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之役”發生于1909年的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木瓜者,夏震武也,浙江富陽人氏,理學大師,時為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監督。那時學校的第一把手不叫校長而叫監督或學監。在新潮老師看來,夏震武思想保守且頑固,便有了“夏木瓜”之稱。木瓜者,浙江民間多稱腦袋不開竅者。頑固守舊與腦子不開竅,便畫上了等號。木瓜之稱呼,且不說這是幽默還是諷刺,或是對人對師的不尊重,1909年的這次教員造校長的反一直以來都是習慣成自然地稱為“木瓜之役”,可見我們在語境和氣場上一直是有著造反有理的基因的。
百年之后再看“木瓜之役”,我們不能因為這個事情是許壽裳和魯迅他們干的,就不假思索地一味叫好。“木瓜之役”當然是新舊思想和觀念之爭,是可以上綱上線的,或者說這也是10年后一師風潮的預演,其中有一位老資格的夏丏尊先生,就先后參加過1909年和1920年的兩大戰役,有趣的是這位夏丏尊先生也曾經被豐子愷他們這批學生稱之為“夏木瓜”的。
百年之后重看“木瓜之役”,還是覺得頗有意思。因為無論對于許壽裳、魯迅,還是對于夏震武先生,以及當時慣例式的謁圣拜孔等儀式,我們一方面要放到當年的背景中去看,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用今天的目光去審視這一切,如此這般才可以更心平氣和一點。
“木瓜之役”的來龍去脈
關于“木瓜之役”,最為權威的說法,自然也是來自于許壽裳先生,因為他不僅是當事人,還是精神領袖,他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一文中說了事件的大概:
到了冬天,學校里忽然起了一個風潮,原因由于監督易人:衡山先生(作者按:即沈鈞儒)被選為咨議局副議長了,繼任者是一位以道學自命的夏震武,我們名之曰“夏木瓜”(筆者注:有一種說法是這個綽號是魯迅率先取出來的)。到校的一天,他要我陪同謁圣,我拒絕了,說開學時已經拜過孔子,恕不奉陪。他很不高興,我也如此。接著因為他對于住堂的教員們,僅僅差送一張名片,并不親自拜會,教員們大嘩,立刻集會于會議廳,請他出席,他還要擺臭架子,于是教員們一哄而散。我因為新舊監督接替未了,即向舊監督辭職,不料教員們也陸續辭職,魯迅便是其中之一。教員計有朱希祖、夏丏尊、章嵌、張宗祥、錢家治、張邦華、馮祖荀、胡浚濟、楊乃康、沈朗齋……統統搬出了校舍,表示決絕。夏震武來信罵我是“離經叛道,非圣侮法”,簡直是要砍頭的罪名;我便報以“理學欺人,大言誣實”。使得他只好勉強辭職,我們便回校,回校后開了一個“木瓜紀念會”。
在這里,許先生是將之作為回憶魯迅先生中的一個插曲來說“木瓜之役”的,而在其他當事者中,少見相關的回憶。夏丏尊先生是寫過《魯迅翁雜憶》,寫魯迅在兩級師范任教的事情(有關魯迅這個階段相關生活細節的,基本來自于此文),但沒有涉及“木瓜之役”。當年也在兩級師范任教的楊萃粕,也是“木瓜之役”的參加者,在《60年間師友的回憶》一文中倒是說起了這件事:“其時兩級師范教職員中留日學生約占十之八九,短衣無辮。在夏震武看起來,這些人都是亂黨,都是革命黨,我們對夏亦看不順眼,說他是個老頑固,說他是個假孝子。”(傳說夏震武在母死后,守孝三年中生有一子。)
現在我們看到的關于“木瓜之役”的文字,當然都是一面之詞,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把夏震武說得一無是處,不過我們倒可以看出當時學監和教員之間的那種關系。第一,許壽裳等一撥人都是沈鈞儒做監督時聘請的,清政府當時有一規定,做學監的必須是科舉出身的,這也是一種文憑吧。沈鈞儒和夏震武其實都是科舉出身。現在沈走夏來,本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但這位夏先生看得出來還是有一點架子的。為什么有人會有架子?那說明此人對自己還是頗以為然的,即對自己期許頗高的。問題無非出在這里,恐怕不是謁圣(孔夫子)的問題,因為謁圣只是形式問題而已,問題還是監督如何與教員相處的問題,即還是做人的問題。所以夏先生被稱作為“木瓜”大約是有些道理的。第二,夏震武在未到校之前就發來通知,要許壽裳陪他一起去拜孔子,這從老規矩上來講是對的,何況夏先生是著名的尊孔道學家。如果我們換個角度,說某個官員如何重視教育,上任甫始先去孔廟拜謁,那此種作秀一定會被寫入史傳的。夏先生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許壽裳的深淺,于是便得了個冷冰冰的“恕不奉陪”,這一定是很不爽的。接著又是夏先生不懂規矩,不去拜訪住校的老師,而僅僅是差送一張名片了事。因為照人情世故來說,只有老師本人不在,你才可以派送名片,于是教師們便決定教訓一下這個校長,反過來這也是給他一個臺階,“教員們大嘩,立刻集會于會議廳,請他出席”,但是他偏不認這個理,而且還要擺架子。好了,一般愛擺架子者,都是很自戀且自傲的,于是乎如許壽裳所寫的那樣,雙方完全已經上綱上線了,于是“木瓜之役”遂告爆發。
當然這里也還有其他的版本,說夏震武要讓教師們穿禮服聽他訓話。何為禮服?是校服嗎?不,有一解釋是按照當時的官服來定制的,官有大小,禮服便也按級別有所區別,這一大批留日海歸哪來的禮服呢?他們中不少是連辮子都早就沒有了的,這便也是一個沖突。在新潮的兩級師范學堂,沒有辮子看樣子也能生存,這倒也是個新鮮事。因為以前我們以為在辛亥之前,好像都得有辮子的,看來也不全是這樣,或許對于海歸,清政府也已經網開一面了,因為這里不少還都是官派留學的呢。
說是“木瓜之役”,實在也是有所夸張了,“役”如果作戰役講,那么這一場夏震武和以許壽裳為首的海歸派之戰役,沒有等到打起來,夏先生便已經失敗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寡不敵眾啊。有學者還說到一個細節,夏震武是要讓老師們穿禮服,對學生進行“廉恥教育”庭訓,這在今天看來實在也無可厚非。于是以許壽裳為首的諸教師紛紛罷教,并且向兩浙提學提出辭職。后來據張宗祥說,本來是應該向校長夏震武提出辭職的,但是夏震武藐視教師,教師也不理他。
最為關鍵的一點是,25位教師均搬出學校校舍,住到了距校有五六里之遠的湖州會館內,這是由博物老師湖州人楊乃康提議的,于是住校的單身老師們便將行李搬出了學校。湖州會館在杭州上城區小營巷的醬園弄,這個地方離錢均夫的家很近(即今天的錢學森故居)。老師們不僅僅是行李搬出,他們干脆就不來教課了。
照今天看來,這完全是海歸教師們的一廂情愿,如果從人之常情看,好像還不至于如此決絕吧,你可以跟校長作對,但是你不能耽誤學生吧?然而如果再展開去一想,想一想許壽裳、魯迅們在日本是受何等的教育啊,當年秋瑾們在日本搞聚會作演講,還鬧過要集體回國的風潮,同是紹興人的許壽裳、魯迅是反對這么做的,因為要出國一趟不容易,尤其是對家境不寬裕的學子來說,因為當時就家境來說,秋瑾當然要優于許周兩家的。誰知秋瑾在一次集會上公開宣稱,要判處許壽裳和周樹人的死刑!
這就是辛亥前中國精英分子的熱血和心胸,這也是辛亥革命爆發的基礎之一,因為血性和革命有時就是一對同義詞。
教師們的罷課行動,比起10年之后的“一師風潮”來,可能還要心齊。這個時候夏震武才受到了真正的壓力,于是他一方面向浙江巡撫增韞要求支持,另一方面由跟他親近的富陽學生們為他奔走,還請中間人出面勸說,他自己呢也是多次到湖州會館交涉和勸說,但是以海歸為主力的教師們就是不買他的賬了,教師的態度很是堅決,完全是不妥協的態度。在當時的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是新思潮的龍頭老大,老師之罷教便波及和影響了杭城及附近的學校,他校的老師們也紛紛聲援之。一開始,當局也使出了提前放寒假的撒手锏,可教師們認為這也極不合理,因為離正式放假還有一個月呢。省城各學堂在仁(和)錢(塘)教育會開會集議,《申報》還專門登載了《學界公啟》:
兩級師范學校監督夏震武對于教員,濫用威權,串引外人,蹂躪師校,人所共知,無煩贅述。既為清議所持,竟至恬不知恥,違背部章,提前放假。似此以私人志氣,凌蔑學界,貽害學生,大局何堪設想!凡為學界一分子,均得主張公道,維持教育前途。同人等準于19日午后四時,假木場巷仁錢教育會開會集議,公決辦法。事關吾浙學務全局,非區區為教員鳴不平也。屆時務乞早臨為盼!
這么一來,事情就鬧大了。輿論導向之重要,可見一斑。接著《申報》又以《兩級師范風潮再志》為題跟蹤報道了這一事件:
兩級師范監督夏震武與教員、學生沖突一事,學生曾聯合200余人,兩次哭訴,學務議長置之不理。刻聞全省學界接準嘉、湖兩府教育會通電,決議齊集省垣,公開大會,議逐監督,維持師校。已到者共六府,俟十一府代表到齊,即行定期開會。本日全堂學生繕刊警告,聲討夏震武九大罪,遍致紳、商、學、軍各界以求公評。省城各學堂亦于昨日在仁錢教育會開會一次,如何辦法,尚無揭曉。或云:仍須俟各府公裁議決云。
這《申報》也真是厲害,做誰的喉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且原先筆者以為,此役只是老師的事情,學生并未參與,從《申報》的新聞看,學生也參與介入進去了,而且聲討夏震武竟有“九大罪”,在如此這般的壓力之下,夏震武只能宣布辭職了。
于是參加罷教的教師們便在湖州會館里拍照留念。這是100年前一張難得的照片,且不說其中的意義,就光是從照相術的角度來看也是很難得的,因為此前的照片都是幾人合影,一下子25個人合影,且排列得錯落有致,真是非常不容易。不像今天我們的合影,雖然幾百人上千人都能拍進去,但那種整齊劃一的樣子,實在不敢恭維,這也大致反映了今天的泛官場化和公式化。從照片上看,這些教師自然都是頗為自由自在的,長衫和西服融在一起,也沒覺得什么不和諧啊,比如像魯迅穿的就是西服,有幾個人還戴著領結的,而長衫馬褂也挺神氣的呀。要知道那還是清王朝啊,可是新思想已經這么有勢力了,今天想來還真是有點不可思議,而且后來聽說他們這些人還都有了《水滸》中的諢號,如許壽裳稱“白衣秀士”,張宗祥稱“霹靂火”,周樹人(即魯迅)稱“拼命三郎”等。不可解的是一代大師張宗祥先生被稱為“霹靂火”,可見每個年輕人心里都是有火的。不過這些封號可不是他們自封的,而是夏先生封給他們的,許壽裳為“白衣秀士”,顯然他是主謀者。
“木瓜之役”取得了勝利,許壽裳們也暫時回到了學校任課,但是夏震武的勢力,或者說舊的勢力在浙杭仍有市場,所以后來他們抗議的這一撥人也就紛紛辭職不干了。本來那個年代的跳槽就比今天還要頻繁,從兩級師范學堂學監和教務長走馬燈似的變動,也可看出這些職務并非香餑餑,只是人生驛站中的一個跳板,只有后來經亨頤做教務長和校長,才把這個職位當作事業來經營。當然也有像夏丏尊這樣實在是喜歡當老師而不愿跳來跳去的老實人。
“木瓜之役”的影響只局限在浙杭,跟五四運動以及后來的浙江“一師風潮”都不能相提并論,因為那畢竟只是一部分教師的行為,事情也以夏震武的辭職而結束。但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如果夏震武真是木瓜腦袋,真是要為面子而決不辭職,那便是許壽裳們的辭職,所以夏震武之辭職,正如戰場上的投降一樣,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也是保全了部下們的飯碗——從這一點上說,夏震武不能算是木瓜,只是我們聽不到他這一方的聲音罷了。教師驅逐校長,或者師生聯手驅逐校長,這不是從“木瓜之役”始,當然也不是以此為終。就拿在杭州淘到第一桶金的魯迅來說,后來在北京女師大也造過校長楊蔭榆的反。近年有人寫楊蔭榆的文章,說她人品和道德是如何的好,看來那種造反也還是觀念之爭,或者就是在其位謀其政吧。后來包括魯迅和錢均夫等人都在民國政府的教育部里做公務員,那時也沒聽說魯迅在部里造誰的反呀,他從不直接造政府的反,只對看不慣的人打筆仗,或者說只造精神的反。
所以既然是講“木瓜之役”,而且是百年之后的重新審視,那不妨引開去看,百年之前和百年之后,我們到底進步了多少,或者很直接地說,我們到底退步了多少?教育在今天的語境中幾乎是一個死結,那么誰來解這個死結,或者說要解此死結本身就是個悖論,因為你不可能將之解開的。
“木瓜之役”的當事人
許壽裳:如有機會均愿勉就
在當年諸多的留日學生中,許壽裳的家境大約是在中上的,這從他后來的衣著、氣質等都看得出來,但即使這樣,當年他也不得不打消留德的念頭而回國任教,可以說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教務長是他的第一桶金。而細考許先生的求職道路,大約又是跟同鄉蔡元培先生的提掖和推薦是有關系的。民國有個“紹興幫”,北大有個“浙江村”,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特別是在“木瓜之役”之后,許壽裳也在為出路而奔忙。
1911年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許壽裳應蔡元培之邀一同去組建教育部。1912年5月,許壽裳隨部遷往北京,任教育部僉事、科長、參事和普通教育司司長,后還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做兼職教授。也就是通過許壽裳這一朝中之人,紹興的不少文人墨客都去政府里面謀事了,這里就包括魯迅在教育部14年公務員的經歷。
我手頭的一本《許壽裳書信選集》,內收幾十封許壽裳寫給蔡元培的信,主要寫于1929年到1935年,這期間許壽裳曾協同蔡元培創辦大學院,當時蔡是院長,而許壽裳則是秘書長。第二年許壽裳又任中央研究院秘書處主任。事實上許壽裳就是蔡元培先生的秘書。1934年起,許又出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院長。看許壽裳給蔡元培的信,差不多有一個共同的內容,那就是求蔡先生給自己、給自己的朋友謀個職位,語氣雖然委婉客氣,但是其意還是相當地直截了當,這在今天也是頗可玩味的。老實說“木瓜之役”時還有點書生意氣的,但后來涉世越深,越是多了幾分幕僚之氣,不再是像當年那樣的天真了。
這些求人推薦的信分幾種,第一種是為自己的,想做什么,愿意到哪里去做,都說得明明白白,如:
教育部依然無事可做,裳決意離去,而別無枝棲可覓,仍懇先生隨時留意,不勝盼企。(1926年10月12日)
裳辭職后服務之地,蒙殷殷垂詢,多方批示,中心感激,至于涕零。雪艇(王世杰,時任教育部長)已有回音否?余若立法監察兩院委員或閩浙廳長,如有機會均愿勉就,仍求隨時留意,力為推薦,能當面說項尤妙。(1934年4月30日)
女子學院事,已屬侄函復恐不能勝任云。裳于此不愿擔任者,實緣年來教育機關,深受政治影響,派別對峙,傾軋時聞,自知挽救乏術,故決意辭之。前日在滬,曾訪石曾先生,告以離院后意欲出外考察,能否于庚款中為之設法。渠答法比款較難,英美款未知若何?不如先謀工作,再看出洋機會……(1934年6月18日)
第二種是為朋友和朋友的親戚的,其中提到的齊君山,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徐佑長(紹興人)兄迄今賦閑,族況甚窘,欲求先生致函公洽(陳儀,紹興人)請于軍設法位置,囑為轉懇。(1929年5月18日)
高君(則同)系耀堂先生之世兄,畢業于北京工業大學機械工程,謂在滬已蒙接見一次,現急謀工作,似應為作函介紹,如何?乞示。(1929年8月2日)
又聞北平圖書館有改組,先生任館長之議,如果屬實,可否為齊君山位置一席,如總務主任,因壽山至今閑居在平,想先生亦深系念也。(1929年8月8日)
……
在這些朋友中,最為重要的當然就是為同鄉同學和好友的魯迅先生了。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回國后在杭州的第一份工作就跟許壽裳有關,后來又通過蔡元培介紹去教育部工作。對于這一段事情,許壽裳后來是有回憶的:
我被蔡先生邀請至南京幫忙,草擬各種規章,日不暇緞帶,乘間向蔡先生舉薦魯迅。蔡說:“我久慕其名,正擬馳函延請,現在就托先生——蔡先生對我,每直稱先生——代函敦勸,早日來京。”我即連寫兩封信給魯迅,說蔡元培殷勤延攬之意。
后來教育部里黨派傾軋,魯迅也受牽連,許壽裳又致信蔡元培,為魯迅求情:
豫才(魯迅)教部之薪聞將被裁,裳以先生名義,致函段書貽君,請量予維持。函已發,特奉聞。(1932年1月26日)
這所謂被裁之薪,即是每月300的中華民國大學院特約撰述員之薪,從今天的理解即是享受特殊津貼的意思。一個多月后魯迅即致信許壽裳,說“被裁之事,先已得教育部通知,蔡先生如是為之設法,實深感觸”。
這些信抄很有意思,至少說明了當時的一種人際交往情況,因為蔡元培的德高望重,所以即使如許壽裳這樣已經蠻有名望的人,為自己、為朋友和親戚的職位工作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蔡元培幫忙。估計蔡老這樣的幫忙也實在太多了,所以他后來曾發表過三點啟事,除了辭去兼職和停止接受寫件之外,第三就是停止介紹職業。但就是在這樣的聲明面前,許老鄉還是要找上門去:
公衡賦閑已久,家居無聊,來函囑轉求先生于文化機關中,紹介一枝,薪水不計,聊以自振。裳因聞先生早有啟事,不愿寫介函,躊躇至再,仍不得不冒昧代陳,能否于可能范圍內,賜予吹噓,俾得自效。統求尊酌,無任惶悚。(1934年11月3日)
從這些許壽裳給蔡元培的求職和推薦信中可以看出,許雖然是蔡的部下,但兩人關系一直不錯,因此許才會在談人事談工作之外,也絕不回避個人和朋友的私事。
是啊,那個時候不找蔡元培去找誰呢?因為許談到魯迅在教育部欲遭裁薪之事,還有所謂“派別對峙,傾軋時聞”等,這種事情只有蔡出面才能擺平啊,因為在這背后,同鄉兼同事的交情還是蠻起作用的。
1940年蔡元培去世后,許壽裳在其懷念文章中專門就蔡寫介紹信一事作了論述:
他的寫介紹信也是極勤的,多者一天可以有三四十封,少者也有十余封,于是外間紛紛議論,或者說他是好好先生,或者笑他薦人太濫,其實都是不對的,蔡先生之所以如此勤于見客,勤于薦人,無非是服務心之重之故。對于寫介紹信的對方,蔡先生的意見以為你既然做了一個機關的領袖,當然需要人才,因此我有推薦人的義務;至于錄用與否,那自然是你的權限,我決不是來求情面;又對于所推薦的人,蔡先生的意思以為你既然有這樣的資格,我應該替你揄揚,我決不是表示恩惠。
這在今天看來,仍然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當然,任何公開出版的書信集,都是經過修輯的,但就在這樣的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許先生。至于蔡元培為這位“學晚”幫了多少忙,他的幫忙有沒有起到作用,大約能知一二。這樣的書信無非讓我們看到了在學界也好官場也好,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有人好辦事大約也是一條潛規則吧。
魯迅的第一桶金
100年前的留學潮,只有放到清朝末年的背景中去看,才是頗可玩味的。今天我們總是說清王朝腐朽沒落,這從歷史的大趨勢來看是沒錯的,但是清末的統治者能把青少年送出去,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特別最初能把一批幼童送出去,其中包括了像詹天佑這樣的成就大業者。因為后來的歷史證明,這些送出去的人其實就是舊體制的掘墓者。徐錫麟這一批革命黨要造清朝的反,還先要在朝廷捐一個官做做,這是為了行事的方便。包括像蔡元培這樣的大教育家,原先還造過炸彈要搞暗殺活動的,可見清末之熱血青年是何等的慷慨激昂啊。而海歸派在精神上一定是叛逆者和造反派,是革新派和革命派,當然在推翻了清政府之后,他們有的又是民國政府的當權者。今天人們出國留學似乎已經很尋常了,也就是兩撥子人在做的事情,一撥子確是尖子優秀生,或是眼光超前者,另一撥子是在國內上不了理想的學校,或者說對國內的學校感到比較失望,遂出國求學或做其他。
100年前的出國留學,雖也有官費,但基本還是窮學生的勵精圖治。像留日的紹興人許壽裳就是官費生,本想轉到德國去求學的,可正如他自己所說的:“1909年初春,留歐學生監督蒯禮卿辭職,我的學費無著了,只好把歐洲臨時終止,歸國來擔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教務長了。”
我們知道前一年許先生曾和魯氏兄弟,以及錢均夫和朱謀宣同在日本西片町做租房客,因為是5個同學同居,所以在“電燈上署名曰‘伍舍’”。許先生說:“我和魯迅不但同居,而且每每同行,如同往章先生處聽講呀,同往讀德文呀……”
關于這一段生活,后人多有記述,許先生本人也有回憶文字。此處所稱的章先生,即太炎先生,當時在日本講學,所以許先生和周氏兄弟等都可以稱得上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后來魯迅就寫過《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現在許先生要回國任教,魯迅便也只能向這位許同鄉訴苦了:“你回國很好,我也只好回國去,因為起孟將結婚,從此費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謀事,庶幾有所資助。”
魯迅本來還要繼續在日本留學的,但因為弟弟周作人已經找好了日本女朋友,長兄如父,沒辦法,只得停止學業來回國找工作了。現在我們知道,魯迅最初踏上社會的關鍵一步,也完全是許壽裳的幫忙。魯迅海歸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杭州的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魯迅教生物并兼當時的日籍教師的翻譯。一開始算是一段愜意的日子,他們這個學校的教師中,留日海歸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還有就是科舉出身的。不過魯迅在求職上有一個硬傷,即他的留日沒有取得正式的文憑,拿到的僅是兩張證明,一是弘文學院日語學習證明(這是日語補習),二是仙臺學醫兩年的證明,因為他后來棄醫從文了,所以也沒有拿到畢業證書。要知道文憑在任何時候都是管用的,一同在校謀事的還有同是海歸、同是“伍舍”同居者的錢均夫,還包括一同聽過章太炎課的朱希祖等。由此可見,當時的兩級師范學堂,能夠進這么多海歸,且還有日籍教師,可見浙江地方政府是非常重視這所學校的,應該說是很開明的。事實上也是這樣,清末之開明,在今天想來是完全不可思議的,我們今天以為很潮很酷的事情,其實100年前的那些“潮人”早就玩過了,而且他們之潮之玩,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追求。
魯迅一到杭州開始的工作便是做日籍教師的助教,專管講義之類的,雖然有同鄉許壽裳教務長的推薦,但畢竟沒有正式文憑,然而日語和生物、醫學又是學過的,所以才謀得第一份工作,即淘得第一桶金。顯而易見,當時的校風已經是頗為新潮的了,這在舊派人士看來自然是挺頭痛的事情。
魯迅在杭州的日子大約只有一年的時間,回憶文章基本出自許壽裳等同事,且比較可信,其他只能當演義來看。魯迅是個好老師,這個沒問題,但是看得出他不快樂。同樣一件事,完全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比如說魯迅不愛游西湖,往好的方面說是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學習上了,這固然是對的,但是從魯迅的內心講,他并不覺得西湖的風景是好看的,我想如果不從后一個角度看,那也是不全面的,因為他多次講過西湖的風景不怎么樣。這一點許壽裳是留下文字的:
魯迅極少游覽,在杭州一年之間,游湖只有一次,還是因為應我的邀請而去的。他對于西湖的風景,并沒有多大興趣。“保俶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漢”,雖為人們所艷稱的,他卻只說平平而已;煙波千頃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為人們所留連忘返的,他也只說平平而已。
對西湖的看法,也只是見仁見智的事情。游湖雖然只有一次,但做功課還是有很多次的,現在北京的魯迅博物館里還保留著當年魯迅在杭州采集標本的記錄,記錄有月無年,照推算應該是1910年,如果光從日期和地點看,其時間之密、頻率之高和離西湖之近,還是頗可感嘆的——現在的植物老師還有這么做的嗎?我們不妨把其中的日期和地點抄錄如下:
3月1日孤山
3月8日錢塘門內內外外
3月8日棲霞嶺
3月12日孤山
3月14日靈隱
3月15日師范學堂內
3月16日吳山
3月20日本學堂
3月22日孤山
3月27日棲霞嶺
3月28日玉皇山
3月29日棲霞嶺及葛嶺、孤山
我們讀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他的植物學知識是被掩蓋在好玩有趣當中的,這份記錄就是一個植物老師做功課的證明,但是他過得并不快樂,他對西湖也沒有多少好感。雖然多少年之后他還帶著許廣平來補新婚蜜月,但也沒有留下多少好話,這是時代和心情使然,跟西湖風景沒有多少關系的。只是今天西湖邊還是放著魯迅的塑像,反正今天要塑個像是不要本人同意的,也沒法問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還有魯迅當年在杭州抽的煙、吃的夜點心,都是比較低檔的,我們當然可以從艱苦樸素上去講,但你既然樸素了你能不能不抽煙呢?要知道魯迅回國工作,本身就是為照顧家庭,包括母親和弟弟一家的生活費用,當然也包括他在老家的妻子朱安的生活開銷。而且我覺得魯迅當年所做的一切,包括教學生生理衛生中的性知識,是比較恰當的。既講之,又諱之,講是在課堂上,也發講義,但是具體到生殖器官的名字,卻又用一些誰都看不懂的古文字來代替,這就是文明進步的代價,魯迅不會叫大家脫下衣服先看看自己的生殖器長得怎么樣的,但是作為接受過西方科學文明的留學生,他必須得講那些東西,而且學生聽講的一個條件是——不能笑!所以我們覺得魯迅是很知道分寸的,也是通情達理的。
從杭州辭職后,魯迅回到紹興,任教于紹興府中學堂,當了博物教員。注意,魯迅在中學里都沒教過“主課”,不像后來在大學,可見中學比大學要難混多了。紹興比起杭州,也自然閉塞多了,更何況家里還有一個不同房的妻子,魯迅的苦悶從他給許壽裳的信中時時可見到:“仆荒落殆盡,手不觸書,唯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類書,匯集古逸數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把古書當作美酒和美婦,可見魯迅當時之騷悶。后來辛亥革命爆發,王金發在越當政,魯迅做了短暫的校長,當看到形勢不妙時,魯迅便也一走了之。
就在這一走之前,魯迅還是向許壽裳大倒苦水并要求代為找工作。
“越中棘地不可居,徜得北行,意當較善乎?”
“今年下半年,尚希隨意為仆留意也。”
“仆頗欲在它處得一地位,雖遠無害,有機會時,尚希代為圖之。”
……
憑著魯迅的心理,大概也只有當著許壽裳,他才會如此求情。因為他還曾經講,這個事情不能讓蔡谷卿知道。谷卿者,蔡元培之弟也,同是留日的同鄉,據說也是好朋友,但就是怕人知道自己落魄的樣子。
多年之后,許壽裳在回憶文章中說到他向蔡元培舉薦魯迅的具體情況,前面已引過許壽裳向蔡元培推薦魯迅的情況,蔡元培的說法是:“我久慕其名,正擬馳函延請,現在就托先生——蔡先生對我,每直稱先生——代函敦勸,早日來京。”
你看,話都說得很好聽的。特別是蔡元培,不是說我給你飯碗,而是我仰慕你已經很久了,你能來我部工作,那是給我面子——我想許壽裳如此轉述,魯迅聽了也一定會高興的。而且從今天的角度說,魯迅是一定會離開紹興的,只不過他帶走了他的母親和未同過房的名義上的妻子朱安,魯迅表面上是個孝子,實際上是封建制度的不孝之子。如果僅僅是從愛情和婚姻的角度看,他不離開紹興也不會碰上后來的許廣平,而且魯迅也只有在當時的北京和后來的上海才能定居生活下去。
一年之后,魯迅大約也是有感而發,給許壽裳寫了一封頗為感傷之信:“‘木瓜之役’,倏忽匝歲,別亦良久,甚以為懷。”全信如下:
季黻君鑒:三四十日以前曾奉尺牘,意其已氐左右。“木瓜之役”,倏忽匝歲,別亦良久,甚以為懷。故鄉已雨雪,近稍就昷,而風雨如磐,未肯霽也。府校邇來大致粗定,藐躬窮奇,所至顛沛,一遘于杭,兩遇于越,夫豈天而既厭周德,將不令我索立于華夏邪?然據中以言,則此次風濤,別有由緒,學生之哄,不無可原。我輩之擠加納于清風,責三矢于牛入,亦復如此。今年時光已如水逝,可不更言及。明年子英極欲力加治理,促之中興。內既堅實,則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種惡口,當亦如秋風一吹,青蠅絕響;即猶未已,而心不愧怍,亦可告無罪于先生矣。惟奠大山川,必巨斧鑿,老夫臣樹人學殖荒落,不克獨勝此負荷,故特馳書,乞臨此校,開拓越學,俾其曼衍,至于無疆,則學子之幸,奚可言議。武林師校楊星耜為教長,曩曾一面,呼謈稱冤,如墮阿鼻;顧此府校,乃不如彼師校之難,百余學生,亦尚從令,獨有外界,時能射人,然可不顧,茍余情之洵芳,固無懼于憔悴也。希君惠然肯來,則殘臘未盡,猶能良覿,當為一述吾越學界中魚龍曼衍之戲。倘能先賜德音,猶所說豫大慶。聞北方多風沙,諸唯珍重,言不盡思,再屬珍重而已。
仆 樹人上11月20日
從整個信的語調看,這一年魯迅過得也不快樂,這是可以想見得到的狀態。
從許壽裳給蔡元培和給魯迅的信中,大致可以看出當時他們紹興老鄉的這么一種關系。朝中有人好辦事,的確是這樣,蔡元培-許壽裳-魯迅……這樣一種關系網,即使后來跟浙江關系不大了,卻也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木瓜之役”的參與者錢均夫和朱希祖
再說錢均夫和朱希祖。實際上在“木瓜之役”之前,許壽裳、周氏兄弟和錢均夫、朱希祖等同為章太炎的弟子,既是浙江同鄉,又是章門弟子,而且多是留日海歸,于是便跟張宗祥等一批有新思想的人一拍即合。后來這些人大多跳槽離開了。民國以后,錢均夫也進入國民政府教育部,與魯迅同時成為了公務員。魯迅任教育部僉事,兼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主管博物館、圖書館、美術館及美術展覽會等工作。錢均夫擔任視學及第三科科長,主管中學、師范教育等工作。錢均夫到教育部工作前曾拜會過魯迅,魯迅也請錢均夫等人在北京益昌飯莊吃飯。錢均夫還為魯迅在浙江等地采購、搜集碑帖拓本,多次訪問魯迅。一直到魯迅離開北京,和許廣平私奔到廈門,他們才停止了交往。
朱希祖在“木瓜之役”后辭職回鄉在嘉興府中學任教。辛亥革命后公舉為海鹽縣首任民事長,積極推行剪辮放足、破除迷信、禁止鴉片、興辦學校等新政。隨后到省教育廳任事。1913年為教育部起草國語注音字母方案,后來受聘任北京大學預科教員兼清史館編修。袁世凱稱帝時,朱辭去編修,專任北大教授。五四運動前后,朱希祖常為《新青年》和《晨報》副刊撰稿。1918年任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教授中國文學史。不久兼任史學系主任,寫成《中國史學通論》一書及許多史論,遂成史學大家。其間積極參與推行白話文。1920年,聯合北大六教授上書教育部,要求推行新式標點,中國新式標點自此始。是年底,和沈雁冰、鄭振鐸、葉圣陶等12人共同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8226;卯字號的名人(一)》中對這位日本同居者有曲里拐彎的介紹:“朱希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講中國文學史,但是他的海鹽話很不好懂,在江蘇、浙江的學生還不妨事,有些北方人聽到畢業還是不明白。……但是北方學生很是老實,雖然聽不懂他的說話,卻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對,那些出來和他為難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學生,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的學生中有一位姓范的,他搗亂得頂利害,可是外面一點都看不出來,大家還覺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學生。在他畢業后過了幾時,才自己告訴我們說,凡遇見講義上有什么漏洞可指的時候,他自己并不出頭開口,只寫一小紙條搓團,丟給別的學生,讓他起來說話,于是每星期幾乎總有人對先生質問指摘。這已經鬧得教員很窘了,末了不知怎么又有什么匿名信出現,作惡毒的人身攻擊,也不清楚這是什么人的主動。學校方面終于弄得不能付之不問了,于是把一位向來出頭反對他們的學生,在將要畢業的之前除了名,而那位姓范的仁兄安然畢業,成了文學士。這位姓范的是區區的同鄉,而那頂缸的姓孫的則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鄉,都是浙江人,可以說是頗有意思的一段因緣。”
由此可見,朱希祖后來跟周氏兄弟交往就不多了,但是他跟馬氏兄弟(馬幼漁即馬裕藻、馬衡)、沈氏兄弟(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交往頗多,他們都是北大派的名教授。當然后來因為門派之爭,朱希祖也頗多受到詬病的,這就是為什么周作人的文章會有曲筆一樣。
倒是魯迅跟馬裕藻的女兒馬玨(有北大校花之稱),還有過贈書的事情,近年來也算是名人談資之一。有的還說是魯迅愛上了校花,否則為什么馬玨一結婚,魯迅就停止送書了呢?
至于說參加“木瓜之役”的張宗祥、馮祖荀等,后來也終成大學問家,可見當時兩級師范學堂師資力量之雄厚。
被稱為“木瓜”的理學家夏震武
最后再來說夏震武,因為他也是百年前的一個縮影。
我們先來看看他的家鄉《富陽縣志》中關于他的字條:
夏震武(1854-1930),又名震川,字伯定,號滌庵,富陽靈峰里(今里山鄉)人。自幼聰慧好學,同治十二年(1873)考中舉人,次年成進士。光緒六年(1880)授工部營繕司主事。光緒間,清廷派吏部侍郎崇厚出使俄國,交涉收回新疆伊犁地區事宜。崇厚媚外,與俄方簽訂《里瓦基亞條約》,喪權辱國。震武激于義憤,上書清廷,請求嚴懲幕后支持者恭親王奕等親貴大臣,竭力主戰。時張之洞講西學,倡洋務,震武以為此乃“用夷亂夏”,力加非議。戊戌政變時,又曾上疏請“立誅”康有為、梁啟超。庚子之役前夕,震武退隱故里,而浙江學政文治具折推薦為“備位顧問”,奉旨俞允。既而,八國聯軍攻陷北京,震武奉旨,遂赴西安上《中興十六策》,反對屈辱求和,建議“奮發自強,任賢才,修政事,明恥教戰;運東南之財,練西北之兵,東向以恢復兩京”。后又連上數折,彈劾王文韶、盛宣懷、翁同龢、張蔭桓等大臣“表里為奸,挾外洋以脅朝廷”。因此觸怒權貴,次年春告病回鄉。
宣統元年(1909),被選為浙江教育總會會長,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監督。主張尊孔讀經,鄙視科學,受到進步教師魯迅等人反對,學生亦相繼罷課。震武辭職離校,轉任北京京師大學堂教席。辛亥革命時再次束裝南歸。
震武晚年在故里聚徒講學,以孔、孟、程、朱之道為天下倡,慕名從學之士甚眾。其中有日本及朝鮮人。民國7年(1918),學生劉可培等發起捐資建“靈峰精舍”于里山隱巖崗,以居四方來學之士。由是,世稱“靈峰先生”。著有《人道大義錄》、《靈峰先生集》等十余種。民國19年(1930)農歷5月初一病逝家中。墓葬漁山平安頂,今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從此段小傳看,夏震武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在朝廷他是個主戰派,頗有氣節,但一般來說,主戰派的結果總是不太好的,因為皇帝心里有一盤棋,戰與和關乎國家的安定團結,關乎官場生態之和諧,所以往往是此一時彼一時也,而非我們所一味強調的民族氣節。在時代大潮面前,夏震武又痛恨洋務,喜彈劾權貴,所以官是越做越小,最后連個校長都保不住了。夏震武大概是屬于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性格脾氣,浙江富陽人似乎是有這個脾氣的。這一點跟魯迅先生倒還有些相似,無非是他們接受了不同的文化熏陶。夏震武被人稱道的是理學家的頭銜,雖然我們對理學知之甚少,但理學乃國學之一種,應是無疑的。
辛亥革命時再次束裝南歸,這言下之意是夏震武成了遺老,他依然穿著清朝的服裝,依然梳著辮子,并在鄉間開設講堂,一時聚了不少遺老遺少。關于這一段歷史,我們必須懷著尊敬和尊重的態度,為一種文化而殉道,這畢竟是可貴的。問題是夏先生不像辜鴻銘,此老先生也是遺老,但因為他有西學基礎,且北大之蔡元培還能容他,還給他一個平臺,可惜夏先生原是官場之人,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只能隱居鄉里開設“夏家講壇”了。為了佐證夏先生的個性,我們可以看一段馬敘倫的記述:
先生廬墓三年,巡撫嘗使致勞,睹芒鞋竹簽者不知即先生也,不為禮,先生因亦不語以姓名知仁和、錢塘兩縣事者,以時候起居,夏孝子之名遂播于人口。服閩,赴曹,及甲午之役,勸李鴻章誤國,不報,遂歸田。至清末,劉廷深為京師大學堂監督,聘為教員,先生以師道自居,朔望謁拜孔子,必先監督。某年,先生年假還里,過杭州,寓望仙橋瑰旅館,使招余往,率然問曰:君看湯蟄仙為何如人?蟄仙,湯先生壽潛字也。時蟄丈方辦滬杭甫鐵路,有盛名。余知先生言必有謂,不敢逮對。先生曰:蟄仙,偽君子也。余唯唯而已。辛亥后,先生里居不復出。余往候之,先生束發冠儒冠,衣深衣,儼然如對古人。余宿其宅,內外不聞語聲。先生有弟則剪發矣。設米店于江邊,弟司其業。然聞里山人云:買賣升斗出入不同,未知如何。余荷先生青目,昔時皮藏其所遺書犢,經漸當付胭如矣。
你看看,能把湯壽潛稱之為偽君子,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說出口的,由此可見,他又怎么會把許壽裳、魯迅等人放在眼里呢?當然有好事者也關心夏先生隱居鄉里后的生活,說是靠先生之弟開米店來維持的,然而這個米店又有大斗進小斗出之嫌,馬先生是史家筆法,“未知如何”一句輕輕帶過,但在反對派那里,僅此一細節,夏先生便被冠之以假道學之名了。嗚呼哀哉,做名人難矣,做遺老的名人尤其難矣!
另據周素子考證,夏震武的學術成就也堪稱了得:
“靈峰精舍”以面對靈峰山而得名,正廳三間祀孔子,兩旁以顏淵、曾參、子思、孟子及宋代理學家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作為配享,仿制一批樂器、禮器,于每年春秋兩季擇日舉行祭孔大典。在當時的山東長山還設有“靈峰精舍分舍”。夏震武的講學宗旨:以明倫、立志、居敬、窮理、力行有恒為主,教學內容以理學為主,必以洛閩為門戶,洙泗為學奧,兼及經學、史學。有教無類,凡屬篤信孔孟程朱之道的人,不論出身、年齡、學歷均可入學,但一定要束發古裝作為入學條件。民國16年(1927)夏震武為了提倡倫教,推廣圣道,成立“義孔學會”,參加的人大多是他的學生和再傳弟子,推他為會長,在山東、河南、湖南等地均設有分會。夏震武擅長古文辭,生平著述有《人道大義錄》、《靈峰先生集》、《悔言》、《悔言辨證》、《襄說考證》、《寤言質疑》、《〈資治通鑒后編〉校勘記》、《大學衍義講授》、《孟子講義》、《論語講義》等等。上述著作先后由其門人在上海、北京、杭州、開封等地印刷發行,流傳頗廣。靈峰精舍又陸續出版不定期刊物《靈峰小識》、《翼道叢刊》,他晚年著有大量詩文,曾散見于這些刊物中。
當然,他的這類講義作品,我們今天的人可以說絕大多數是看不懂的。時間才過了100年,這個世界的變化是多么的大啊,正如當年參加“木瓜之役”的錢均夫之子錢學森都成了中國導彈之父,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百年之后重看“木瓜之役”
1909年發生的“木瓜之役”,跟10年之后發生的“一師風潮”,那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1909年的對立面,似乎只是海歸派與守舊派的對峙,而且又以海歸占了絕對上風,可見辛亥革命前那幾年,新潮思想和做派在學堂里已經大有市場了,你只要想想魯迅等人的做派和脾氣便可知曉了。要知道那還是清朝末年啊,皇帝還在臺上呢,結果竟是海歸派一邊倒的勝利。而10年之后的“一師風潮”,是受五四新潮的影響,而經亨頤苦心經營一師也已經有近10年了,但最后卻是兩敗俱傷,并不以革新派的勝利而告終,至少經校長和“四大金剛”是走人了,施存統和俞秀松是走人了,就憑這樣的結果來看,1909年的“木瓜之役”還是頗可玩味的。
而且往深處想想,引發事端的不過是謁圣事件而已。許壽裳教務長不是說不給面子也不是不謁圣,而是說開學時已經謁過拜過了,因為你夏學監是中途上任的,所以你不在,那么你自己去謁不就得了嗎?但是如果從官場的角度來看,現在新學監走馬上任了,你做教務長的難道不應該陪同一下嗎?只不過最多就是換一套服裝而已嘛,做教務長的地位本來就是一人之下、全體教師之上的,現在學監來了,那還不乖乖俯首聽命?至于說學監只發名片不去給師生一一拜訪(可見當時教師也是頗牛的),那你做教務長的應該提醒呀,提醒了如果還不去,那就是一把手的失策了。那么,許教務長有沒有提醒呢?從史料來看好像沒有這一筆。
我之所以要做各種各樣雞毛蒜皮式的假設,只是想說明,海歸派其實不是不懂規矩,而是根本不想要這樣的規矩,實際上海歸派雖然洋裝穿在身,但其內心骨子里還不全是儒學國學的一套嗎?從參加“木瓜之役”的主將后來所從事的職業和事業看,其實都還是很中國的呀!比如許壽裳和朱希祖,還不都是中文系國文系主任嘛,沒有說去當英文系主任的。而在當時,他們就是憤青,就是造反派,就是看不慣守舊的勢力,所以官越做越小而脾氣越來越大的夏震武碰到這一批海歸,就活該他倒霉了,好在他的氣節是為一個王朝而守靈,這就比他守母之孝要來得厲害多了。所以我們對之也應保持足夠的尊重,因為至少他心中還有國家的尊嚴在,至于如何強國富民,顯然他是找不到出路的,他連張之洞的洋務運動都要反對,連造鐵路的湯壽潛先生都要罵,怎么可能跟許壽裳、魯迅們坐而論道且在一個屋檐下共事呢?
更要值得注意的是,許壽裳的教務長之職是前任學監沈鈞儒聘的,魯迅等人雖說是許壽裳介紹進來的,但下聘書的也是沈學監呀,一朝天子一朝臣,學校之復雜的人事關系,有時也如同君臣關系呀。照常理是,新學監初來乍到,那就應該禮賢下士,作為老職員的,應該誠惶誠恐,但這批海歸偏不是這樣,我們的夏學監呢也不是這樣,所以矛盾沖突便一發不可收拾。當然,老師們也沒有做得特別過分,他們不過是把鋪蓋卷搬出了學校,且當時這些教師都是沒有家眷或不帶家眷的。據筆者所知,夏丏尊就沒有卷鋪蓋。老師們一硬,夏震武便就軟了,但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臺階已經被抽掉了。
當然有人可能會問,那么夏震武上面的官員,最后怎么會把夏學監給撤職了呢?而且當時《申報》的火力和傾向性又是多么的明顯啊,且學生無疑又是站在新潮的老師一面的,所以才會有“本日全堂學生繕刊警告,聲討夏震武九大罪,遍致紳、商、學、軍各界以求公評”。學校的事情其實不怕在學校里鬧,就怕鬧到社會上,一到社會上來,它就成為社會事件,學潮學運歷來如此,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如五四運動,從師生罷工到工商罷市從而引發一個民族的愛國精神以至新文化運動,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只是彈劾和罷免一個校長那么簡單。
百年之后我們重看“木瓜之役”,實際上有助于對百年前中國社會重新認識,那是黑暗與光明糾結在一起的時代,黑暗的力量越強,那么刺破黑暗的光明之劍便越是鋒利,而且要記住一點,任何時代都有革新者與守舊者,也有規規矩矩者,比如我們曾經提到的夏震武的前任沈鈞儒先生,他既是革新者,又是規矩的制造者,這更是難能可貴的。因為現在我們說到某一位校長老師好,不是因為他發動了一場學潮而說他好,更重要的是他對學校的貢獻,猶如魯迅之于兩級師范學堂,一定是他的植物生物課的內容。我們說李叔同之于浙江一師的貢獻,那一定是他藝術教育的成就,而非他最后的剃度出家。
筆者曾在《近代史史料》總108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上見到一輯《沈鈞儒民初教育軼文》,那是1912年間他任浙江教育司司長(相當于廳長)所簽發的一些命令和照會等,內容涉及學校規章制度,這些規章制度涉及中小學教師的資格、派遣游學學生的資格,以及學生服裝的款式、校址校舍的選定、教室采光和課桌椅的規格等,非常之詳盡,這就是規矩。百年之后我們基本就是在執行這樣的規矩,當然這樣的規矩里面已經沒有謁圣的內容了。而且我讀這些“教育軼文”有一個很強烈的印象,在百年前,教育家們已經在關心普及義務教育了,百年之后這個問題或許還沒有完美的答案,這難道是教育家之錯嗎?顯然不是!百年之前我們的一所學校里已經有那么多的海歸者,甚至有外籍老師,雖然那時這樣的學校也是寥寥無幾,但從中可以看出,正如甲午海戰前中國的海軍并非弱勢那樣,百年來我們所有的努力,包括我們今天仍然在把自己的孩子和優秀學子輸送出去,于國于家,于己于人,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審視百年之后的中國,沈鈞儒所提的“照得國家之強弱,視教育發達與否為標準”仍是至理名言。
(選自《浙江一師別傳——書生意氣》/孫昌建 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