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心智正常并具有擔承意識的人都不難看到,我們當下的文化生活在很多方面可以說是生病了,而且病得還相當重。功利化、娛樂化、低俗化等等是其明顯可感的癥狀。官員們談文化抓文化。眼睛盯的往往是GDP,想的是自己的政績和升遷,于是乎就有了各地樂此不疲的文化節、廟堂熱以及名人故里爭奪戰等等;媒體搞策劃做節目,一心想的是吸引眼球,是收視率,是收視率帶來的廣告數量和經濟效益,于是乎便有了報紙、期刊和各種媒體上鋪天蓋地的明星緋聞,有了網絡上層出不窮的木子關們、芙蓉姐姐們和“獸獸”們的欲望化自我展示,有了小沈陽們的紅紅火火與天南海北的模仿秀,有了以戲說、搞笑為追求的各種讓人娛樂至死的影視作品和選秀、征婚節目。表面上看來,文化生活熱熱鬧鬧,一派“繁榮”景象,但這種熱鬧和“繁榮”卻常常是注了水、變了味的,讓人看得悵然若失、心煩意亂,甚至達到令人反感惡心、抵制排斥的地步。此種狀況的形成,有其多方面的社會和文化原因。僅從文化生產自身而言,價值的紊亂與缺失,乃是當下文化病癥的主要根源所在。
英國當代新左派文化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在其新近出版的《理論之后》中指出:“文化是關于價值、而非價格的,是關于道德、而非物質的,是關于品格、而非市儈的。文化是關于人類能力的陶冶的,是為了讓人類成為目的本身,而不是發自某種可鄙的功利動機。人類的這些能力可以形成一種和諧的整體性:它們并不只是一堆專化的工具而已,而‘文化’正意味著這種莊嚴的綜合體。”伊格爾頓是針對西方后現代文化的亂象、特別是后現代主義文化泯滅文化創造的價值和道德說這番話的。可以說,這番關于文化的界定也可以用來丈量一下我們自身的現實。放眼當下中國,從文化工作的領導者、管理者到文化項目的實施者、文化行業的從業者,許多人樂此不疲的其實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真正關心的是究竟能夠掙多少票子,帶來多少實際利益,也就是伊格爾頓所說的“物質”、“價格”,至于這些文化活動究竟為社會帶來何種社會效益,為全社會的精神文明建設和人們的心靈世界帶來怎樣的影響,卻常常是不管不顧。由于一切向錢看,錢掙得多少成為文化管理者成績大小的評價標準,成為文化從業者是否成功的心理體驗,所以功利化的魔鬼從魔瓶里躥出來并橫行世上,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一旦功利化盛行,娛樂化、低俗化、粗鄙化等等也必然就會濁浪翻滾、泛濫成災了。
可以說,中國當下的文化生活領域,把文化當“工具”,用來博取功名利祿,以及博出位、炒名聲的大有人在。但是,文化使人類自我完善的崇高“目的”,文化超越、高蹈的精神“品格”和“莊嚴”氣象,文化藝術工作者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社會責任和使命,卻早已被一些人拋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凈了。由于拋卻了文化的“目的”和文化人自身的使命,便有了文學藝術作品中和各種媒體上那么多借文化之名混淆真假、顛倒美丑、泯滅道德的現象和事件發生,媒體上天天炒作明星緋聞,網絡上不斷有人以性感露點博出位,銀幕上充斥者暴力殺戮性愛錯亂,文學作品中豐富多樣的人性則被簡化為赤裸裸的動物本能,而在此起彼伏的電視征婚節目和大款征婚策劃中,媒體人沾沾自喜的文化“創意”使得婚姻、愛情成為眾目睽睽之下可以用金錢現場買賣的東西。從這些紛亂喧囂的文化景觀中,你哪里還能感受到一絲絲將人向上提升的精神創造氣息?彌漫其中的不過是重病之人的虛火上升、精神錯亂而已。從這樣的熱鬧、“繁榮”中,又如何能開出滋潤、陶養人類心靈的精神之花呢?
大凡人類歷史上的優秀民族,從過去到現在,是沒有不具有自己的優秀文化創造和價值追求的,越是優秀的文化創造越是不曾缺少了符合真、善、美最高標準的價值支撐,文化創造的優秀程度與其中蘊含著的人文價值的豐廣和深度是成正比的。這一點,按理說有頭腦能思考的文化人,一般都是明白的,也是會認可的。但是,為什么在我們當下的文化生活領域里又會有那么多庸俗低劣、令人厭見的現象存在,有那么多與真、善、美價值相錯位、相悖逆的事情發生呢?毋庸諱言,這首先與文化從業者自身的素質,與其自身的人生追求有關。試想,一個把金錢、地位、名利作為人生目標的文化人,恐怕是不會在腦子里裝下多少與品位、莊嚴相關的精神性東西的;一個無視道德甚至鄙視道德的人。你也難以期望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去表現道德的崇高與偉大。現在不大時興提什么世界觀的改造之類的話題了,但是假若藝術和文化工作者不能用先進的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用美好的理想充實自己的心靈,不能脫掉追求名住、利益的一身媚骨和俗氣,澄明心胸,滌蕩邪祟,欲求藝術的精湛和美好、精神的雅致和高蹈,就不過是緣木求魚而已。由此可見,世界觀的改造對文化工作者自身來說,還真不是一個完全過時的話題。文化領域價值觀的建設,文化工作者自身精神價值的重建,當是療救文化生活中價值紊亂與缺失的主要處方。
在療救文化疾病、重建文化價值的進程中,文化理論研究和批評工作者,也就是一般而言的人文學術界,也負有一分不可推卸的責任。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人文學術界存在著一種非常不好的傾向,就是追求什么“價值中立”的學術客觀性,有意無意地回避和逃避對時代大潮中泥沙俱下的精神文化現象和社會人生現象進行價值評判,人文關懷意識淡化,社會批判精神喪失,這是與人文學術和文化人的應有立場和追求極不相稱的,文化生活中價值紊亂與缺失現象的滋生和蔓延,與人文學術價值評判的缺位也不能不說有一些關聯。在整個社會精神價值的守護和生產中,人文學術,文化人有著首當其沖的責任。面對全球化的語境,中國如何作為一個大國而崛起,作為大國而崛起的中國如何創造具有時代特質和民族特性的精神文化,在精神文化創造中又應該張揚什么樣的精神價值,這一切,都是當代中國的人文學術,是今天的文化人需要認真加以思考和回答的問題。不僅僅是要思考和回答這些大問題,而且還必須要依據民族自身已有的優秀傳統。依據基于時代進步的客觀需求,依據合于理想的民族文化走向,對當下正在發生著的文化現象和現實做出符合當代主流價值觀的理性評判,以使文化建設始終沿著健康向上的軌道發展。這樣的工作,是人文學術的分內職責,是文化人的應有使命。今天的問題在于:人文學術是否盡到了這分責任,文化人是否愿意履行自己本應自覺擔承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