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毛澤東之后,華國鋒作為中國最高領(lǐng)導人,任期四年零八個月:1976年10月至1981年6月;作為權(quán)力核心實際主政,卻只有兩年零三個月:1976年10月至1978年12月。如今,華國鋒已逝,官方也有了一些新的評價。但蓋棺卻并未論定,關(guān)于華國鋒,還有許多事實需要還原。
1980年以來,官方對華國鋒主政兩年的評價盡管有貶有褒,卻貶多于褒。最權(quán)威的結(jié)論,可用“一正四負”來概括。
“一正”:“在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的斗爭中有功,以后也做了有益的工作”。“四負”:一是“推行和遲遲不改正‘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壓制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二是“拖延和阻撓恢復老干部工作和平反歷史上冤假錯案的進程”;三是“在繼續(xù)維護舊的個人崇拜的同時,還制造和接受對他自己的個人崇拜”;四是“對經(jīng)濟工作中的求成過急和其他一些‘左’傾政策的繼續(xù),也負有責任”。
很長時間里,筆者相信“一正四負”的評價。近些年來閱讀更多史料和口述回憶后,筆者發(fā)現(xiàn):“一正”的結(jié)論過輕,“四負”和衍生的負面評價不少有違事實或過于武斷。本文希望通過對歷史材料的梳理,把以往對華國鋒的一些“負面”看法做一些說明,以澄清華國鋒同志在“文革”之后的一些歷史問題。
華國鋒沒有阻撓鄧小平復出
一個流傳至今的說法,稱華國鋒堅持“批鄧”、阻撓和拖延鄧小平的再次復出。近些年披露的一些材料說明,事實恰好相反。據(jù)吳德口述,1976年10月,抓捕“四人幫”之后的一次政治局會議上,華國鋒宣布了三條:第一條是請鄧小平出來工作;第二條是要在中央會議上堂堂正正地出來;第三條是要為鄧小平出來工作做好群眾工作。會后,李先念、陳錫聯(lián)、吳德一起去北京西山看望了鄧小平,表達了中央請他出來工作的愿望。
事實上,粉碎“四人幫”之后,鄧的境遇很快得到改善。據(jù)葉劍英辦公室主任王守江回憶,粉碎“四人幫”之后,葉向他傳達中央的指示,為鄧小平今后工作的方便,由王給鄧小平送閱中央文件。王守江說的是“傳達中央的指示”。鄧小平的女兒毛毛在回憶錄里也說,是“中央作出決定”恢復鄧看文件的權(quán)力。既然是“中央”意思,也就是華國鋒的意思。
毛毛的回憶與王守江的敘述有一點不同。王守江說給鄧送閱文件,是葉劍英安排鄧小平住到北京西山以后的事情。據(jù)毛毛的回憶和《鄧小平年譜》,鄧是1977年2月3日出院住到西山的。而毛毛說第一批文件是送到醫(yī)院的,這比王守江說的時間,早了近兩個月。鄧患前列腺炎、嚴重尿潴留,于1976年12月10日住進解放軍三○一醫(yī)院。毛毛稱,12月14日,中央就作出決定,恢復鄧小平看文件。12月16日,華國鋒、汪東興批示同意為鄧小平進行手術(shù)治療。據(jù)《鄧小平年譜》,鄧住院期間曾被接到北京西郊玉泉山,聽取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汪東興介紹粉碎“四人幫”的情況。恢復閱讀文件,批準實施手術(shù),高規(guī)格的集體面晤,對尚是“待罪”之身的鄧小平來說,不只是生活和醫(yī)療待遇的改善,更是政治上的松動。很可能華國鋒和高層這時已經(jīng)知會鄧,請他重新出來工作。
鄧小平閑居西山時,好幾位政治局成員曾前往探望。前引吳德口述就提到,他和李先念、陳錫聯(lián)去西山看望鄧,明確表達了中央請他出來工作的愿望。蘇振華、倪志福也曾去西山向鄧小平匯報上海的工作情況。蘇、倪對鄧說:現(xiàn)在“四人幫”粉碎了,全國清查“四人幫”篡黨奪權(quán)的罪行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形勢很好,你出來工作的條件也成熟了,請你盡快出來領(lǐng)導我們工作吧!鄧說:我也老了。前臺工作還是由華國鋒同志和葉帥他們?nèi)プ霭桑铱梢越o你們當個顧問。蘇、倪連忙表示:你要出來就不是當顧問,你水平高,經(jīng)驗豐富,毛主席早有評價,我們都擁護你。政治局成員看望鄧小平,不會是個人行為,沒有高層決定恢復鄧的工作的背景,斷不會作出這種表示的。
暫緩叫鄧小平出來,主要是策略考慮
華國鋒和高層的打算,是過一段時間再恢復鄧小平的工作,而不是馬上讓鄧出來。但這不是“拖延”,而是華和高層的一種策略考慮。抓捕“四人幫”和華國鋒繼位,是中共歷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權(quán)力更替。執(zhí)政以后,中共高層權(quán)力的變更從來都由毛澤東決策,毛作出的決定,一言九鼎,不容置疑。毛生前欽定華國鋒出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wù)院總理,雖然有向華交班的意圖,但從無解除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職務(wù)的打算。1975年,在江青等人同鄧小平的矛盾日趨激烈時,毛曾指責江青等人搞“四人幫”,說過要“解決”江青等人的問題。但是毛認為江青等人“問題不大”,而且話里有話地告誡“不要小題大做”。
毛逝世后,尸骨未寒,華國鋒等人就抓捕毛的遺孀和毛倚重的幾個人物。嚴格說來,的確是一次非程序的強力行動,不能不說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抓捕“四人幫”之后,海外即有華搞“非毛化”的輿論,國內(nèi)也有華搞“右派政變”、“宮廷政變”、為鄧小平“翻案”的流言。“批鄧”畢竟是毛澤東的意旨,撤銷鄧的職務(wù)也是毛作的決策。華和高層不能不擔心,剛剛抓捕了毛的遺孀,又馬上停止“批鄧”、恢復鄧的工作,極有可能授人以柄,坐實“非毛化”和“政變”、“翻案”之類的說法,引發(fā)華和高層背離毛澤東遺志的更多非議,威脅新的權(quán)力核心的鞏固和國內(nèi)政局的穩(wěn)定。
1977年1月6日的政治局會議上,談到解決鄧小平的問題要“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時,華國鋒說:“現(xiàn)在有人不主張這樣搞,主張打倒‘四人幫’后,小平馬上就要出來工作。如果一打倒‘四人幫’,鄧小平就要馬上出來工作,可能要上‘四人幫’一個大當……如果急急忙忙提出要鄧小平出來工作,那么四號、五號文件,毛主席處理的這些問題,還算不算數(shù)?這樣人家會不會說是為鄧小平翻案?是不是不繼承毛主席的遺志?”華國鋒事后也曾解釋:“中央決定當時要繼續(xù)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口號,是經(jīng)過反復考慮的。這樣做,就從根本上打掉了‘四人幫’及其余黨利用這個問題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任何借口,從而有利于穩(wěn)定全國的局勢,有利于對‘四人幫’斗爭的全局。”極力主張恢復鄧小平工作的葉劍英當時也說過:小平是要出來工作,不過要晚一點。車子轉(zhuǎn)彎轉(zhuǎn)得太急要翻車的。小平這個事是毛主席提的,政治局通過留黨察看、以觀后效的,現(xiàn)在一下子馬上出來不行,要有一個過程。不然,真成了宮廷政變了。葉還說,小平晚一點出來,也可以顯示華主席的能力。現(xiàn)在粉碎“四人幫”很得人心,但是他在其他方面怎么樣呢?還要讓群眾看一看嘛。可見,經(jīng)過一個過程再恢復鄧的工作,不是華國鋒一個人的意思,而是高層的共識。
“兩個凡是”經(jīng)典表述不出自華國鋒
1977年1月,是周恩來逝世一周年。年初開始,北京許多市民已經(jīng)到天安門廣場送花圈,寫詩詞,貼標語。除了紀念周恩來,很多內(nèi)容涉及天安門事件和鄧小平,表達了對高層的不滿。
1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華國鋒肯定“小平同志的問題,要解決,但不要急”。關(guān)于天安門事件,華承認“此事確實受到‘四人幫’壓制”,甚至說“天安門事件是壓出來的”,但也說“確有少數(shù)反革命”。他強調(diào)此事“毛主席有指示”,“一定要說毛主席指示錯了,會在群眾中引起很大爭論”。對這些動向,華顯然不滿,但態(tài)度卻比較溫和容忍。對天安門廣場的情況,他表示“悼念周總理,貼大字報,送花圈,讓他送”,還說“有些不同的看法不要緊,要引導,領(lǐng)導這一層要講清楚”。總的精神,華是要求“服從同‘四人幫’斗爭這個大局”,“毛主席、毛澤東思想這把刀子不能丟”。華和高層不是不解決兩件大事,但希望事情按照高層設(shè)想的步驟解決,以免干擾高層預設(shè)的“大局”,其關(guān)鍵是不能“損害毛主席”。這是華和高層的政治底線。
第二天,汪東興指示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李鑫組織寫一篇社論,注意引導大家學文件,把對天安門事件、鄧小平問題的注意力轉(zhuǎn)過來。過了幾天,情況有變化。14日,汪東興布置新任務(wù),為華主席起草兩個講話,一個是在小范圍內(nèi)談?wù)勑∑酵締栴},一個是在學大慶會議上的講話。
1月17日,李鑫主持討論講話提綱的起草問題,講了這樣一些意見:現(xiàn)在人們提出的問題,一個是鄧小平同志出來工作的問題,一個是天安門事件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要從大局講起;干部和群眾的言論和行動要服從中央的整個戰(zhàn)略部署。還說:要講高舉毛主席的旗幟,處理這兩個問題要肯定毛主席正確,不能損害毛主席的形象。按照李的意見,理論組寫出了講話提綱的第一稿。
1月21日,理論組討論修改第一稿。在李鑫主持下,第一次在稿子里寫了這樣兩句話:“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都必須維護,不能違反;凡是有損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須制止,不能容忍。”這是第一次提出“兩個凡是”,即“兩個凡是”的第一個版本。
為什么寫了這樣兩句話?李鑫后來說:“在起草過程中,最難處理的就是,在當時的情況下,要穩(wěn)定局勢,就要高舉毛主席的旗幟,不能講毛主席有錯誤,不能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錯誤的;同時,又要講請小平同志出來工作是正確的,必需的。這樣,起草工作就十分為難,怎么說也說不圓滿。由于我強調(diào)了高舉毛主席的旗幟,穩(wěn)定局勢,在講話提綱第二稿中出現(xiàn)了‘兩個凡是’的提法。”這說明,“兩個凡是”有特定的指向,針對的不是鄧小平復出,而是當時有關(guān)鄧小平復出和天安門事件平反的社會輿論。
講話提綱稿修改到第四稿,情況又有變化。高層原擬召開的中央黨政軍機關(guān)負責人會議不開了,改為召開中央工作會議。2月3日,李鑫再次召集起草者開會,傳達汪東興的指示:講話推遲,先發(fā)表社論。李鑫還說,汪東興同志要求把講話稿中關(guān)于“高舉”的那些話加到社論里去。“高舉”的那些話,就包括“兩個凡是”。汪東興顯然此前看過了已經(jīng)起草的稿子。理論組再次回過頭來修改社論稿。按照汪的指示,李鑫要求起草者將講話提綱里“高舉”、“維護”的意思加到社論稿里面。“兩個凡是”的提法就這樣移植到了社論稿里。當然,不是原封不動地“移植”,而是作了些修改,后半句話改成“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這是社論的第五稿。
第二天,李鑫將稿子報送汪東興。汪批示:“這篇文章,經(jīng)過李鑫同志和理論學習組同志多次討論修改,我看可以用。”1977年2月7日,《人民日報》刊出《學好文件抓住綱》。社論最后說到:“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這兩句話成為“兩個凡是”的經(jīng)典表述。
上述經(jīng)過說明,這個經(jīng)典表述不出自華國鋒。華國鋒說沒說過“凡是”呢?說過,但與這個經(jīng)典表述的背景或詞句并不一樣或不完全一致。一次是1976年10月26日同中央宣傳部門負責人的談話。談到揭批“四人幫”問題,華國鋒說:批判中要注意,凡是主席點過頭的、批(示)過的不要去批,比如八個樣板戲還是要肯定的,某演員不好,可以換人。在這里華針對的是揭批運動的具體問題,提醒揭批“四人幫”不要觸及毛澤東。一次是1977年3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他說:“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在揭批‘四人幫’的斗爭中,一定要注意,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都必須維護;凡是損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須制止。”
華國鋒不曾拖延和阻撓恢復老干部工作
拖延和阻撓恢復老干部工作、平反冤假錯案,被認為是華國鋒的主要錯誤之一。但是說到具體情形,幾乎所有的著述都是講的汪東興;至于對華國鋒,只有簡單的政治結(jié)論,事實則含糊不清。
1980年11月,中央政治局連開九次會議批評華國鋒。胡耀邦在發(fā)言中說過這樣一段話:“對大批受迫害的、有能力的老同志的解放、使用,我覺得國鋒同志不積極,不熱情,不公正。我當組織部長以后,國鋒同志公開地同我講哪一個人不能解放,這倒還沒有。我總要講一個公道話,從1978年以后,確實沒有過。但是,我經(jīng)常向他反映一些干部的情況,他總是說,哎呀,這個事我不熟悉,把材料弄清楚吧。多半是這種情況。”華國鋒主政時期,胡耀邦是中組部部長,又曾經(jīng)與華共事,對華比較了解,他的評論應(yīng)該有分量。胡耀邦說得很清楚,華沒有反對解放哪個老干部,只是“不積極,不熱情”。“不積極,不熱情”同有意“拖延和阻撓”當然不是一回事。
事實上,一些史料和口述,還反映出華的另一種狀況。以胡耀邦本人為例。1976年“批鄧”運動中,胡耀邦受到嚴厲批判,已經(jīng)被邊緣化,在家中賦閑。胡耀邦透露,1977年2月26日,華國鋒、汪東興曾找他談話。談什么,胡耀邦沒有說。據(jù)胡耀邦女兒滿妹的著述,華找胡耀邦談的是請他出來工作的事情。滿妹回憶,抓捕“四人幫”后,經(jīng)葉劍英提議,華國鋒親自登門看望胡耀邦,請胡到中央黨校工作。胡婉拒了,華登門無果。1977年2月26日,華再次邀胡到中南海商談工作問題。這次是華國鋒、汪東興一起同胡耀邦談的,華告訴胡:中央黨校即將恢復,請胡去黨校主持工作;胡仍不從。后來是葉劍英出面,胡才答應(yīng)。
張愛萍的復出,同樣是華國鋒親自召見談話的。張愛萍“文革”前任副總參謀長兼國防科委副主任,“文革”發(fā)動之后不久,1967年即被逮捕入獄,1972年4月方出獄。1975年初期復出,任國防科委主任;1976年“批鄧”運動中再次被打倒。據(jù)張愛萍之子張勝記述,粉碎“四人幫”之后,華國鋒召見張愛萍,告訴他:中央專委現(xiàn)在由他來接。華和葉帥商量過了,相信張一定能把“兩彈一星”抓上去。華還說,通過1975年,他就看出張愛萍來了。張勝還記述了華對張愛萍一番頗為坦誠的談話。
胡耀邦、張愛萍都是“文革”初期的“走資派”,還在剛剛過去的“批鄧”運動中被誣為鄧小平的“黑干將”。華以中央主席、國務(wù)院總理、中央軍委主席的身份,或登門,或約見,求賢若渴,一片誠心,不僅沒有“阻撓和拖延”,甚至也看不出“不積極,不熱情”。
在“真理標準”討論中很開明
按照官方敘史,華國鋒壓制了“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但相關(guān)材料和著述,大多也是講的汪東興,涉及華國鋒往往語焉不詳。
1978年,理論界提出許多問題,議論蜂起。中宣部的官員顧慮甚多,希望華國鋒能出面講講理論問題,以統(tǒng)一思想。華的看法是:現(xiàn)在議論多,思想活潑,知識分子從“臭老九”變成了“香老三”,又一步登天了,成了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至于理論問題,諸如“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按勞分配”,華認為講早了不好。他還是主張讓大家討論,各抒己見,他說講早了人們會認為黨中央主席講了,大家就不好說了。客觀上給了人們討論問題以某種寬容。
“真理標準”文章發(fā)表前一天,華國鋒出訪朝鮮回國。據(jù)華本人說,因為有許多事情亟待處理,沒有顧上看。6、7月間,華聽到關(guān)于這篇文章的爭論情況,才知道對文章有不同看法。可以肯定,當時絕非所有常委都認為文章主題好。但沒有材料顯示,華國鋒本人否認主題好;也沒有材料證明,華對這場爭論施以了打壓。
“真理標準”討論受到責難,主張者一時壓力不小。有材料顯示,華國鋒不贊成戴政治帽子的做法。1978年7月4日,華國鋒同胡耀邦、譚啟龍談話,對“砍旗”的帽子有批評:“現(xiàn)在有一種苗頭,動不動就說矛頭對準誰,就說你要砍旗子。這樣說,你叫人家怎么辦呢?胡耀邦說,我們搞‘四不’(即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裝袋子)。有人愛整人,結(jié)果整到自己頭上。”這一番話,對著“真理標準”文章的組織者胡耀邦講,不說是對胡的支持,至少說不上是“壓制”。1978年8月18日,胡耀邦在中央黨校介紹了一個情況:“王任重問華主席,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是怎么回事?華主席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要搞清楚,從團結(jié)的愿望出發(fā),達到團結(jié)。”華承認“真理標準”是“一個重要問題”,要求“要搞清楚”,說明他不僅包容了討論,而且給予討論某種支持。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真理標準”文章發(fā)表后,一些主要報紙和理論刊物非但沒有停止反而繼續(xù)發(fā)表有關(guān)文章,地方官員也紛紛表態(tài)支持,倒是反對的觀點在報刊上鮮見。如果華真要“壓制”這場討論,事情也許更加曲折。
改革開放的倡導者之一
關(guān)于改革開放起源的歷史敘述,很少提到華國鋒,似乎華與改革開放無緣甚至是對立的。其實這是一個誤解。粉碎“四人幫”之后,華國鋒最早提到“改革”,是1977年5月公開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文稱:“在社會主義社會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也必然會使經(jīng)濟制度和政治制度上的不完善的地方暴露出來,喚起人們?nèi)ゼ右愿母铩!碑斎唬@是秀才班子起草的稿子,屬于官樣文章;而且這里所說的“改革”源自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理論,同后來的改革含義殊異。
在借鑒和學習外國經(jīng)驗問題上,華國鋒不是一個保守的領(lǐng)導人。1975年他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分管科技工作時,就曾感嘆“科技人員不敢看外國書,思想有顧慮”。1977年初,項南(時任第一機械工業(yè)部黨的核心小組成員兼農(nóng)機局局長)向他匯報考察美國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情況。項南一邊匯報,一邊放映拍攝的紀錄片,華對美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達和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先進程度感到驚詫。一個人種1600多畝地、一年生產(chǎn)150萬斤糧食的事實尤其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項南感慨地說:“華主席,我們總在說要縮小三大差別。實際上,我在美國看到的真實情況是,美國的城鄉(xiāng)差別、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差別比我國小。”他向華國鋒建議:“我們搞四個現(xiàn)代化,應(yīng)該借鑒資本主義的先進經(jīng)驗。”華“內(nèi)心有所觸動”,對項南說:“我相信你說的情況是真的……”。他說:“‘四人幫’閉著眼睛,不學外國技術(shù),那才是真正的爬行。”
華國鋒認為:“我們搞四個現(xiàn)代化,要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同時學習外國的先進經(jīng)驗。要學習外國,就得出去考察了解……出去考察一下,看來很需要,可以解放思想,看看國外有什么好東西,看看資本主義的弱點,聯(lián)系自己作為借鑒。”對干部的思想保守現(xiàn)狀,華國鋒十分感慨:“現(xiàn)在有個問題,高干思想跟不上,怎么辦?多出國,多考察……我們是坐井觀天,夜郎自大。中國不僅是毛澤東思想的故鄉(xiāng),也是夜郎自大的故鄉(xiāng)。”
最早醞釀“經(jīng)濟特區(qū)”
考察外國反饋回來的信息,給華國鋒很大刺激,更堅定了華國鋒改革的決心。從哪些方面進行改革?華國鋒當時比較關(guān)注的是行政效率、企業(yè)管理、分配制度等問題。他主張精簡行政和管理人員,對企業(yè)干部實行考核,在企業(yè)里實行政治掛帥和獎勵相結(jié)合的分配制度。華國鋒還指出了過分集中的問題,“要警惕我們的部片面強調(diào)集中統(tǒng)一,各部什么事都想抓在自己手里,都想自己管”,他要求“要發(fā)揮兩個積極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華國鋒當時就主張“要利用價值法則,加快資金周轉(zhuǎn)”。他舉例,現(xiàn)在鋼材庫存1380萬噸,正常庫存有600多萬噸就夠了,多了700噸,這反映企業(yè)管理有問題,積壓了物資、資金。他說:“資本家多積壓一個月就不得了,半年就不顧一切往外拋,賠了本是要跳樓的。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不能學,他們的技術(shù)、管理方面好的經(jīng)驗可以學,洋為中用嘛!”由此提出:“要按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計劃為主,也要利用價值法則。”
說到前瞻性,還有件事情值得一提。1978年6月,赴港澳經(jīng)濟考察組提出一個十分新穎的建議:利用寶安(即今深圳)和珠海毗鄰香港和澳門的地域特點,把寶安和珠海建成具有相當水平的工農(nóng)業(yè)結(jié)合的生產(chǎn)基地和對外加工基地,建成吸引港澳游客的游覽區(qū),使其成為新型的邊防城市。華國鋒非常關(guān)注這個動議,他說:“有些意見我很贊成,有些要進一步探討。比如在寶安、珠海兩個縣搞出口基地,那里的工資問題、工廠擺法問題要研究……加工訂貨,進料加工,來料加工,原則定下來,具體問題還要研究,最好搞個文件,經(jīng)過討論,發(fā)下去執(zhí)行,首先在上海、廣州、北京、天津把來料加工搞起來。總的意見,參觀以后,看準了的東西,就要動手去干,不要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看準了,就要抓落實。比如來料加工,不要議論議論、熱鬧熱鬧就完了,要切實落實,把它辦起來。”這實際上是后來建立深圳、珠海經(jīng)濟特區(qū)的最早醞釀,也是對外開放實施“兩頭在外”戰(zhàn)略的最初萌芽。然而,很長時間以來,這個史實幾乎無人知曉,幾近湮滅。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離開政治舞臺
1978年11月至12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和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中共歷史上最為民主的一次會議。但對華國鋒來說,這次會議成了他政治上的“滑鐵盧”。富有意味的是,這個結(jié)果同他的包容和寬厚有關(guān)。
中央工作會議一開始,不少與會者即提出解決歷史遺案的問題,并對包括“兩個凡是”在內(nèi)的許多問題提出批評,直指幾位政治局委員包括中央副主席汪東興,也間接觸及華國鋒本人,會議氣氛尖銳而激烈。華國鋒作為主持者,沒有采取壓制和對立的姿態(tài),反而多次肯定會議發(fā)揚民主,開得生動活潑。大家各抒己見,暢所欲言,“這樣敞開思想討論問題,是很好的”。會議的最終結(jié)果,同華的包容、寬厚不無關(guān)系。然而,無論他是否意識到,這次會議之后他實際上已開始失去權(quán)力核心的地位。
中共歷史上,華國鋒不算是強勢政治領(lǐng)袖。他主政的兩年多,高層權(quán)力核心經(jīng)歷了兩次變化:一次是毛澤東逝世后最高權(quán)力真空的填補,一次是從他本人轉(zhuǎn)移到了鄧小平。經(jīng)歷如此大的變局,中國內(nèi)地保持了平穩(wěn)和安定,避免了可能發(fā)生的新的震蕩,并開始了深刻的社會變化和轉(zhuǎn)型。胡耀邦在1978年12月的一次會議上說:“我個人的看法是:粉碎‘四人幫’兩年多來,是撥亂反正的兩年,是扭轉(zhuǎn)乾坤的兩年。兩年多,我們搞了一場政治上的搏斗,階級斗爭的大搏斗,確實是一場政治大革命,出現(xiàn)了多少驚心動魄、雄偉壯觀的場面。”兩年多時間“扭轉(zhuǎn)乾坤”,原因自然不是單一的,而主政的華國鋒不能不是一個重要因素。
錯誤的根源在長期的“專政”制度
1977年1月,周恩來逝世一周年。民間自發(fā)舉行了聲勢不小的紀念活動,一些地方出現(xiàn)要求為天安門事件平反,追究吳德、陳錫聯(lián)、吳桂賢等人責任的大字報,令高層十分緊張。華國鋒當即指示“對此反革命大字報,應(yīng)該追查”,并親自簽發(fā)通知,要求各地了解“有沒有出現(xiàn)關(guān)于天安門事件的大字報、大標語以及政治謠言的情況”,報告中央。按照這個指示,1月份,北京市和一些地方逮捕了一批所謂“謠言制造者”和“反革命分子”。
1977年2月8日和22日,中共中央先后發(fā)出《關(guān)于堅決打擊政治謠言的通知》(即中發(fā)l977年五號文件),批轉(zhuǎn)《全國鐵路工作會議紀要》(即中發(fā)1977年六號文件)。兩個文件認定,“在一些地方,出現(xiàn)了攻擊和污蔑中央領(lǐng)導同志的大標語、大字報。現(xiàn)在社會上還流傳不少政治謠言”,“政治上十分反動,惡毒攻擊一些已經(jīng)去世的和現(xiàn)在的中央領(lǐng)導同志,妄圖蠱惑人心,煽動群眾挑撥離間,分裂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要求“對攻擊毛主席、華主席和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要堅決鎮(zhèn)壓”。
華國鋒本人就親自批發(fā)了北京市關(guān)于“李冬民事件”的報告。李冬民系北京重型機器廠工人,時年32歲。1976年,李曾參與“四五運動”,寫大字報對“批鄧”表示不滿。1977年1月8日前后,李和十多位年輕人在北京長安街貼出大標語,要求讓鄧小平出來工作、為“天安門事件”平反。李的活動被北京市公安局跟蹤,市委第一書記吳德武斷地認定李是借紀念周恩來,以“天安門事件”做文章,“陰謀策劃先提‘保鄧’口號,讓鄧出來工作,然后宣布打倒‘四人幫’是右派政變,打出保王洪文口號,號召推翻以華主席為首的搞‘右派政變’的黨中央”。2月25日,北京市公安局將李冬民逮捕。28日,北京市委給中共中央上報《關(guān)于一個反革命集團案件的請況報告》。此后,一些地方和部門又逮捕了一些人。有關(guān)逮捕的準確數(shù)據(jù),迄今未見官方公布的材料。更厲害的是,3月28日,國務(wù)院發(fā)出三十號文件,要求對攻擊毛主席、周總理、華主席和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破壞揭批“四人幫”斗爭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要堅決逮捕法辦;“對極少數(shù)罪大惡極,證據(jù)確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者,要堅決殺掉”。據(jù)一些材料稱,抓捕“四人幫”之后,全國處以死刑的所謂“反革命分子”達44人(還有兩種模糊的說法,一說四十余人,一說五十余人)。
華和高層的處置,自然是出于對可能發(fā)生的政治動蕩的憂慮。深究起來,這個錯誤的根源并不在華國鋒,而在于長期的“專政”制度和傳統(tǒng)。“文革”時期的“惡攻罪”,將以言定罪推到極致。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國務(wù)院頒布《關(guān)于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guī)定》,即“公安六條”。其中第二條規(guī)定:“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開張貼、散發(fā)反革命傳單,寫反動標語,喊反動口號,以攻擊污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應(yīng)當依法懲辦。”這項沒有經(jīng)過立法程序規(guī)定的“罪名”,成為政治斗爭、派系斗爭的工具,導致了難以計數(shù)的冤假錯案。1977年的“打擊政治謠言”,當然不能與“文革”相提并論,但手段卻沿襲了“文革”,只是把“攻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罪名換成了“攻擊毛主席和華主席”。從性質(zhì)上說,它是“專攻”制度悲劇的重演,而這一點才是最應(yīng)該反思的。
(選自《文史參考》2011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