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由一組衣著混亂的照片發端,流浪乞丐“犀利哥”受到了網民們的瘋狂追捧,其冷漠的充滿不屑意味的“犀利”目光,和不倫不類、代表著原始版“混搭”潮流的衣著風格統統被盛贊為中國酷男的標志。應該說,現實中的“犀利哥”程國榮還算幸運,出名(盡管是被動和非自愿的)畢竟使他得到了救助,找到了親人。在這個事件中,令我們感到痛心的并不是“犀利哥”的個人命運,而是其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所經歷的符號化和消費化的過程:在充滿炒作意味的述說中,作為文化符碼的“犀利哥”遮蔽了現實意義上的程國榮,使這個掙扎在底層社會、有著輕微精神障礙的具體人物變成了一個抽象的、被動的能指,變成了一個供大眾觀照和消遣的娛樂符號。正如對娛樂圈明星的各種隱私充滿好奇一樣,公眾也在有意無意地消費著“犀利哥”那來自于底層社會的困頓和痛苦,一旦消費的新鮮感過去,“犀利哥”就會像過期的商品一樣退出公眾的視線,其遭遇苦難的現實根源非但得不到突顯反而會被淡化甚至掩蓋。所謂的“犀利哥”事件,只不過是后現代消費社會里大眾文化的一次狂歡,是“愚樂時代”中的集體愚樂癥候的一種體現。更令人憂慮和警惕的是。“犀利哥”現象并不只發生在將娛樂奉為王道的網絡傳媒中,在某些標榜平民意識和人文關懷的底層寫作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將底層苦難收編為娛樂噱頭和商業賣點的弊端。具體而言,其主要表現有二:
其一,渲染食色快感,將嚴肅的主題消解在欲望放縱與身體狂歡之中。
隨著社會生活的進步和文明程度的提高,食色活動已經漸漸超出了基本的生存意義,體現出更多的享樂內涵。現代文化工業利用食色活動的享樂內涵,將其轉變成了一種可供消費的符號。由于商業機制強大的蠱惑力量,某些原本擁有嚴肅主題的底層文學為了給作品貼上橫掃閱讀市場的暢銷標簽,也不憚于大力渲染和夸張人的享樂欲望,對食色場面進行符號性地疊加與拼湊。譬如。底層婦女的困頓生活是近年來底層寫作所關注的重要主題,但是很多寫作者在表現底層婦女時,往往熱衷于描寫其在命運重壓下的沉淪和墮落(在街邊做暗娼或是在酒吧做三陪女),甚至將其設計為性的符號和情欲的載體,津津樂道于其被蹂躪的細節和所獲得的生理快感,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時刻扭曲和渲染成了愛欲的狂歡節。這與其說是基于反映底層民生疾苦的需要,不如說是出于吸引閱讀消費者眼球的考慮,被符號化了的食色欲望在充當市場經濟和大眾文化急先鋒的同時,也導致了精神價值的縮水和干癟,使這些底層文學失去了應有的思想活力,淪落為一個空蕩蕩的僵殼。
其二,展示血腥與暴力,將歷史理性主義精神遺忘在奇觀化的苦難敘事之中。
底層社會原本就是滋生苦難的天然溫床,真實揭示底層社會的苦難可以昭示出敘述者溫暖厚重的人文情懷,挖掘歷史現象背后所隱藏的理性力量,引發讀者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度思考。然而,目前某些底層文學為了制造震撼效果,迎合大眾的窺視欲望,開始有意識地遺忘歷史理性主義,將苦難敘事奇觀化,使其成為商業社會中令人興奮的看點,成為消費文化大合唱中的和諧聲部。而令人戰栗的殺氣和嗜血的狂歡即是苦難敘事奇觀化的必然產物,其具體表現為,在敘事中一味往狠里寫,對那些在苦難中保持善良美好人性的現實缺乏興趣、反應冷淡,而樂于提取人性中狹隘和病態的一面,使其在苦難壓迫下走向殘缺化、扭曲化、暴虐化,以惡抗惡,通過制造他人的苦難來疏解自己的苦難。這不僅使敘事充滿了一種暴力色彩,而且有扭曲和遮蔽底層民眾真實面目之嫌,因為,底層生活并不只是黑暗與殘酷,底層民眾的心靈中同樣不乏同情、曠達,溫暖和公義。充滿驚悚色彩的血腥描寫和恐怖敘事在成功引起讀者心理戰栗和震撼快感的同時,也勢必會將底層苦難奇觀化,從而影響小說可能達到的廣度和深度。
應該說,勇于揭示平民生存困境的底層寫作是無可厚非且值得尊敬的,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由于商業機制強大的收編力量,某些寫作者也放棄了關注憂患的人文情懷和高遠的精神追求,自覺向消費主義立場靠攏,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底層民眾真實的精神世界和價值信念,將豐富的現實生命簡化和降格為單純的消費符號,從市場資源配置的角度出發。從底層生活中摘取和收編最容易吸引大眾眼球激發大眾幻想的片段,將其打造成閱讀消費市場中最具潛力的商業賣點。再以此作為核心模式,和則揚,不合則棄,將普通百姓的生存苦難納入到消費主義的媚俗敘事之中,夸大原始欲望,張揚感官刺激,為渴望釋放自我娛樂自我的大眾量身定做、生產文學消費品,使底層寫作充溢著尋歡作樂的氣息,淪落成了一種商業效益至上的快感文化。在這種快感文化精神的支配下,某些底層寫作漸漸走向人物平面化,情節模式化,精神空洞化,失去了對社會文化的批判力量,墮落為一種欲望驅使下沒有原則的意淫式幻想,而真正的底層則被剝奪了話語權,蛻變為可以被流行觀念隨意涂抹的白紙,徹底陷入了寂寥無聲的失語狀態。以實用主義的商業原則為旨歸的底層寫作非但不會拉近讀者和底層的距離,反而會加深讀者與底層之間的隔膜,在對刺激性場面頻繁重復的觀賞中。讀者自己對底層的實際感受能力反而下降了,他們的正義感、道德感和同情心也逐漸走向枯萎凋零,久而久之,即使在面對真正的底層苦難時,他們也會情感麻木,反應漠然,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在縱容底層寫作的“犀利哥”現象時所必然會付出的代價。
為了防止底層社會演變為一種有待消費的另類商品,抵制底層寫作中的娛樂傾向和拜金主義,寫作者至少需要做到以下兩點:
首先,打破寫作者和底層對象之間的“我-他”關系窠臼,營造出“我-你”關系的良性溝通氛圍。
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曾在《我與你》一書里對“我-他”和“我-你”這兩種相互對立的人生關系做過如是闡釋:“‘我-你’源于自然的融合,‘我-他’源于自然的分離。”在“我-他”關系中,“他”是和“我”相分離相對立的客體,只能成為被“我”經驗和利用的對象,并不具備與我相互溝通的能力;而“我-你”關系則具有直接開放性和相互溝通性,“你”已經不是滿足“我”的利益和欲求的工具,“我”也不再是為了自身的需要而將“你”置于偶然性操控之下的絕對主體,“我”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去和“你”相遇,因“你”的痛苦和歡樂而顫栗。布伯的理論雖然是以宗教哲學為背景的,但是他所贊賞的“我-你”關系同樣適用于當代底層寫作。在現代社會物質利益的驅動下,人們的注意力更多地局限在自己的經濟收入和身體感覺上,自我越來越膨脹,生活越來越孤獨,性情越來越冷漠,精神越來越封閉。其情狀與席勒在《美育書簡》中所概括的極為相似,“利己主義已在最精粹的社交聚會的豆莢中間建構起它的體系,而且我們經受了社會的一切傳染和一切疾苦,卻沒有同時產生一顆向著社會的心。”利己主義不僅消泯了某些底層寫作者對現實公共問題的反思意識,而且鈍化了他們與他人相互溝通的能力,使其與底層之間只剩下赤裸裸的“我-他”關系,這種關系對于底層寫作的發展是極為不利的,因為,底層一旦喪失了主體地位,就會成為根據主體需要被隨意撥弄和圖解的客體:既可以被降格為憐憫和教育的對象,又可以被收編為可供消費的商業賣點。只有走出“我-他”關系窠臼,在寫作者和底層對象之間營造出“我-你”關系的良性溝通氛圍,寫作者才能從根本上杜絕將底層生活病癥化的精英主義沖動和將底層苦難奇觀化的消費主義沖動,才能以寬廣而溫暖的胸懷將底層民眾的心靈世界、價值取向和理想追求真正內化為自己的生命體驗,從中發現一切有價值有生命力的東西——包括對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的艱難追求,樸素的道德信念和堅韌的生存意志,因利益而起的矛盾沖突,以及相濡以沫彌足珍貴的愛和溫情,在切實恢復底層形象完整性的同時,也使寫作者自身突破唯我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束縛,實現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
其次,強化文學的使命和作家的天職,發掘日常凡俗背后的莊嚴和美好。
奧伊肯曾經說過:“倘若人不能依靠一種比人更高的力量努力去追求某個崇高的目標、并在向目標前進時做到比在感覺經驗條件下更充分地實現他自己的話,生命必將喪失一切意義和價值。”在現實中追求理想、在有限中尋找無限的超越性維度展開的是生命應有的意義和價值,這種意義和價值才是文學的魂魄所在。文學藝術可以而且應該賦予人靈魂上升的力量。幫助他們超越一般生命的庸常狀態,使其體味到人類夢想中的神圣、幸福和至善,看到凡俗人生背后的莊嚴和美好。文學的使命決定了作家的天職,正如威廉·福克納所說。“作家的天職在于使人的心靈變得高尚,使他的勇氣、榮譽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憐憫心和自我犧牲精神——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類的光榮——復活起來,幫助他挺立起來。”毋庸諱言,我們的時代確實流行著一種以卑微作為消費趣味的文化傾向,畢淑敏曾在《凝視崇高》一文中痛心地指出,蔑視崇高正在成為一種“時髦”。“人們不談信仰,不談友誼,不談愛情,不談長遠。人欲橫流,物欲橫流被視為正常,大馬路上出現了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人們可以理解小偷,卻要把救人者當作異端……于是我們的文學里有了那么多的卑微。文學家們用生花妙筆殫精竭慮地傳達卑微,讀者們心有靈犀淺吟低唱地領略卑微。卑微像一盆溫暖而渾濁的水,每個人都快活地在里面打了一個滾兒。我們在水中蕩滌了自身的污垢,然后披著更多的灰塵回到太陽底下。”沉浸在卑微趣味中的生活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的生活。因為它已經被簡化成了維持生命的物性活動,喪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神圣性;陶醉在卑微趣味中的寫作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真正的文學創作,因為它已經自動放逐了作家的天職,丟棄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超越性。底層寫作者要想使自己的寫作成為真正的文學活動,就必須切實遵守作家的天職。摒棄那些迎合欲望化生存的個人情緒宣泄和為大眾制造文化消費熱點的商業化行為,從根本上杜絕卑微趣味的干擾,肩負起捍衛文學價值和尊嚴的任務,重新審視生命所應具有的深度和意義,不僅要擁有批判惡與黑暗的勇氣,更應該具備呼喚善和光明的能力。
應該看到,在蔚成風潮的底層寫作中,也有很多真切體現百姓生活,具有深刻反思精神的優秀之作。我們指出底層寫作中所存在的“犀利哥”現象,并不是要全盤否定近年來底層寫作的實績和意義,只是想借此捍衛底層寫作的嚴肅性,促使其向著更健康的方向發展。總之,底層民眾并不是可以被隨意解讀和扭曲的客體,而是推動歷史進程的主體,他們的希望和汗水將這個世界默默地托起,他們的掙扎和奮斗構成了促使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寫作者既要充分關注他們的現實苦難和精神困境,又要深刻意識到他們身上所背負的責任和使命,只有這樣,底層寫作才能成為一種有效的文學活動,為人的進步、發展和完善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