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排除掉噪音擾民和其他不利的因素,來對成都人的“麻將情結”作一個客觀考察,也許我們能發現一些文化上的特殊意義。因為寫這篇文章,我采訪過一位麻將愛好者,他的身份是一家報紙副刊的主編,每周有三四個晚上在茶樓與朋友打麻將。
成都的茶樓是近些年比較火爆的一個新興產業,有數字為證:成都中等以上規模和檔次的茶樓就有3000多家,其密度在全國城市中排名第一。茶樓主要提供飲茶、談事兒、打麻將、看電視轉播、洗腳、保健等服務內容。一般到茶樓打麻將的人大都是中產階級,有良好的收入,不錯的職業,他們借助茶樓放松身心,朋友相聚。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滿有“情調”的一種休閑和社交方式。
成都的茶樓一般都供應簡單的炒菜和面食。炒菜類多為回鍋肉、麻婆豆腐、青椒肉絲、熗蓮白之類家常菜,而面食則有煎蛋面、酸菜肉絲面、炸醬面、排骨面等。畢竟茶樓不是飯館,打麻將的人心思都在麻將和娛樂上,對吃就不那么講究。一桌人喊幾個菜,或每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囫圇下肚,才好繼續方城之戰。成都的茶樓又有包間和大廳之分,包間按時間收費,娛樂空間相對比較安靜、雅致和不受干擾。大廳一般設置錯落的藤椅,四周有綠色的盆栽植物,廳的一端放置一臺大屏幕電視。在這種寬松和隨意的環境里,談事兒的、斗地主的、啄瞌睡的、看電視的……各色人等在一個大的環境中固守著一個小的私人空間。
茶樓的大廳是禁止打麻將的。麻將桌只設在包間內,那是些特制的桌子,桌面上鋪有綠色的毯子,打起麻將來既不傷眼睛又不出聲。桌子四周一律設計有一只小抽屜,用于存放籌碼(一般用撲克牌代替,一張撲克牌代表一元、十元面值不等的鈔票)。在桌面的四只角下面,有一個鏤空的位置用來放置茶杯。大約因為成都麻將現象十分普及,一般的鄉鎮家具廠都生產這種特制的“麻將桌”。換句話說,成都人把吃飯的桌子跟打麻將的桌子是分開的,技術分工根據需求已變得十分細膩和專業。近年,還流行起全自動麻將桌,成都人稱之為“機麻”。
按照我那位朋友的切身體會,他把在茶樓打麻將的“愉悅性”分成了三個方面:
第一方面是娛樂和游戲的快感。常常跟這位朋友廝混的人有雜志主編、企業老板、詩人、作家等,大多數工作壓力都比較大。下班以后,大家褪下職業的面具,以朋友身份相聚合,自然有一份意想不到的愜意和輕松。
朋友說:別看麻將是一種“賭具”,但在沒有輸贏負擔的情況下(他說他們那個麻將團體的人均月收入為6000元左右,而每晚的輸贏一般在千元以內;因為老是這么幾個人在一起玩,所以時間長了,也沒啥輸贏),麻將就會衍生出其他的涵義,比如平等和自由的思想。在他們那個圈子里,作家和詩人的收入比不上企業老總,反過來,企業老總的知名度又比不上作家和詩人,但真正打起麻將來的時候,“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在麻將桌上,并沒有什么世襲制、終身制、等級制。單位分房,局級是四室兩廳,處級是三室一廳,普通百姓只能分條件差一些的房。但在麻將桌上就不一樣了,一切都看參與者的“手氣”和競技狀態。
同時,麻將桌上風云變幻的場面也很誘人,因為只要牌局還在繼續,結果就無法預料。牌迷喜歡打麻將跟球迷喜歡看足球是一樣的,其間都蘊涵著一種變幻莫測的樂趣。一會兒山窮水盡,一會兒又柳暗花明,只有當局者才能體味那份撲朔迷離的快感。這一點毛主席總結得精辟,他說:“你要是會打麻將,就可以了解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關系,麻將牌里有哲學。”他還說:“與人斗,其樂無窮。”同樣適用于方城之戰。
在一般的場合進行的麻局情況又如何呢?我有一位鄰居,身份只是個事業單位的普通工作人員,胸無大志,惟好麻將,他對我說:“打麻將是一種難得的消遣。上了一天的班,晚上回家,吃了飯,洗了澡,喊上街坊鄰居,搓上幾圈,不禁讓人容光煥發;雙休日碰上陰雨天,出不了門,正好有三五好友來訪,邊打麻將邊敘友情,聽窗外雨聲叮咚,看室內麻將嘩啦,實是人生一大快事……什么概率論、運籌學、行為學、邏輯學、經濟預期、數學、軍事方法論悉皆派上用場,的確有一種娛樂和游戲的快感。”這位鄰居甚至有這樣的體會:一周若不打上幾次麻將,便覺各種壓力難以緩解,心頭郁悶。而打了麻將,便覺渾身輕松,什么煩惱、壓力、憤懣呀統統都被化解掉。鄰居的觀點其實涉及現代社會休閑理論,只不過有的人用旅游來休閑,有的人用打高爾夫球、保齡球來休閑,有的人散步或運動,有的人看電視,有的人偏偏習慣打麻將。在上述各種休閑娛樂方式中,唯獨打麻將享有壞名聲,可見如何把握麻將運動的尺度才是最關鍵的,就像你不能老是去爬山,爬到腿抽筋骨頭散架。
對麻將的深刻體驗導致成都人常常拿麻將說事兒。一次市上的勞資部門組織下屬單位開會,強調臨時用工保險制度,負責的同志說: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視臨時工保險問題,該買的保險都得買。試想,萬一人家因為工作失掉一根拇指,那摸牌時在牌底一蹭的快感就沒有了。那是多么微妙和激動人心的感覺啊。失掉了這根拇指,人生還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我真佩服這位同志,他能根據成都人的興奮點和對事物認知的難易程度,把本來很難做的工作,很形象生動地落實下來。
朋友認為打麻將第二個方面的快感是語言的快感。
這一點,由于我不會打麻將而無從有更深的體會。但是,通過我對其他麻將愛好者的觀察,大概能夠揣度出幾分。比如,單位里的男男女女在休息時間打麻將,一張桌子上俊男美女喜笑顏開,這時候,他們會把三條稱作“褲衩”,把二筒稱作“胸罩”,其余還有,許多關乎“性”的比喻。一打起麻將來,這些平時并不生動的詞匯便活了,在麻將桌上飛來飛去,極盡風流之能事。當然,我那位朋友所言之語言快感不可能那么低級,但也絕非是正式場合的煌煌大言。我體會,他可能是指麻將在運動中使人產生靈感,生出奇思妙想,進而爆發出許多語言的火花。如果這些精妙的語言能在麻將桌上接連不斷,那么這種享受也跟麻將一樣,是容易上癮的。
第三個方面的快感,是人在極度放松的情況下所表現出來的性格本色,那是一種沒有面具遮蓋的快樂時光。所以,我的這位朋友稱他們定期的麻將聚會為“雅聚”,世上就這么幾個真心的朋友,大家不以輸贏為負擔,借麻將會朋友、談事情、休閑娛樂,這牌局就一定是很好玩的、有意思的。
打麻將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這一點毋庸置疑。性格開朗性情豪爽的人,取牌時往往手臂生風,牌到手后也不用看,只用拇指在牌底一蹭,便可決定去留;性格陰郁的人,手剛一觸牌便迅速卷入掌心,拿到眼前才慢慢露出一條縫;性格沉穩的人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全神貫注,穩扎穩打;性格多變的人往往抓耳撓腮,口手并用,贏牌時喜不自勝,輸牌時長吁短嘆。因此,朋友說真正的麻將愛好者,“喜歡老搭子,討厭新面孔”。其中原委大約因為老面孔大家知根知底,打起來放得開;而牌桌上有新面孔加入,大家就很拘謹,敗壞了打麻將本應有的快樂和輕松情調。
除了這種有生人參與的場合,這位朋友說,有垂直領導關系的人在也不宜打。民間也有類似的順口溜,談到搓麻過程中的人品和牌德問題,我們不妨一看:
1.四人打牌,五人看牌——七嘴八舌如此場合不玩;
2.先生打牌,太太看牌——閑話又多這種搭子不玩;
3.孩子眾多,吵鬧不休——未加勸阻如此場合不玩;
4.夫妻上陣,輪流替換——猴急緊張這種搭子不玩;
5.人聲鼎沸,蓋沒牌聲——擾人心神如此場合不玩;
6.客人未到,先發籌碼——抽走頭錢這種場合不玩;
7.要煙沒煙,要茶沒茶——虐待客人如此場合不玩;
8.要吃不吃,叫碰不碰——帶橡皮筋這種搭子不玩;
9.人頭不熟,牌品不佳——外強中干這種搭子不玩。
可以想像,我的朋友坐在成都一家茶樓的包間里,茶樓老板混熟了,不時過來問寒噓暖,茶博士輕手輕腳往來摻水。幾個耍得好的朋友團團圍坐,有的人脫了鞋;有的赤了膊,老板不像老板,作家不像作家,主編不像主編,大家在牌桌上廝混幾小時,此間樂趣不言自明。
(選自《當戲樓已成往事》/艾紹強 編/商務印書館/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