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想說,若不是因為燒餅及其他三兩樣東西,我是可以住在外國的。
這說的是“黃橋燒餅”。圓形,皮沾芝麻,內裹蔥花油酥。味道很近“蟹殼黃”,但沒蟹殼黃那么酥膩,個子也比蟹殼黃略大而扁。
多半中國孩子皆熟悉這感覺:一口咬下,飽脹的芝麻在齒碾下進焦裂脆,香氣彌溢口涎,混嚼著蔥花的清沖氣與層層面酥的油潤軟溫,何等神仙完足。
寒冬蒙蒙之早點渴望,必也燒餅乎!它的香、脆、外酥內潤,其色金黃,其形圓滿,含蔥如翠,若加上瓊汁奶白的一豌豆漿,其非早點之神品!然又人人得而吃之,不論老小,不論皇帝叫化子。吃完了,落在盤里的芝麻,還用手指一粒粒沾起來吃,不肯棄。
老諺語:“吃燒餅,賠唾沫。”不知是否喻“你還嫌呢!”
燒餅,我幾乎想說它是中國的“國點”。有啥東西能像它這樣老人和小孩都愛吃的?它又是一件窮東西,真合中國這繁華的窮國家。看它的形體,圓的;看它的顏色,金黃的,不像白米飯如此純白無雜味,太高潔了;也不像綠色蔬菜,太清素了;而紅色果子太甜艷。它又不是非得在桌上吃的食物,可搋在懷里走長程,南船北馬,餓了,取出冷吃,也真好。
而燒餅之最最中國,在它的半南不北,既南且北。不像羊肉的土漠之北、油茶的瘴癘西南,那種地域風色鮮明。燒餅實是最宜之南北小吃。
又聯想起,燒餅之最中國,便如棗樹之最中國。以前要訂梅花為國花,這樣高潔意蘊的花做全國普民的國花,實大可不必。至若松樹做中國的國樹,固然蒼勁質樸,然日本也多,也極懂品賞珍惜松姿,韓國也是。又日韓皆是偏北寒國,中國緯度綿長,棗樹則北南皆有,樹姿稀秀,并不自謝高貴,處處皆有,墳崗也長。果實累多,養人無數。最要者,它有一襲清淡的美,群體的美,平民化的美。這是題外,再說回燒餅。
現在燒餅攤少了。五六年前在永和竹林路四十四巷口賣的燒餅,堿放得太多,餅皮都微微泛青。然三十多年前竹林路口(更近永和路)的燒餅曾是多么興旺。不過最好吃的,卻是七十年代中期開在對面(單數號碼)巷口(三十九巷之類),只賣下午的那攤。不知幾十年來這幾家相近鋪子互有關聯否?
金山南路一段一五三巷(“阿才的店”巷子)巷口的燒餅攤,如今不做了。原來是一老頭,做的餅極好,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在此,更早幾十年在“陸軍供應司令部”(中正紀念堂前身)外頭賣,再遷來此處,前幾年老頭沒看見了,換成兩個年輕人做,如今全不見了。
還開著的撫遠街三三九號(近日向前移了幾公尺)的早點鋪,前幾年做燒餅的老頭,江蘇阜寧人,所制燒餅極好,還包著些許姜末,除了酥、脆、松、潤外,另有微微的辛沖氣,特別提勁。據說這老頭回大陸去了。現在做的是年輕人,味道嘛——對付著吃吧。
也不過幾年工夫,臺北的燒餅景竟有恁大變化。
當然我經過濟南路五十九之一號的豆漿店,經過光復南路四一九巷一一○號那家早點店,甚至我家附近師大路近羅斯福路的“永和豆漿”,仍會買幾個蟹殼黃吃。
燒餅之式微,在于老人的凋零。燒餅之式微,也在于社會之富裕:做燒餅是一樁苦差使,伸手進泥爐,一塊塊往火熱壁上貼,整個臺灣幾人愿做?
黃橋,屬江蘇泰興縣,在揚州以東、江陰以北,不知是怎樣一個所在,竟以燒餅馳名?相信揚名之地必是南京、上海這類通都大邑,而不是本方本土一如嘉興南湖水菱外人必須至當地方能買得。抑是說,大都市的燒餅鋪多是由黃橋人起開的,一如溫州餛飩?
近讀鹽城人沈琢之(沈亞東)文集。沈于民十八年(一九二九年)任泰興縣公安局黃橋第一分局長,書中所憶,雖不及燒餅,然敘黃橋面積之廣闊、市井之富庶、旅社之華麗、澡堂之宏敞等,堪稱甲于全江蘇省;至若飲食,沈氏只提二事:一、此地嗜吃河豚。二、黃橋之醋極佳,沈謂“遠非人所稱道之鎮江醋所可及。即山西陳醋,亦不是過也”。
揚州大少爺,鎮江小老板;這兩地近代以精麗吃食名,然江北又散逸著粗放的田農生計,似這種兼粗兼細的城鄉之間,不免產生有趣之吃。好多年前讀儀征包明叔《抗日時期東南敵后》書中引諺“窮宜陵、富丁溝、小小樊川賽揚州”,他日若游蘇北,這丁溝、樊川、揚州倒是很想一去。
六十年代胡耐安《遜園雜憶》書中有《王橋燒餅》一文,這“王橋”是在南京,民國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間,位于國府路靠近東方中學。這燒餅的味道,胡氏盛贊不在話下,但最有趣者,是它的貴。一角錢買兩枚。若是夾火腿為肴,則一角五分一枚。以抗戰前物價言,一斤豬肉不過兩角,上夫子廟“六朝居”喝早茶,不過三角錢。可見六十年前就有商家懂得把平民化的東西因手藝佳良而高價販賣。
一九九七年中秋在玄武湖舟上賞月,次日匆匆在南京稍作游覽,竟忘了考察燒餅。整個江蘇省理應有很多燒餅店才是,得俟以另日,不知值得各城各鎮的來它一趟燒餅之旅否?
(選自《流浪集》/舒國治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