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7月27日22時55分,被譽為“中醫典籍全英譯本第一人”的羅希文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67歲。羅希文有很多身份:中國著名中醫典籍研究與英譯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哲學史學會中醫哲學專業委員會會長等等。不過,在羅希文的這些身份中,最為重要的身份應當是,搭建把中醫介紹給世界的現代橋梁的人。
羅希文聞名于世是因為他獨自翻譯了中國的“士大夫家有之書”“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本草綱目》。羅希文翻譯《本草綱目》的重要貢獻可從幾個參照系來識別。
日本政府拿出巨額投資,聘用了幾十名學者,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才于20世紀70年代把《本草綱目》全文譯成日文,冠名《國譯本草綱目》出版。然而,羅希文以一己之力,借用幾名打字員和資料員,把《本草綱目》譯成英文,全書600萬字。同時與《本草綱目》的原著者李時珍用30年時間著述這一皇皇巨著相比,羅希文似乎也是高效者,僅用了10年時間就譯完了這一巨著,并由外文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不過,如果算上前期準備工作的20多年,羅希文翻譯《本草綱目》與李時珍著述《本草綱目》時間相當。
翻譯《本草綱目》首先要有動機。羅希文的動機顯然來自于對中醫的認同和尊崇,后者又與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密切相關。把《本草綱目》翻譯成英文還需要專業條件,概括而言,需要英文、古漢語和中醫根底。羅希文大學本科學的是英文,1968年從北京對外經貿學院英語系畢業。其后,由于熱愛中醫,拜傷寒大家陳慎吾為師,廣讀中醫藥學典籍,構筑了中醫專業功底。羅希文在1979年至1982年就讀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專業期間又精研古漢語,并在那時就嘗試翻譯了中醫的經典之一《傷寒論》。
無論羅希文翻譯《本草綱目》及其他中醫古典文獻是否抱有達到費孝通先生所提出的目標——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心愿,但是,翻譯的目的就是要搭起一道橋梁,讓外國人學習和理解中醫,甚而接納并認同中醫。
羅希文翻譯《本草綱目》是否達到了這樣的目的,現在很難說,但也不得不承認,當《本草綱目》這樣的中醫藥學經典首先突破語言障礙介紹到西方后,對于外國人理解中醫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了解中醫是一回事,要認同和接納中醫,必須要遵循科學而非文化的原則,即能否在實踐中檢驗中醫藥學的理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西方人會欣然接納中醫,反之則難以接納甚而排斥中醫。
中醫藥仍是“自美其美”
中醫藥走向世界實際上要完成三部曲,一是理論介紹,如羅希文等人的工作;二是按現代實驗科學的一致性標準,即可重復性和可驗證性來闡明和解釋;三是中醫的效果,如大量移居國外華人對中醫臨床治病的推廣和外國人對中醫的使用。
從歷史的經度和世界各國的緯度觀察,中醫藥在第一步上做的工作較多,成果也可觀,如羅希文的工作,但是,在后兩步上,做的工作和研究并不多,成果也有限,因而中醫被世界認可步履蹣跚,最多也只是局限在海外的華人圈內。所以,中醫藥在世界上還達不到“美美與共”的境界,頂多不過是“自美其美”,中國人堅信和使用的居多。根本的原因是,中醫藥的很多內容現在難以用實驗科學來驗證和重復。
盡管羅希文先生從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一直全身心地投入中醫典籍的英譯工作和致力于向海外傳播,迄今已完成中醫古籍醫典四個階段的代表作《黃帝內經》《傷寒論》《千金方》《本草綱目》的英譯本,以及《金匱要略》《東醫寶鑒》《醫方類聚》《醫心方》等多部中醫經典著作的英譯工作,總字數超過2000萬字,但是,如同早期的華人把中醫介紹到世界一樣,中醫其實是被很多國家禁止和棄用的。對此,日本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更深刻的歷史解讀。
盡管日本在20世紀70年代把《本草綱目》全文譯成日文,冠名《國譯本草綱目》出版,但只是作為一種參考,而且在更早的歷史時期,日本人早就做出了選擇和認同西醫,拋棄中醫的選擇,這種選擇也與日本的復興步驟一致。
17世紀以前,日本以中國為師,深受儒學和佛學的影響,儒家經典《論語》在公元405年傳入日本,之后《黃帝內經》《傷寒論》等中醫經典也傳入日本。然而,由于“蘭學”的興起和發展,使得日本改變了學習的方向,其中包括醫學的發展方向。1854年美國培里將軍打開日本大門,迫使日本開放和接受西方文化與科技。但在此之前,也經過荷蘭人和荷蘭語把西方的一些學術傳入日本,統稱“蘭學”。蘭學傳播最早的科學技術是西方醫學,后來擴展到天文學、數學、地理學、物理學、化學、動植物學等自然科學。為何日本人最終選擇了在中醫之后傳入日本的西醫呢?答案比較簡單,這種醫學和其他科學以及后來政治文化大轉向的選擇,其實得益于現代科學的可重復性和可驗證性。一個生動的小故事說明了一切。
1771年東京(當時稱“江戶”)的一個刑場處決犯人,日本蘭學家杉田玄白等人感到這是一個觀摩和了解人體結構的大好時機,便前往刑場,在處決犯人后觀摩死刑犯的遺體并進行解剖研究。實體觀察的結果讓他們感到驚訝,犯人的人體構造與之前介紹到日本的漢醫(中醫)學說大相徑庭,既沒有發現經絡,也沒有發現氣之類的物質。但是,他們又欣喜地發現,人體的解剖結構與從荷蘭傳入日本的德國人庫魯姆斯(J.Kulmus)編寫的《解剖學圖譜》一書的描繪絲毫不差。
兩種科學和文化的比較讓日本人感受到了空前的震撼,后來這些蘭學研究人員決定把《解剖學圖譜》翻譯成日文,并取名為《解體新書》出版。也正是《解體新書》的翻譯出版,使日本人通過實驗科學的驗證和比較看到了中醫的缺陷,從而產生和加深了對中醫的懷疑與批判,并促成了日本人拋棄中醫,選擇西醫。這一事件也被視為日本醫學革命的開端和現代實驗科學在日本的興起。西方的科技和文化后來進而向日本的社會和政治領域滲透,從而揭開了日本國家和民族現代復興和崛起的序幕。
中醫走向世界的出路
日本蘭學家杉田玄白等人翻譯介紹德國人庫魯姆斯的《解剖學圖譜》,也許與羅希文把《本草綱目》翻譯成英文,并希望介紹到西方和世界的情況相似,但是,兩者有程序上的不同。杉田玄白等人是通過現代實驗科學驗證了人體解剖學符合實際情況和具有正確性后,才決定翻譯此書。而羅希文以及此前的中醫藥學著作翻譯和介紹到西方和世界其他國家,還需要他人通過科學的一致性標準來檢驗這些著作所描述的理論或假說,最后才能讓人信服和接納中醫藥。
然而,這后一步的工作十分艱巨、繁復和龐大,需要更多的研究人員用現代實驗科學的可重復性和可驗證性來闡明和解釋中醫藥。盡管羅希文首先選擇的是把科學性較強的《本草綱目》翻譯成英文,但并不意味著《本草綱目》中介紹的中藥的機理得到闡明。《本草綱目》更接近于博物學,描述的只是許多藥物的分類、外貌、采集、炮制、用法和可治療的疾病,但是,對于為什么某種藥能治某種病并沒有機理上的闡明,也沒有動物實驗和人體實驗的描述,更沒有從現代生物化學、藥理學和藥代動力學等方面對每種藥物進行探索和驗證。
這方面的工作則由現代的一些研究人員來完成。《本草綱目》里提到青蒿能“治瘧疾寒熱”。但是,只有經過藥學家屠呦呦等人的動物實驗才發現,青蒿抗瘧疾的成分是青蒿素,而且沸點在60攝氏度下提取的乙醚制取青蒿提取物,對鼠瘧、猴瘧瘧原蟲的抑制率能達到100%。同時,中國科學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的周維善院士研究小組對青蒿素結構進行了測定和人工全合成,認定青蒿素是一個有15個碳原子、22個氫原子和5個氧原子組成的化合物。今天,才有以青蒿素為基礎的抗瘧藥得到世界公認和走向世界。
盡管過去和現在有無數人像羅希文一樣致力于把中醫介紹到世界,但是,由于缺少大量科研人員從事的第二步工作,中醫無法也不可能走向世界。例如,即便澳大利亞立法正式認可中醫,但其實是管理的成分大于認可的成分。而且,中醫在澳洲還是屬于補充醫學,并未進入主流醫學體系。中醫注冊條件比較苛刻、審批過程冗長復雜,并且對中醫藥師的英語水平要求嚴格,中醫師的雅思考試每科都必須達到6分,如果語言不過關,則需要在執業時聘請專業翻譯。澳大利亞政府的這一舉措,將使得近90%的中醫難以在澳洲獨立行醫,而且所有注冊中醫師必須嚴格遵循職業規定。這種看似認可中醫的利好政策,其實是澳洲為中醫藥行業套上了“緊箍咒”。
中醫藥要獲得世界各國的認可和走向世界,必需納入現代實驗科學的體系,并以統一的科學標準來驗證。羅希文等人介紹中醫到世界只不過是走了第一步。如果沒有后面的第二步、第三步和更多步,中醫將難免陷入“自美其美”的境地,甚至會遭到被日本人拋棄那樣的結局,更不會獲得西醫那種被世界各國人人接受的“美美與共”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