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緣到中心

摘 要：“沙灘”文人的思想基礎是儒家思想。他們以此作為立身行事的準則，并世代相傳，其具體概括為“真”“忠”。但隨著中國國門被打開，他們的思想在固守傳統時發生了新變，在政治、經濟和技術方面提出了新的主張，擺脫了傳統的自閉心態而心憂天下。他們思想的流變與近代中國走向世界是一脈相承、密不可分的，體現出了新的時代特征。

關鍵詞：邊緣 中心 “沙灘”文人 思想流變

黃萬機在《淺談“沙灘文化”資源的評估與開發》一文中，概述沙灘的“有形”文化同時，還提出一個“無形”文化的概念，“沙灘文化精神”，即沙灘文人讀書撰述、立身行事中所展現的精神風采和人格力量。①作者并對其具體表現做了如下概括：一、淳厚的家風；二、憫民愛國的清正操守；三、刻苦自勵，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四、虛懷若谷，函納殊方的氣度。在此基礎上，本文試圖對“沙灘”文人的思想流變做深入的探究。

一、“沙灘”文人思想的探源

儒家的核心是“仁”，以仁為本，以修己為務，堅持“獨善其身”。同時，以天下為己任，積極入世，關心天下治亂，堅持“兼善天下”。其修養立身的“八條目”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縱觀鄭珍、黎庶昌和莫友芝等人的著述不難發現，三家所遵循的是儒家的教化，以儒家思想作為立身行事的根本準則。“沙灘”文人的先賢在教育后代時，也多以儒家思想為準繩，使其世代相傳。歷代“沙灘”文人均把儒家的信條作為立身行事的準則，堅持躬行實踐，要求從日常的灑掃應對做起，勇于經受艱難困苦的磨煉，培養堅強奮進的意志，關心民瘼，和睦鄉鄰，關心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命運。

鄭珍《母教錄》的主旨與儒家“仁”的核心思想可以說一脈相承。全書一共六十五則，集中起來，它闡明了如下一些思想：勤奮、自主、勤勞、節約、友愛、孝順、忍讓、和睦、注重細節，其中強調得最多的是勤勞。這與儒家所倡導的修身、齊家、正心、誠意是相吻合的。這些思想也是世代相傳。書中第七則這樣記載道：“母曰：‘先舅未作秀才時，常白日放牛割馬草，夜始讀書。布襪惟入冬始得者。獨子之家，衣食饒足，教之嚴且如此。聞之汝曾大母云’。”②這句話一方面透露出“沙灘”文人勤勞吃苦的精神；另一方面，表明這一精神星火相傳。鄭珍的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她的父親是“沙灘”文化的奠基者黎安理，更多的受到其父親的影響。她后來又按照這些準則教育其后代。

我們可以說，“沙灘”文人的思想基礎是儒家思想。其具體表現，首先可以將其濃縮為一個“真”字。真，真誠、真實之意。“沙灘”文人生活于天末貴州，地勢隔絕，生活窮困而閉塞，但他們敢于真實地面對生活。對他們自己來說，他們的這種真實表現為刻苦自勵、自強不息。“沙灘”文人大都從逆境中奮然崛起，青少年時代經歷過貧困境遇的磨礪，但他們意志堅定，努力拼搏。黎安理小時，艱苦備嘗，際遇坎坷。但他刻苦向學，通常回到家里，一邊勞作，一邊學習，最終中舉而成為黔中文壇中堅。鄭珍、莫友芝、黎庶昌等人未嘗不是？在逆境中，每天讀書數萬言，經常“肘不離案，衣不解帶，恒達里夕”。雖久困科場，仕途不順，但他們讀書治學的勁頭不減，終于在文學、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方面取得重要的成就。對社會而言，“沙灘”文人心憂天下，敢于大膽地揭示黑暗的社會現實。沙灘文人，不論為官與否，都抱有“匹夫未敢忘憂國”的情懷。為官時，他們清正廉潔，為民著想。黎安理出任山東長山知縣時，多次平反冤獄，甚至平反了“欽定”要案。黎兆銓任云南尋甸知州時，多次抗拒大府搜刮民財的苛政。云貴總督下令坑殺回民，黎兆銓愿以全家幾十口性命作保，巧妙抵擋制亂命，保住了十幾萬回民性命。“沙灘”文人在接人待物方面，多以真誠著稱。他們的真誠交往不僅僅局限于“沙灘”文人的內部，而且對待外國友人也如此。黎庶昌的外交之旅讓我們深有感觸。他曾出使西歐各國并西渡進駐日本，結識了不少國際友人，并且有的還成為莫逆之交。

其次，我們可用一個“忠”字對其概括。沙灘文人的忠，主要體現在忠于傳統的農業生產模式和封建政治的統治方式。沙灘地處天末，條件極其的艱苦，并且“沙灘”文人更多的是處于社會的中低層，農業生產成了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勤耕苦讀，耕讀傳家成為“沙灘”文人的精神品格，并以此作為一種傳統而流傳于后世。黎愷在《教余教子錄》中，反復教育子女要勤于勞作，從事農業生產。鄭珍在《母教錄》中也多記此事。其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母曰：‘河梁莊宅前大土，尋常必五六工始蕓一次。汝曾大母告我言：“吾與汝曾大父白天出蕓，一從東畔起，一從西畔起，至晚即薅幣。汝曾大父猶嫌遲也。”先代勤德如此。’”③ 足見其勤于農業生產。

清末，我國門戶逐步被開放，商品經濟漸趨發展，傳統的農業經濟開始解體。以鄭珍為代表的“沙灘”文人對此感到憂慮和不滿，他們甚至認為世風的變化，外國的入侵都緣于此。鄭珍曾慨嘆道：“入時聞言者道蘇貨、廣貨相詫極矣。十年來仍盛尚洋貨，非自洋來者不貴異。今日英吉利即洋貨所由來者也，其于中國何如耶？自去年擾穢海疆，至今大半年，積半天下兵力而猶未蕩滌，是何由致之。”④ “沙灘”文人仍舊不顧時變，忠于傳統的農業經濟。這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對“沙灘”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但一味地局限于此，便是后來“沙灘”文化衰落的原因之一。

“沙灘”文人更多的是接受傳統的教育，在他們的思想深處有固守正統的一面，他們的立身行事表現出一種對封建統治的忠誠，即使當時社會黑暗動蕩，統治者腐朽無能，殘酷地壓榨百姓，民生凋敝。他們看到了人民的不幸，并現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心。但是他們并沒從根本上去揭示封建專制的弊端。他們卻把懲治贓官、治理亂世的希望寄托于“良臣”身上，“方今獷獸頗亂狺，斬絕種類需良臣”（《捕豺行》）。幻想任用良臣來治理國家，以便更好地維護封建統治。他們在交往中接觸了曾國藩、程恩澤、賀長齡、李鴻章等封建士大夫。在這些人身上，他們更受其影響。“沙灘”文人們面對起義的農民，不是從統治者身上去尋找根源，而是無情地指責這些起義軍。其中莫友芝的九弟莫祥芝等人還親自參加了鎮壓農民起義軍。當得知起義軍慘遭失敗被鎮壓下去時，大家表現出無限的喜悅之情。

當清末統治者仍做著天朝上國的迷夢之際，西方資本主義迅速發展。鴉片戰爭爆發之后，中國的大門漸趨打開。“沙灘”文人仍堅持“明華夷之辨”的觀念，以天朝上國自居，維護了封建王朝的權威。如鄭珍在《五岳游侶歌送陳煥巖歸南海》中發出“五岳何須有外臣”的呼聲。從國家主權的角度來看，維護了民族尊嚴和國土完整，但從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這種思想無疑具有僵化保守的缺陷。

二、沙灘文人思想的流變

“沙灘”文人在交往中，他們生活的范圍得以拓寬，交往的圈子得到擴大，視野得以開闊，切身感受到當時中國的時代氣息。因此，他們在固守傳統的同時其思想也悄然發生了新變。

1840年爆發鴉片戰爭，清軍慘敗。清政府被迫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對外割地賠款，開放沿海通商口岸，協定關稅。后來，西方各國資本主義相繼入侵我國，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從此，外國資本主義侵入，中國主權喪失，傳統封建經濟受到西方資本主義強烈沖擊。中國開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逐漸遭到資本主義侵略。對西方資本主義各國的入侵，沿海人民感受最為深切。“沙灘”文人身處偏遠的貴州山區，信息閉塞，雖然感受不像沿海人民那樣深切，但他們也能隱約感受得到時代的變遷。莫友芝在《跋舊詩卷贈五岳游侶》一文中，有“庚辛以降，海波方揚，永衡告匱，半壁東南，罔有安寧”之句，反映了鴉片戰爭后，國內外動蕩的時局。鄭珍《五岳游侶歌送陳煥巖歸南海》詩中有類似的記敘：“富哉中原億萬鏹，拱手擲向波濤中。君歸試看五色羽，邇來盡化青蚨去。更尋喑虎今在無，終古銜碑奈何許！同君一喟暗神傷，五岳何須有外臣！”他也為外敵入侵，國勢日蹙的時局擔憂。

伴隨著外國資本主義的入侵，人們遭到了外國資本主義和本國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和剝削。鄭珍在詩歌《者海鉛廠三首》中真實地描繪了這一黑暗的現實：

我何適茲土？忽忽忘其方。如入裸人國，舊游文士場。奇懷想不到，異俗窮堪傷。久對翻疑夢，群山墜渺茫。——其一

無斯煎 利，鬼亦掉頭還。墨井人聲底，爐場夕照閉。百年無樹影，眾皺是灰山。誰識荒蕪頂，飛鴻爪自閑。——其二

灶甬邊爐宿，煤丁倚石炊。妻兒閑待養，喬罐死猶隨。

物力積斯數，生涯能幾時。年年南北運，不見窮山悲。——其三⑤

外國資本主義入侵，逐漸由沿海向內地侵略。在農村，土地兼并嚴重，廣大農民無法生存，為生計所迫而來到這“鬼亦掉頭還”的地方，鉆進墨黑的井中挖礦，在灶間甬道或煉爐邊睡覺取暖，支起石頭煮飯，用血汗換取微薄的工資養活妻室兒女。等到骨髓被榨干吸盡，死后則棄尸荒野，用廢喬罐堆砌墳墓。同時，工人用血汗換來的大部分財富，被資本家和官府不斷地南調北運，只剩下一座貧窮悲苦的空山。此詩用事實揭露了廣大人民所受到的殘酷的剝削現實。冷峻的現實引起了“沙灘”文人深刻的內省，他們在堅持封建經濟模式時看到西方列強的強大，希望有人了解西洋國情，讓中國走向復興的強大之路。莫友芝對洋務運動開始有些抵制，不愿意學習外事，堅持夷夏之辨，但他在接觸到丁日昌時，對丁日昌去外洋考察，了解西洋國情，以便對付西方列強的做法表示認可。更有甚者，莫友芝在維揚訪書期間，他在上海看到丁日昌的實業，在給曾國藩的信中特別提到丁日昌的“政績”：“向者，門關道路，祠廟公館，一切制據于鬼，無敢誰何。丁道獨能申明憲制，恢復一切典章，而盡驅鬼物于城外海隅，乃復見漢官威儀。其苦心孤詣，探鬼情以用剛柔操縱，今日理夷務者，殆無其匹。友芝相識以來，徒愛其講奇器、爭奇書，何知之淺也。”莫友芝對興辦洋務由抵制而變為贊賞。黎庶昌游歷西洋，目睹了各國政教民俗、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實況，不僅使他大開眼界，而且逐步消除了夷夏之變的成見，進而對其政治的民主、文教的昌明、科技的發展以及經濟的繁榮產生了向往之情。

中國門戶被打開，西方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政治制度、文化思想等事物潮水般地涌進了中國，從根本上動搖了中國原有的政治體制和經濟模式，沖刷著中國人民的思想。可以說，這是“沙灘”文人思想發生新變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柯文談道：“自1842年以后，沿海與內地的反差逐漸顯著了。西方人首先在中國建立據點，后來又擴展到長江沿岸。在這些據點和周圍地區，逐漸發展出一種文化：他在經濟基礎上是商業超過農業；在行政和社會管理方面是現代性多于傳統性；其思想傾向是西方的（基督教）壓倒中國的（儒學）；它在全球的傾向和事務方面更是外向而非內向。”⑥在這一背景之下，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思想和觀念的變化，尤其是對廣大知識分子，其中典型代表有魏源、曾國藩、馮桂芬、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時代的大變革中，他們率先探索富國強兵之路，順應潮流，成為時代的先行者。“沙灘”文人通過交往，接觸的范圍大大拓寬，其中有平民、知識分子、封建正統文人、封建士大夫和外國友人。他們之間的相互交往，其中也包括文化上的相互影響，更多地表現在封建正統文化和西方文化思潮對“沙灘”文化的帶動，這又為其注入了新的時代活力。黎庶昌在權臣“三緘其口，萬馬齊喑”時，除了企求博得一官半職之外，其實也有感于朝廷的弊政和改革的必要，敢于兩次上書皇帝，直陳時弊，并且具體提出了一些切實的措施。地方文化與主流文化有了一定的接觸，在保留自身的舊有特征時，也賦予了憂國傷時、關心時事的新特點。這與魏源、曾國藩、馮桂芬、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先覺之士不謀而合。

“沙灘”文人通過與外界的交往和接觸，突破了地域對他們的限制，走出遵義，步入中原大地。關山的阻隔不再是他們的屏障。他們親眼目睹了中國幅員的遼闊和版圖的廣大。從當時整個世界形勢來看，西方各國先進發達，而中國貧窮落后，先前像中國一樣落后的日本通過改革也走上了富強之路，并且開始向外侵略擴張。可以說在全世界，資本主義占據了主導地位。為了挽救民族危亡，中國的有識之士先后到西方各國去考察并學習其先進的經濟和政治等方面的制度，探索救國之路。與此同時，清朝統治著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也被迫地走出了國門，放眼世界。其具體表現是派遣留學生和駐外大使。如果把西方資本主義看成是世界的中心的話，那么中國就是這一中心的邊緣組成部分。黎庶昌多次作為外交使節到英、法、德、意等歐美國家，并兩度到過日本，其侄子黎汝謙也曾到過日本。黎庶昌作為“沙灘”文人的代表，在此我們可以說，“沙灘”文人從邊緣走向中心，它指的不僅僅是從貴州開到了中原大地，而且還跨出了國門，其精神思想與時代脈搏大致協調一致。他們逐漸突破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擺脫了傳統的自閉心態，而心憂天下。

三、結語

“沙灘”文人生活在我國西南邊邑的遵義，其山勢險峻，關隘阻隔，其經濟落后，信息閉塞。通過交往和游歷，他們跨出了這一狹小的天地，與外界廣泛地接觸。他們從“天末”之都步入了中原大地，由與下層文人的交往而逐步轉入與當時上層社會名流士子的接觸。他們生活圈子空前擴大，視野得以開闊，這樣對其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從一種邊緣創作逐漸進入到文化中心，并形成一種文化現象，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重大影響。“沙灘”文人所接觸的上層人士中，其地位較高和影響較大的有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當時這些人處于時代的前列，他們深感中國的貧窮落后，尋求自強求富的道路，由封閉走向開放，由抵制西方而轉為學習西方，師夷長技以制夷。在交往中，“沙灘”文人感受到這一風云際會的時代，進而轉入對整個時局的關注，在人生觀和價值觀上也相應地發生變化，其思想節奏逐漸與時代同拍。可以說，“沙灘”文人也由封閉轉變為開放，由抵制先進的東西轉變為學習先進的東西，由固守傳統進而轉入尋求自強求富的道路。

從邊緣到中心，是“沙灘”文人的活動足跡，更是其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它與近代中國走向世界是一脈相承、密不可分的，體現出了新的時代特征。

① 黃萬機.淺談“沙灘文化”資源的評估與開發[J].貴州社會科學，2001（5）.

②③ （清）鄭珍.母教錄[M]．遵義紅花崗區地方志辦公室整理出版，2003：6，5.

④ 林建曾.從戊戌變法看晚清貴州知識分子的變革意識[J]．貴州社會科學，1999（5）.

⑤ 黃萬機.鄭珍評傳[M].成都：巴蜀書社，1998：46.

⑥ 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M]．雷頤，羅檢秋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217.

作 者：李令，文學碩士，重慶開縣中學語文中級教師，研究方向：中國近代文學；鄧學平，學士，重慶開縣教師進修學校語文高級教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