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碗內(nèi),“better,better,better,better”的漸進強音逐漸匯成八萬人的高亢合唱,70歲的保羅?麥卡特尼站在體育場中央,用老邁的喉嚨重唱青春之歌,高舉雙手邀約觀眾。仍有論者不滿于保羅沉悶的鼓動方式,但要讓奧運會“激勵一代人”,此時此地只有他做得到。而曾被披頭士和《Hey Jude》激勵起的那一代人,一部分已成為當今世界的精英和元老。
40多年過去,《Hey Jude》的歌聲傳遍世界,響徹鐵幕內(nèi)外、后方與前線。列儂與哈里森都已不在,“愛與和平”似乎依舊遙遠,“悲傷的歌”也還在,但人們愿意“make it better”,將希望傳給下一個世代。
親情絮語與逐愛之歌
1968年,披頭士樂隊已蜚聲歐美樂壇,但成員間的裂隙已愈漸明顯,每個人也都遇到了各自的私生活危機。保羅?麥卡特尼與相戀五年的女友簡?阿舍(Jane Asher)分手,同琳達?伊士曼(Linda Eastman )相戀;約翰?列儂開始同小野洋子同居,使他和妻子辛西婭的婚姻瀕于崩潰,5歲的兒子朱利安也將陷于父母離異的痛苦。一直喜愛朱利安的麥卡特尼曾因車禍失去母親,理解這種痛苦的他突然造訪辛西婭和朱利安的住處并悉心安慰這對母子。據(jù)麥卡特尼的說法,他在返程途中寫下意在鼓勵朱利安的《Hey Jules》,后為上口押韻,將歌名和歌詞改成“Hey Jude”。歌詞中反復出現(xiàn)的“her”可能就指的是朱利安的母親辛西婭。直到20年后朱利安?列儂才知曉保羅叔叔的良苦用心。
但列儂第一次聽到《Hey Jude》時,卻以為那是寫給他的。正處在選擇樂隊還是洋子岔路口的列儂這樣說道:“在潛意識層面似乎在說‘Hey,John!去吧,離開我們(和洋子在一起吧)’,在意識層面似乎又并不想我前去?!绷袃z在探望妻兒歸來的當天,用自己的鋼琴試錄了《Hey Jude》。同樣的歌,在孩子那里是驅(qū)散陰霾的喁喁絮語,在父親那里卻成了炙熱的戀歌,父親的熱戀卻正是孩子苦惱的根源。
當列儂把想法告訴麥卡特尼時,被后者一口否認。列儂以為,這或許是麥卡特尼在追求新女友問題上的自勉之歌。但這些都已不重要,因為這首歌的歌詞,本就像是在安慰他人的同時也讓自己得到治愈。
但此時的列儂更執(zhí)著于另一件事:把精心創(chuàng)制的單曲《Revolution》同期發(fā)行并置于碟片A面。這是列儂的第一份政治宣言,他聲明革命不是故作姿態(tài)和暴力對抗,應是心靈的自我解放。這是半年來的激進學運帶給他的思考。與《Revolution》相比,《Hey Jude》就像是注定會流行的口水歌。其他三人不以為然,堅持將《Hey Jude》置于A面,最終列儂妥協(xié)。這次分歧看似喜好之爭,卻暗含著重大的理念分歧:披頭士樂隊是要順從于流行曲風和文化工業(yè)的規(guī)則,還是堅持反叛并亮明自己的政治訴求?
8月初,《Hey Jude》在英美市場發(fā)行,并一舉席卷暢銷榜榜單,長居榜首不下。在這個非比尋常的年份里,“潑人冷水”的是列儂,而給人勇氣的是麥卡特尼。在巴黎,工人學生高舉毛主席語錄,與警察打起街壘戰(zhàn)。在北京,臂纏紅袖標的年輕人在天安門受到領袖的接見,回家與父母老師決裂。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占領學校幾天后被強制驅(qū)散。在布拉格,蘇聯(lián)坦克碾碎“布拉格之春”,在街頭遭到唾罵和打砸。披頭士所在的倫敦,空前規(guī)模的反戰(zhàn)游行演變?yōu)楸┝_突,一位名叫托尼?布萊爾的披頭士歌迷身處其中。在東京,學生們戴上安全帽轟轟烈烈地走上街頭,迷上披頭士的年輕人村上春樹對此冷眼旁觀。橫空出世的《Hey Jude》注定與1968彼此纏繞,釀成一代人難遣的鄉(xiāng)愁。
“一片止痛藥和一場大笑”
披頭士的成員多來自于工業(yè)港口城市利物浦的工人階級家庭,樂隊前身名叫“采礦人”,最初在港口后街的小酒吧里表演。與來自中產(chǎn)家庭而放蕩不羈的滾石樂隊相比,他們原本的裝扮隨意而貼近本來的身份:穿牛仔褲和皮夾克,上臺后一邊撥吉他一邊抽煙、嚼口香糖。直到經(jīng)紀人愛潑斯坦對這四個大男孩的形象進行了徹底改造,要求他們改穿羊毛西裝和剪裁得體的襯衫,系素色領帶,以顯出貼近英倫紳士的中產(chǎn)階級青年形象。事實證明這一改造令披頭士廣受認同。
以《Hey Jude》為例,其簡單通俗而又內(nèi)涵豐富的歌詞,能輕易打破英美兩種文化間的隔閡,同時又在兩種文化間激起了迥異的想象。如吉姆?柯蒂斯(Jim Curtis)在《Rock Eras》一書中所指出的,披頭士借助美國黑人音樂(貓王),繼承了一種反抗英國主流文化霸權的精神。彼時英國的“建制派”依靠暴力壓制底層的社會運動,而且所有廣播都被官方媒體掌控,英國工人階級青年會很自然地借助“粗俗”的美國文化,反對英國現(xiàn)存體制,達成自我身份認同。因而,在學者卡翠娜?歐文(Katrina Irving)看來,在保守的體制下,工人階級青年聚集在小酒吧里聽共同喜愛的披頭士,是一種團結(jié)與聯(lián)合的姿態(tài),這種聽歌方式促進了工人階級的覺醒。
在媒體氛圍開放的美國,披頭士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戰(zhàn)后美國形成富裕穩(wěn)定的“橄欖形社會”(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中極富極窮的“兩極”很小,而中間階層相當龐大。),其反主流文化不像英國新左派那樣執(zhí)著于階級、種族和性別這三大差別,美國的代際矛盾遠遠嚴重于階級矛盾。上世紀60年代美國抗議文化,可以說是老中產(chǎn)階級的孩子們,借用社會主義的語言造自己父輩的反。披頭士、《Hey Jude》的美國歌迷便是這樣一群中產(chǎn)之子。菲利普?諾曼(Philip Norman)指出,披頭士的出現(xiàn)之于美國青年如“一種新理念、一件新玩具、一片止痛藥和一場大笑”。披頭士就像剛被暗殺的肯尼迪,“年輕、英俊、詼諧、坦然、自信并超越于所有成功”。
繼續(xù)以工人階級之子的角色而奮斗,還是滿足于成為流行偶像,這一矛盾貫穿披頭士樂隊始終,就像他們對于該把《Hey Jude》放在A面還是B面一樣。當60年代繁華落幕,列儂和麥卡特尼終因?qū)Α耙魳方槿胝巍眴栴}的態(tài)度而分道揚鑣。列儂徹底倒向他的“革命”,與英美左翼活動家頻繁聯(lián)絡,通過行為藝術和音樂節(jié)宣傳反戰(zhàn),把社會主義理論寫進歌詞,呼吁釋放抗議人士,令尼克松當局和FBI頗感緊張。麥卡特尼則選擇出沒于“四海一家”(援助非洲義演)這樣的慈善演唱會,這種反諷的表演形式表面上讓音樂展現(xiàn)出改變世界的力量,卻令其幕后的音樂公司賺得盆滿缽滿,從而把具有反叛性的音樂輕易收編到文化工業(yè)體制的籠中。
春泥掩埋的自由魂
1968年,《Hey Jude》的歌聲也在東方掀起波瀾。在披頭士的影響下,蘇聯(lián)第一支搖滾樂隊“時間機器”于這一年成立。捷克偶像女歌手瑪爾塔?庫碧索娃則在“布拉格之春”夭折之際,將《Hey Jude》演繹為抗議蘇聯(lián)入侵的自由之歌。
同年1月,捷克斯洛伐克共產(chǎn)黨中央第一書記杜布切克發(fā)起社會主義民主改革,取消文化審查,令捷克社會享有空前的表達自由和文化活力。
瑪爾塔?庫碧索娃正是這一時期的偶像歌手。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的瑪爾塔,曾為獲得高考資格在工廠辛苦勞動3年,苦工使她強化了對斯大林體制和特權階層的反感。當終于獲知高考無望后,她只得去參加小劇場歌手的面試,意外走上演藝之路,并于1966年24歲時成為風靡捷克樂壇的“金娃娃”三人組成員之一?!安祭裰骸绷瞵敔査尤f分,她也成了杜布切克的支持者。
1968年8月20日深夜,5000輛坦克駛?cè)虢菘怂孤宸タ耍脒M布拉格古雅的街道。杜布切克被免職,取而代之的是親蘇派領導人,言論審查和秘密審訊重新開始。苦惱的瑪爾塔收聽到了剛剛發(fā)行的《Hey Jude》,她決定用捷克語翻唱該曲以激勵同胞,并將其作為新專輯的主打歌。
捷克版《Hey Jude》歌詞內(nèi)容是兩個少女間的對話:“Hey,Jude,甜言蜜語雖然動聽,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所有押韻的歌詞背后,都有弦外之音在對我們傾訴。人生多美好,人生多殘酷,可是Jude,要相信它,人生給我們帶來創(chuàng)痛,或在我們傷口撒鹽,或毒打我們直到棒斷,人生玩弄我們,但請不要傷悲……”唱片售出60萬張,歌曲很快傳遍布拉格的大街小巷,穿過冰冷的裝甲與憤怒而沮喪的人群。
1969年10月,當局傳訊瑪爾塔,問歌詞有沒有影射批判蘇軍入侵?,敔査卮穑骸澳阌X得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爆敔査獾接谰媒?,所有唱片被銷毀,忠實的歌迷則把唱片偷偷掩埋在泥土里。瑪爾塔只能靠糊紙袋、打字勉強維生,與流亡國外的丈夫離婚,并和一個官員之子再婚,誕下一女。
1979年,瑪爾塔受托出任捷克反對派發(fā)言人,遭受數(shù)十次的逮捕和審訊,但拒絕在任何文件上簽字。1989年,瑪爾塔登上瓦茨拉夫廣場的陽臺,面對百萬民眾重新放聲歌唱。
在這年一個大學生集會上,瑪爾塔被要求重唱《Hey Jude》,可她完全不記得歌詞了?!拔覀兌加浀谩?,學生們說?!禜ey Jude》的唱片被從解凍的泥土中挖出,重新響遍布拉格的街巷。
懷舊風與競技場:消費主義的征服
60年代遠去了,連同那些新左派和自由派的革命之歌。當年的披頭士歌迷托尼?布萊爾和村上春樹都已成長為當前這個全球化時代的精英,《Hey Jude》也無可避免地與那些披頭士的反叛音樂一道,被劃入了“經(jīng)典”范疇。主流社會人士借之回憶青春,音樂公司借之翻唱牟利,地下樂團則借之向前輩致敬。
《Hey Jude》被改編為古典樂曲。古典流行通吃的德國音樂神童戴維?格雷特(David Garrett)曾在2010年Open Air演唱會壓軸演奏了小提琴曲《Hey Jude》。1930年出生的日本作曲家武滿徹,在西方搖滾樂中加入日本傳統(tǒng)樂器元素,譜成吉他曲《Hey Jude》。
在東亞,翻唱版《Hey Jude》成為華語音樂產(chǎn)制和流通的范本。新加坡歌手孫燕姿翻唱的《Hey Jude》收錄于她的第四張專輯《Start自選集》(該專輯多數(shù)為翻唱歌曲),由位于臺灣的華納唱片(華語)公司包裝出品,并向中國大陸和日本、韓國推廣,在全亞洲售出240余萬張。華納借此將“小天后”孫燕姿打造完成,更打下了大陸改革開放后一代人對《Hey Jude》和披頭士的心理烙印。在英國讀書的香港歌手陳奕迅和大陸歌手張靚穎也相繼演唱過此歌。
村上春樹也把對披頭士的情愫融于作品中。《挪威的森林》的書名就來自于披頭士的歌曲《Norwegian Wood》,又取其“靜謐、憂傷,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之格調(diào)。書中女主人公、披頭士歌迷直子的葬禮上,男主人公渡邊聽玲子彈奏51首曲子(其中15首披頭士的歌),《Hey Jude》列第14首?!杜餐纳帧?987年在日本出版,2001年在中國大陸出版。如今該書已成為中國所謂“小資”的流行文化符號之一,而與《Hey Jude》誕生的60年的背景相去甚遠。
2007年由披頭士迷茱莉?泰莫導演的致敬音樂片《Across the Universe》由“革命”工作室制作,索尼公司出品。該片可謂33首披頭士歌曲的大串燒。男主人公叫Jude,成長于利物浦碼頭,前往美國尋找新生活時遇到了中產(chǎn)家庭的Max和Lucy(出自披頭士歌曲《Lucy in the Sky》),成立樂隊,旋即卷入風起云涌的學生運動?!禜ey Jude》出現(xiàn)于劇情從低谷到高潮的轉(zhuǎn)折點上,由Jude的友人Max對他唱起。作為商業(yè)機制收編流行文化的極致,2009年,德國電信子公司T-Mobile在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組織了一場1.3萬人齊唱《Hey Jude》的“快閃”活動,以“生活就是分享”為名制成該公司的廣告片。
在集體記憶和商業(yè)操縱兩股力量下,音樂會和競技場最終融為一體。2012年,曼城隊在44年沉寂后重奪英超/英甲聯(lián)賽冠軍。而在曼城首次奪冠的1968年,《Hey Jude》剛剛發(fā)行。伊蒂哈德球場的球迷一齊高歌起“na,na,na,nananana”,溫情之歌亦成狂歡之歌。
44年過去,唱《Hey Jude》的保羅?麥卡特尼與唱《Imagine》的約翰?列儂“重逢”于倫敦奧運會上。是他們改變了一代人、改變了世界,還是披頭士自己也被整合于“英國文化”這個超級概念之中?
如今,《Hey Jude》已經(jīng)傳唱給了下一個世代,交由他們續(xù)寫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