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有他的一生(組詩)

姐姐

姐姐多少年

善良的一小簇火焰

在你的心頭燃燒

姐姐我還記得小時候

走過凹凸不平的鄉間小路

我一直是你身后的小尾巴

凍僵的小手從來不敢放開你的衣角

姐姐多少年過去了

我忘不了你走路時會把兩條粗粗的黑發辮甩到身后

姐姐那時沒有什么來裝扮你的青春

除了村頭的桃花映紅了你的臉龐

除了路旁的溪流

記下了你十八歲的笑靨

姐姐許多年過去了

大風把時光刮走了你的鬢角也染上了白霜

姐姐你轉身走進人群和許多人一樣

沒有人會認出你

姐姐我多想再一次牽住你的手

給你我心中童年的暖

姐姐外面的風霜有些大

你要把圍巾扎緊

親人

我又見到了這些親人

黃土地上正在生長的

麥子大豆花生

我輕輕呼喚一聲他們就認出了小時候的我

那個黃頭發的小丫頭在棒子地旁邊的河溝里跌倒過

被鋒利的麥茬劃傷過

在村頭的棗樹林里大哭過

被大太陽曬著被大風刮著

豌豆苗一樣地長大

我又見到了這些親人

我知道當我離開

在異鄉奔走哭泣

痛惜地呼喚著我的乳名的是它們

在安靜的月光下等我歸來的是它們

一言不發為我拭去淚珠的是它們

只要站在陽光之下輕輕地呼喚一聲

我的親人們就會敞開懷抱

把那個曾經的小丫頭擁入懷中

就像她還是一棵土里的豌豆苗

從未長大過

也從來不曾遠離

暖

還有人耐心地用這些舊時的器皿來制造歡樂

舊火爐的炭有著不盡的光與暖

黑顏色的爆花機在火上一圈圈地旋轉

古老的風箱

用小舌頭吞吐著初夏的風

在這黃昏漸進的時刻還有人旁若無人地在街頭制造著古樸的歡樂

那個灰衣帽的外鄉人像沉浸在夢境里

路邊的槐樹更深地陷在暮色里

這個人一無所知

他被飛濺的火苗映紅了臉龐

他被濃重的夜色逐漸包圍

晨

這微光這清新這風……

我從黑暗中醒來

尚未擺脫噩夢的追擊

晨給我生命給我呼吸

這清新的力量從草葉樹枝花朵的身上呈現

這美好從大地開始到天空和心靈

我一次次忘記的哭泣

在一個早晨獲得了新生

一切將被喚醒

一切將重新開始

勞動者

旁邊的柵欄上

掛著他的藍布衣衫

樸素的棉布上面

是她妻子親手縫織的針線

在遙遠的鄉村

有一份牽掛讓他感覺溫暖

一勞動

就出汗

對勞動者來說

出汗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就像他今天在這個小區里

平地砸土

沒有人認識他

沒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明天他就會出現在城市的另一個小區里

修路鋪磚

沒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

和模樣

沒有人會記住他的那件藍布衣衫

曾掛在院墻外的柵欄上

上面有他妻子精心縫織的針線

對這座陌生的城市來說

他只有一個名字——

勞動者

秋天的一棵梨樹

我無法向你描述一棵梨樹

它在秋天的美

它紛披的枝葉包含了季節賦予它的所有悲歡

風啊雨啊一切都已經過

此刻還有什么不能使它保持一份

與生俱來的豐腴與沉靜

它靜默著可它本身就是一種語言

它的葉子蘸滿了陽光的顏色

紅的黃的綠的點燃了秋季最后的輝煌

一棵樹它站立著

它的孤獨使人無法靠近

它的激情又令人感動

你無法把目光從它身上挪開

當它把滄桑化作了全身的脈絡

以整個生命完成了天地間的一種站立

你甚至無法保持沉默

當你面對著

一棵被摘完了果實

用靈魂默默歌唱的梨樹

靜立在秋天的原野上

車過東古城鎮

大蒜堆積聽說今年價格上揚

果園在遠處醞釀著一個季節的芳香

鎮中心的豬肉鋪關著門

幾個鳥籠掛在門前的銅絲繩上

一個孩童咬著手指在母親的懷里發呆

上午十點

東古城鎮稍顯寂靜

后面是浮動的村莊

雞鳴犬吠炊煙升騰

霧靄逐漸散去

日光之下

一個村莊它的故事也許并不新鮮

它的季節在蔥蘢與衰敗之間輪回

它的沉浮和堅持

數百年也如一日

車過東古城鎮

我記不住一相識的面孔

在寂靜的鎮中心疾駛而過

我對村莊的印象

不過是浮光掠影

一座高樓投下了一片陰影

在市中心

一座高樓又投下了一片陰影

擋住了那個獨自前行的人的陽光

他的臉色暗淡下來下午了

他腳步有些蹣跚他抬起頭

天空被高樓分割

他的歲月在這座城市里流走

可是他抓住了什么………

城市的風越來越沉重他迎著風

那些灰暗的玻璃

那些玻璃后面的房間

像一個個事先計劃好的陰謀

剝奪著他他的余生……

一座高樓在他的城市里又投下了一片陰影

他卻老了

他背負不起這座城市的一縷陽光

和迎面吹來的半縷春風

一個人有他的一生……

一個人有他的一生

他的熱戀他的茫然他的積勞成疾

他的痛不欲生……

一個人有他的低語他的欣喜他的不為人知

的隱秘

他的噩夢……

一個人匆匆走在大街上的一個人

他有不堪回首的歷史無法更改的過去

無法抹掉的悲歡……

啊一個人匆匆走過頭發花白的一個人

無法預測他的未來是深淵還是坦途

一個人一個走過路邊那堵矮墻的陌生人

背負著他自己沉重的一生

大舅

曾經在縣城的鋼鐵廠里打鐵

黑瘦的雙臂舉起沉重的鐵錘

曾經在祖輩留下的黃土地上

像一頭牛犁耕過一個個清晨和黃昏

曾經孤身一人到河東拉煤

一車子的重量壓在雙肩上

腿上繃起了青筋

曾經走村串戶去收鵝毛

一袋子干硬的干糧撐了半月

混著風沙填進沒擺脫過饑餓的胃

最后是遺像掛在那間舊堂屋的中央

孤零零的沒有笑容

他望著著奮斗了一生的這個院落眼神那么空

舊木條的窗戶被風吹得呼呼作響

舊瓦房的墻上裂開一個大縫像無法縫補完整

的命

一棵香椿樹的影子在門外面搖晃著

干枯的枝丫指向東南角的天空

大舅的眼神是空的心里有個地方在痛

他的第三個兒子至今沒有娶上媳婦

他為之苦熬了一生的這個院落

空空地埋下了他的一生

夜行客車

把黑暗犁開

它像尋找自己一樣

尋找著下一片黑暗

黑夜沒有盡頭

星光黯淡

它只有一再地催促自己

向不知名的前方行駛

把這些陌生的人們

從這里載到那里

從一個開始到另一個開始

一切都沒有解釋沒有說明

走就是一切

向前走把一片舊的黑暗甩開

像甩掉一塊舊布片甩開以往的記憶

把一車人的命運

交給即將來臨的下一片黑暗

臧利敏，女，1970年生，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詩刊》、《時代文學》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作品百余篇。出版有散文集《歲月如風》、詩集《想飛》、《我不知道風的方向》。現任職于聊城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