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風雷》當了一回責編,為何就成了“利用小說反黨”的罪人呢?
1968年7月8日的《人民日報》第三版用一個整版的篇幅發表了“安學江”題為《徹底砸爛中國赫魯曉夫篡黨復辟的黑碑——批判陳登科的反動小說〈風雷〉》的“大批判”文章,并加了由姚文元親自審定的長達500多字的編者按。該“編者按”說,《風雷》“肯定是在中國赫魯曉夫親自授意下炮制出籠的”,它披著“寫農業合作化”外衣,大刮反革命黑“風”,大打資本主義妖“雷”。“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右派是從反面教導我們的人。在這點上,毒草有功勞”,“我們要謝謝陳登科等人的勞作,謝謝這些反面教員,他們使革命的人民懂得:階級敵人是如何利用小說推行反黨活動的,反革命分子是怎樣耍兩面派手法的……”顯然,在《風雷》作者陳登科后面加上“等人”二字,首當其沖的,就把《風雷》的責任編輯江曉天給“等”了進去,一夜之間,使他也成了“反面教員”。
據江曉天生前接受我的采訪時回憶,那天的報紙是上午9點多鐘送到的中青社的,他見好多人搶著看,議論紛紛,就預感事情不妙,等到快中午時,碰到黃伊,見他手里拿著一份《人民日報》,要過來一看,才知道一場災難降到自己頭上來了。果然,剛看完“安學江”的文章,一位同事就奉命來對他說:“你回去一趟,我們一起走。”他一聽就明白,這是要去抄他的家、搜查所謂“利用小說反黨”的罪證。出了中青社大門,又來了3位。幸好其中只有一位偏激的“左派”,另兩位與他并無惡意,僅是奉命例行公事而已。盡管如此,進他家之后,那陣勢還是把他的老母親嚇得瑟瑟發抖,年少的女兒靳虹更是害怕得直哭。翻箱倒柜搜了個遍,竟一無收獲。于是,就通知他收拾行李,提前吃了晚飯到社里去接受隔離審查。于是,當晚他就住進了中青社東院的“牛棚”。關他的是一間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黑屋,除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和一把破木椅外,連只暖瓶都沒有。細聽說話聲,他得知緊隔壁住的就是造反兵團的一號頭目。室內的燈泡很小,雖然那時他的視力還挺好,但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根本看不了書也無法寫字,只得早早躺下。睡不著覺,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回想往事。他想到,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他多次遇險,3次被敵人包圍,卻都沒被抓住,現在卻被幾個造反派關進了這“小黑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風雷》當了一回責編,為何就成了“利用小說反黨”的罪人呢?
“安學江”的大批判文章一開頭就說,1962年,中國赫魯曉夫(劉少奇當時的代名詞)赤膊上陣,特地指使他在安徽的代理人李葆華:“回去之后,把前三年的歷史寫本書,如果勇敢些,就把他編劇演,再勇敢些,就立碑傳給后代。”時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李葆華回到安徽后,找“工農作家”陳登科,“精心炮制”出了長篇小說《風雷》。
這顯然是在捏造事實。江曉天記得很清楚,陳登科早在1956年就醞釀寫這部小說了。那年夏天,陳登科來京出席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住在前門飯店,接到電話,他就去看陳登科。陳登科對他說到正在構思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梗概:一個在淮海戰役中負傷,被抬擔架的老農冒死救出的戰士,抗美援朝回國后,當了連長,要求到地方工作。為了尋找、報答那位老農的救命之恩,選擇了淮北地區,帶頭創建農業合作社的故事。書名叫《櫻桃園》。他說記得契訶夫有個劇本也叫《櫻桃園》,你改個書名吧,陳登科就說干脆叫《尋父記》吧。于是,他就與陳登科簽訂了約稿合同。
不久大躍進起來了,他就報了10部長篇,柳青、梁斌、杜鵬程、王汶石、陳登科等作家的大名都列在其中。3年后,張羽去合肥,回來帶了一本《尋父記》的鉛字印稿。中青社領導認為《尋父記》是寫農村階級斗爭題材的,正合當時形勢需要,就決定作為重點書稿,下大力抓。中青社有個傳統做法,因社領導不看長篇小說稿,要求一部長篇小說稿在文學編輯室必須有三個人看,一、二、三審統一進行。這樣,新派來的室主任就要他也參與《尋父記》的審看工作。發電報請陳登科來京后,室主任、張羽和他,一起住進西山八大處作協招待所,逐章逐節討論商議了10多天,定下了修改方案。這時,因張羽要請創作假,室主任就讓他來當《尋父記》的責任編輯。他堅辭,說《李自成》第一卷還有些工作沒處理完,手頭還有兩部長篇稿要看,更主要是他為家事被撤職、降級,就是安徽農村問題扯起來的,《尋父記》將來一旦發生什么事故,聯系起來算總賬,他可實在吃罪不起。室主任說,你放心,不會有什么事,萬一有事,也由領導承擔。當時,他的留黨察看兩年處分剛撤銷,他想到自小在淮河兩岸長大,對《尋父記》中描寫的淮北農村生活是熟悉的,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為了黨的文學事業,有時就得承擔一點風險,既然是領導上交下的任務,他就只好答應下來,同陳登科及其助手耿龍祥先住西山八大處作協招待所,后進炒豆胡同招待所,采取流水作業,交錯進行的辦法,于1963年底,完成了修改和發排工作,印出了征求意見本。因他們共同認為,小說反映的農村社會主義合作化運動是一場革命,所以就將書名改為《風雷》。
2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不信荒誕的故事,也不便說什么,只能報以沉默。
《風雷》征求意見本印出后,除送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人手一冊外,江曉天還以中青社的名義,送了一份給分管農業的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因抗戰期間,譚震林一直是他所在的新四軍二師政委,他想爭取老首長譚震林看看并寫個序。但后來得知,譚震林太忙沒時間看,江曉天又想起曾在中央黨校同學的姚力文,聽說他1959年畢業后,已調中辦給胡喬木同志當秘書。姚力文是位熱心人,很愿意幫忙,他打電話告訴江曉天,喬木同志到南方休養去了。他本人已調任劉少奇同志農業方面的秘書。中辦有個地區研究組,專門研究農村工作問題,成員多是任過多年地委書記的老同志,他也可以請他們幫忙看看,要江曉天把《風雷》排印本寄3份給他。幾乎同時,陳登科給江曉天來信,并附有安徽省委副書記陸學斌寫給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和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的信,要求他們能看看稿子,提提意見。江曉天請作協的張僖同志把陸的信分別轉交他們二位,各附排印稿一本。邵荃麟看過后即召江曉天面談,對排印稿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姚力文告訴江曉天,他和中辦地區組幾位多年從事和研究農村工作的專家,都一致認為《風雷》在政策上沒問題,并對陳登科深厚的生活功底大加贊賞。在正式出版之前,江曉天匯總了各方面的意見,又請陳登科來京,用了3個月的時間,對書稿作了第二次修改。由于江曉天很喜歡鄧拓的書法,就請美編室的一位副主任去信請鄧拓題了字。就這樣,《風雷》(第一部)分上、中、下三冊于1964年5月出版,首印9萬冊。
該書的創作和出版經過,正如陳登科后來所說:“《風雷》是一九五八年冬開始結構,第二年冬動筆,一九六○年五月底在宿縣城完成初稿的,不但有時間、有地點、有人證、有物證,初稿的結尾上,全寫明了完成的日期,而那些文痞們,為著向叛徒江青表示效忠,硬是昧著良心,甘愿充當叛徒江青的幫兇,誣陷《風雷》是在劉少奇親自授意下炮制出來的。他們不僅將《風雷》掛上劉少奇的黑線,還牽上曾經擔任安徽省主要領導工作的一位同志。而江青和姚文元,明明知道那位領導同志,是一九六二年春才調來安徽的,當我寫《風雷》的時候,他還未來安徽,劉少奇怎么可能授意他呢?他又何能來策劃我呢?除了謊言,除了陷害之外,還能找出其他言詞來解釋么?”(《關于〈風雷〉的一封信》,《人民日報》1978年1月24日)
確實,“安學江”的謊言,對陳登科來說,并不難批駁。但在江曉天關進“小黑屋”時,有兩張造反派辦的小報公開點了他的名。江曉天后來在《〈風雷〉的旋風》一文中曾這樣回憶:“從小報到《人民日報》的批判文章,我感到非要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不可了。1960年批判我的時候,那位刀筆吏就給我戴上‘漏網右派’、‘漏網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再來上一頂‘反革命’帽子,全了。安徽人有句俗話,‘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這時,我倒更加坦然平靜了。”
江曉天因《風雷》而挨批斗,最早的一次是在1967年6月。那天中午,文學編輯室戰斗隊的一員女將,出辦公室去接待安徽的兩個造反派之后,既興奮又緊張地跑回來拉了幾個群眾在走廊里嘰咕了一陣,就命令他吃完飯立即回來。下午一點半,他準時回到辦公室,見3間通屋里坐滿了人,只有兩個生面孔。沒等他坐下,口號聲就震耳欲聾地響起來了,接著是念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在這次批斗會上,安徽來的一個黑臉造反派,拋出了一顆想要打倒他的“重磅炸彈”:當眾念了一個熟人寫的揭發材料,說“陳登科與江曉天無話不談,1963年國慶節江曉天請陳登科吃飯時,曾談過江曉天1960年受批判處理的事”……于是,全場就高呼口號,要他老實交待:“陳登科是怎樣要為你翻案,你又是怎樣為陳登科炮制毒草的?”因那個寫揭發材料的熟人,確實是江曉天請陳登科吃飯時的陪客,所以江曉天只得如實交代:“陳登科是同我說起過這件事。1962年張羽到合肥時,他就要張羽帶話,建議我調回家鄉工作,說安徽的蓋子揭開了,我的問題容易解決,但我謝絕了。當時,我就當著新來的室主任的面對張羽說:‘我不回去,我從參加革命起就是屬于黨的,怎么處理我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我只認真反省,總結教訓,加倍努力工作。’1962年團中央黨委派人找我談話時,我也是這么說的,只要求組織上把事實核查準確。我沒有翻案的言論,更無行動,許多人都還在,可以證明。”
據李茹介紹,江曉天1960年挨處分之后,團中央書記兼組織部長羅毅調任華東局組織部長,了解到安徽當年餓死人的情況遠比江曉天給他二弟的信嚴重,就覺得團中央處分江曉天錯了。但是,團中央并沒有按羅毅的意見為江曉天平反,只是在撤銷他留黨察看兩年處分后,于1963年又給他一個文學編輯室副主任的名義。這中間,或許是中青社有人從中作梗。
1967年11月1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全體成員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接見安徽兩大派群眾代表時,江青突然宣布陳登科是“國民黨特務”,致使《風雷》一案驟然升級。1968年春,安徽省文聯的“革命群眾”組織派出4人住進中青社,調查“《風雷》反革命案件”,審閱原稿及文書檔案,并先后找江曉天談了兩次話,著重對他說了一個編造出來的背景:1962年七千人大會時,劉少奇不聽毛澤東的,親自到安徽組去點火,煽動省、地、縣干部揭安徽的蓋子(即大刮五風的嚴重后果),硬要摸省委第一書記的“老虎屁股”。省委第一書記千方百計捂住蓋子,致使幾百名老百姓付出生命,成千上萬人受到殘酷迫害。劉少奇指示新上任的省委第一書記李葆華把這血的教訓立個碑記下,李葆華就授意陳登科寫了《風雷》……江曉天當然不信這荒誕的故事,但也不便說什么,只能報以沉默。
江曉天在“小黑屋”被關押了9天。9天中,他被提審過兩次。第一次提審他的是中央辦公廳的兩個專案人員,問姚力文和中辦農村組的3個干部都不是搞文藝的,為什么對《風雷》那么熱心?他如實回答:“本來是想通過姚力文請胡喬木看的,他們幾位雖不搞文藝,但是熟悉黨的農村政策,能在政治上、政策上幫著把把關。小說藝術上的問題,編輯部可以把握,政策上我不熟悉,所以,他們愿意看,我求之不得。是我拉他們看的,責任在我,不能怪罪他們。”第二次提審他是在被關的第8天,來自安徽的3人中有位50來歲的軍人,趁另兩個年輕人上廁所的間隙,和他聊了幾句,得知其原先也是新四軍,解放戰爭初期北撤到山東的。等兩個年輕人回來后,就問他:“陳登科對不少人說過,他在小說中引用毛主席的話是灑芝麻油,調味,添點香氣,你聽說過沒有?”他回答:“陳登科說話太隨便,好開玩笑。不過,我沒聽他說過這話。”軍人拿起軍用挎包,取出《尋父記》鉛印稿和幾頁江曉天動筆改過的《風雷》頭一次發排稿,對他說:“看看吧,你幫了陳登科的大忙!”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一頁是從《尋父記》剪貼下來的,他用紅筆把《蘇三起解》的前三句唱詞“洪潼縣里沒好人……”勾了,換上了《東方紅》的前三句歌詞。他解釋說:“是我順手改的。陳登科的小兒子,當時只有五六歲,愛唱京劇,陳登科帶他來京時,我就多次聽他哼過《蘇三起解》,陳登科就順手寫進去了。我只覺得生活中小孩子唱京戲的極少見,而《東方紅》則是婦孺皆知,沒人不會唱,就這么改了。”軍人說:“這是陳登科的賬。”興許就是這位不相識的新四軍老戰友幫了忙,第10天下午就把他放回家了。
3 不能因為一部有錯誤的作品,把編輯與作者捆在一起問罪!一個作家只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一個編輯,該對多少部作品負責,他能承受得起嗎?
解除隔離審查,就意味著經過查閱《風雷》的書稿檔案和編審情況的調查,“利用小說反黨”的賬,無法算到江曉天的頭上。但是,江曉天萬萬沒有想到,安徽來的外調人員放過了他,中青社的一些掌權人物,卻一直揪住他不放。尤其是在他兒子、女兒的參軍問題上,大做文章。
李茹告訴我,她兒子江淮是1969年2月參的軍,當時到燈市口中學招兵的一位排長,去中國青年出版社調查過兩次,中青社接待人員說江曉天是《風雷》反革命大案的關鍵性人物,堅決不同意江淮參軍。但那位排長認為江曉天從小參加革命,不可能一下子變成“反革命”,便自作主張,果斷地把江淮招走了。但是到了她女兒靳虹參軍時,就連連碰壁。1969年4月17日,她和江曉天下放到河南璜川縣黃湖農場的團中央“五七”干校勞動,家里就留下靳虹一人,這孩子天生麗質,又自小要強,不僅能歌善舞,筆下也頗有文采,先后報考海政文工團和空政文工團,都覺得她才藝出眾,準備錄取。但每到“政審”這一關,都因中青社留守處堅決不同意而通不過,只得告吹。1971年初,立志當文藝兵的靳虹,又報考南海艦隊文工團。南海艦隊文工團在對她政審時,幾次找中青社留守處,均以江曉天與《風雷》反革命大案有牽連而不同意靳虹入伍。南海艦隊文工團的一位副政委不相信新四軍出身的江曉天是“反革命”,就親自在春節過后冒著嚴寒到李茹所在的團中央“五七”干校4連(即中國青年報社)外調。李茹帶著這位副政委去找到校部軍代表,問江曉天究竟有什么問題?軍代表回答說:“《風雷》的問題已基本弄清,江曉天和陳登科等人是工作關系。”這樣,南海艦隊文工團終于招收了靳虹。李茹說,幸好南海艦隊文工團的副政委當時沒先去7連,因為在不久之前的整黨會議上,當初下令把《風雷》當重點創作來抓的社長和一再說服曉天當《風雷》責任編輯的室主任,都指責曉天:“你和陳登科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你自己清楚……”曉天聽到這些栽贓的話像吃了綠頭蒼蠅一樣直惡心,可這二位卻憑著在運動中如此積極的表現,結合進了領導班子,搖身成為7連連長和7連2排的排長。所以,假如南海艦隊文工團的副政委先去了7連,靳虹的政審落在這二位連、排領導手里,肯定又通不過了。
李茹還告訴我說,靳虹被批準去南海艦隊當兵之后,她和曉天都想回京為女兒送行,可干校只批準他們夫妻倆中回去一人。按理說,她作為母親,回京給女兒打點行裝更合適些,但她考慮到女兒自小和父親感情特別深,曉天也太想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獨自生活好幾年的女兒了,只好讓曉天回京與女兒團聚幾天。臨離開北京那天晚上,父女倆躺在床上話別,曉天不忍讓女兒看到他痛苦的臉色,關上了燈說:“虹兒,爸爸對不住你。1960年以后,你同哥哥就跟著倒霉的爸爸受苦。缺吃少穿,受人歧視。可我沒有想到,你們剛剛長大一點,又趕上《風雷》挨批判,受我牽連,遭這么多難……”曉天的心碎了,難過得說不下去。女兒很懂事,強忍著抽泣,安慰他說:“爸爸別說了,女兒了解您、相信您,從來沒埋怨過您。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要靠自己去奮斗!苦難只會激勵我,絕不會壓倒我。放心吧,爸爸。再說如今原來革命的老子成了‘反革命’的多著呢,我和哥哥能有當兵的這條路走,算是幸運兒了。只求您和媽媽在干校保重身體。酒能消愁解悶,可不能多喝。我給您買了一只酒杯,一兩的,一天就一杯。這是對您唯一的要求了。”曉天被女兒對他的理解深深感動,為讓女兒更了解他,他第一次詳詳細細地向女兒講述了他的苦難家史和他前半生崎嶇的戰斗歷程。靳虹作為女兒,秉承了曉天的許多優良秉性,入海軍南海艦隊文工團后,表現一直很好,到1974年,上級領導決定推薦她到南開大學中文系讀書。不料遭文工團內的一些人忌妒,翻出她的檔案,見其中有曉天1960年犯錯誤和為大毒草《風雷》當責編的材料,就說這樣人的子女怎么有資格培養深造云云,臨時把她換了下來。這打擊對靳虹太殘酷了,她強忍著悲憤,下海島巡回演出了兩個月。結果,就在1975年1月20日返回駐地湛江的途中,慘遭車禍,不幸犧牲了。靳虹犧牲之后,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中共黨員,榮立三等功。南海艦隊政治部領導,把我們全家請到湛江。處理完后事,南海艦隊政治部領導向我們全家表示,要開除肇事者的軍籍,并追究其刑事責任。失去最鐘愛的女兒,曉天撕心裂肺地悲痛,但他卻提出異議說:“我女兒犧牲了,死而不能復生,不要再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前程,這又會影響到一個家庭。好好批評教育,讓他深刻接受教訓吧!”部隊發給我們的烈屬撫恤金,他分文不取,悉數為女兒交了黨費,令在場的人唏噓不已,深受感動……
唯一的女兒,21歲就突然喪失了如鮮花般嬌艷的生命,這對江曉天的打擊,猶如五雷轟頂。可是,他非但沒有被擊垮,反而使他對人生體悟得更加深邃,襟懷變得更加寬廣。他之所以不主張處分那個車禍的肇事者,是因為他覺得,真正造成女兒不幸的,是她檔案里某些人整他的有關“《風雷》反革命大案”的黑材料。為此,他在《〈風雷〉的旋風》一文中,發出了震撼人心的吶喊:“我只有對蒼天呼嚎:我不該當編輯,有良知的手中握權的領導人,能知道并記取這血淚的教訓嗎?千萬不能因為一部有錯誤的作品,而把編輯與作者捆在一起問罪!一個作家只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一個編輯,特別是工作多年的老編輯,該對多少部作品負責,他能承受得起嗎?”
為此,陳登科之子蘇多多去年在《懷念江叔叔》一文中也說:“陳登科的著名小說《風雷》,是‘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姚文元一伙在文藝界用以攻擊劉少奇的一顆重磅炸彈。陳登科和作為責任編輯的江曉天成為一對難兄難弟,在長達十年的動亂中受盡磨難。他們表現出的風骨和友情,被文藝界朋友廣為傳頌。”
(選自《編書記》/沈昌文 等 著 郭鳳嶺 編/金城出版社/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