞察力，時代需要這樣的人物。至于先生當世生活的感受和思考的問題，則不為狂熱的愛與反對之滔滔所能涵蓋。一些當年包圍在先生身邊的青年，正處于他們生命的不確定階段，他們發現這亂世中的普羅米修斯，為其光芒和熱量所吸引，逐步靠攏過來，在生存資料和精神上倚重他。但是青年最終要成熟、老滑、蛻化，有自己的時代選擇，于是他們最后難免還帶來傷害。

這時留下時人對大先生認識的記錄，往往來自社會精英。這是一個混亂的概念，那時的中國太需要精英對社會的引導（盡管后來的現實表明這種愿景是虛幻的），但是當年各種所謂精英人物，卻極易同像大先生這樣的人形成偏見和反動。在與創造社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中，郭沫若對先生所謂“封建余孽與資產階級”的“二重的反革命”云云的評價是個極端情況，但是這一批革命文學家對大先生確實有著相近的看法，徹底表露出先生在時代暴風雨下的處境。“革命文學”的一般目標是歌頌光明和暴露黑暗，否則即是有某種階級標簽過時、落伍、腐朽之物。除卻革命意識，作品中流露出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被劃為小資產階級文學的思想范疇。在這種標準之下，當時絕大多數文學作品都會受到批判，大先生也莫能外。在這場批判中，先生始終保持低調，他自然不贊成革命凌駕于文學藝術之上的意識，固守著自己在這場“階級論”與“人性論”的激烈交火中的個人主義底線。

如果說當年的革命文學家是自命先進的精英，有一種被偽裝起來的精英意識形態。那么以“新月”、“現代評論”派為代表的英美派學人群體，具有鮮明和超越的法制觀念和社會理念，歸國后在學術領域與教育文化部門對當時社會潮流確乎有推動和建設意味，在當時最易于使人把他們同社會“精英”聯系在一起。而與“新月”派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論爭，則充分表明了大先生對精英意識形態的警惕與反對。“文化精英主義”傾向，應該說離當時的民生和社會狀況確實是一種疏離的狀況。大先生對于英美派文人學者，一直有自己的看法。這些學人后來有的逐漸進入體制，這足以使傳統中國知識人對他們的言行疑慮重重。可以說，“好人政府”理念與實踐確實有北美精英建國、紳士建國的影子，但是面對的現實與薄弱的基礎，它的早夭是命中注定。客觀地說，從當年“新月”派一些代表人物的文字里很難找到對大先生及其思想的看法，除了由最初的文藝批評引發“走狗”的意氣之爭，人們盡量保持著“紳士”風度。當年“現代評論”派在北京，言論也只涉及所談問題，極少對人格提出意見。盡管必然會有態度，胡適卻曾經在私人談話里說，魯迅是我們的人。

今人眼中的大先生

1927年的秋天，大先生攜家眷來到上海，開始了他生命歷程中“安頓下來”的最后十年。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后十年》即集中反映了這一時期大先生的生命與思考。這部談大先生晚年的著作，一直以來被人看作是借迅翁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人們的批評在于，書中加入了大量歷史和政治評價，而且林先生以對中國近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有較深偏見而為人所知。但是在泛政治化的思想寫作的今天，這部書所涉及的話題一開始就逾越了私人思想范疇，并沒有引起當代讀者的不適應。它的價值在于承前啟后，一面將以往主流對大先生的政治化和神化予以還原，另一方面基于作者對大先生的感情與性格、心靈方面的契合，得以進一步逼近大先生作為“負責任的個人”的生存狀況和精神歷程。在緊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生態里，大先生當年的一些選擇和局限并沒有被刻意回避。

九十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研究領域最有價值的一次爭鳴，也和大先生有關。我們現在把它簡單稱為“胡魯之爭”。胡適與魯迅，同為舊時代思想的巨人、價值和觀念的持續傳播者，影響力深入思想界的骨髓。五十年代，胡適思想在大陸被肅清，大先生為主流所神化，現在都被還原，兩大師身后是民國以來知識人不同社會思潮的分野。今天我們走誰的路？成為這場爭鳴最關鍵之處。九十年代末《人間魯迅》再版后的座談會雖然成為分歧集中顯露的高潮，所爭執的核心問題卻顯然沒有說盡上述題目。“胡魯之爭”被保留下來直到今天，等待著中國社會進一步的實踐來檢驗。值得注意的是在分歧雙方的爭論之外，有一個驚人的協調，即大家開口之時都是在大先生被還原為獨立的民國知識人的前提之下，從中可以看出知識界對大先生的感覺擺脫了以往，大先生被去魅，同時以一個完整、鮮活的人格在民國特殊的歷史語境之下接受新一輪的審視。

從《退步集》開始，到《笑談大先生》等一組演講和訪談的結集出版，陳丹青的文字毫無征兆地為人們帶來一個全新的大先生。陳的文字極具特點，俏皮而不輕浮，視野和思路跳躍但并不遺漏大先生身世和思想的沉重。他會以自己的審美說先生“好看”、“好玩”，會注意到大先生寫文章的時間，而從不像魯研專家那樣按照著作“核對”先生的思想——先生在同一個深夜會寫多篇文章，而主題、風格和投入的感情則完全迥異；先生會和他不久前與之筆戰的對象喝茶聊天，對方甚至會津津樂道自己被先生“一槍刺下馬來”；他注意的是“魯迅在上海”而不是“魯迅對上海”，是這城市的時代風貌，是城市與同時代人的關系；他會專門談先生如何看待無可詮釋的死亡。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陳丹青談魯迅，首先是先生當年的私人生活情境，其次是先生同他的時代、場域和人——這些都構成一個人活的靈魂。談大先生，視野在他和他的時代，而又能消除以往人們印象中這世界單一、對峙、沖突斗爭、愛恨的畸形，是陳丹青異于常人之處，他試圖重新豐滿大先生在被政治化、神化過程中同時被簡化的人生。他談魯迅之所以受到讀者、聽眾包括先生哲嗣在內人們的深刻認同，說明今天人們對大先生的認識有更生動、更理性的要求。

大先生離開七十多年了，他的思想遺產經受了不同時代讀者的審視。事實像是在說，今天我們仍需去找大先生的意見。近來摩羅對大先生與精英意識形態之關系進行了新的梳理，他認為當年先生曾經進行過“反抗精英與批判底層的兩面作戰”（即一方面警惕精英意識形態對民眾的歧視性視角，一方面又有當時將“國民性批判”局限在社會底層群體的特點），并把先生看做是當時具有“精英群體”身份而對精英意識進行批判的極少數學者之一。如果我們拋開資本與商業不談，在思想文化范疇，今天的中國確實涌動著一股新的精英意識形態。相較歷史，它的“天命”心理更重，對底層民眾、民生的歧視與漠然更嚴重，大先生當年提出的警惕和批判價值也許很難過時。?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