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之氣
認識尤鳳偉是在1999年前后,那時候,我正站在文學圈的門口向里張望。位于青島信號山路25號的青島文聯駐地,雖然只是個依山而建的小院落,但在我的心目中更像是一座帶著幾分神圣氣的大山。
作協的辦公室在一進門的右手邊,兩張黃寫字桌面對面,坐著秘書長和一個面色白皙的會計大姐。我對作協的最初印象,是打撲克和喝魚湯。作家李建國和葉帆是專業級的業余漁佬,中午的魚宴,常常是他倆海上豐收的喜悅分享。
作為作協主席的尤鳳偉也夾雜在中間喝魚湯、打撲克,多數人都喊他老尤。他話不多,頭發稀疏,說話的聲音輕輕的,笑起來卻很歡暢,有股膠東味。
對尤鳳偉創作的最初接觸,是《作家文摘》上連載的《石門夜話》,躺在中文系宿舍的床上看到了印象極深的一句話“七爺的隊伍無聲無息朝大山進發,沿途的村莊漸漸隱沒于夜色中”——一干土匪的山路,竟是那樣的蒙太奇。
形式感和細節處置,滋生了一個文學青年對行家里手的最初艷羨。
到報社工作后,有幸受教于曾在西部極富詩名的前《青海湖》主編劉宏亮。其時,劉宏亮更像是一個歸來的隱士,躲在家鄉的一間小報館里編著家長里短類的生活副刊,甚少問青島文壇的事。在青海,因為批評魯迅的一波事件,劉宏亮由主編被貶為了小說編輯。他和我說,青島寫小說的,尤鳳偉得算是一騎絕塵。回青島后,他也一度動過改寫小說的念頭,看了看尤鳳偉的小說,決定“不弄了”。
劉宏亮跟我提到的尤鳳偉的小說是《石門囈語》,說小說里寫過紅葉綠花,他的詩句里也有過“綠花紅蕊”,那是縝密觀察后的感覺,是把似寫成了不似。查閱這段文字,小說中是這樣寫的:“那地方很古怪,像從來沒到過,四周全是山,座座都是平頂山。山上光禿禿,山下樹很密,從來沒見過那怪樣子的樹,長紅葉開綠花。”
對一個懵懂的文學青年而言,前輩的判斷與點撥何其之重,他對我的影響可以用經年來描摹。那段時間也就十分關注尤鳳偉的寫作。還記得有個朋友曾一度摹仿尤鳳偉的創作風格。在一個飯桌上,我以人物圖譜和敘事解構的方式,詳細拆解了短篇小說《為兄弟國瑞善后》的脈絡(載《人民文學》1998年第7期),朋友們聽得目瞪口呆。
1998年9月,《收獲》第4期刊發了尤鳳偉的中篇小說《蛇會不會毒死自己》,我寫了篇讀后感叫《虛弱的空間與堅硬的價值》,現在看,這篇文章有青年人不顧一切的大話,最后一段豪言無比——“作為尤鳳偉新長篇的一部分,它的另一重意義還在于,它所實現的由傳奇的生存形態到傳奇的價值內核的逐步深入,對尤鳳偉的整個寫作都將是舉足輕重的”。
文章后來拿到作協請尤鳳偉看。時間一定是在一個下午,陽光從西窗曬進來,尤鳳偉坐在會計大姐的椅子上看的。稿子是A4紙打印的,不大的5號字,尤鳳偉看了看還說“挺好的”——他顯然沒有對一個青年人指指點點的妄言很在意。
現在想想,1999年前后,其實是尤鳳偉創作歷程中的一個小高峰。1998年成形的國瑞。在2002年深化成了《泥鰍》中典型的城鄉穿越者;而作為“五七人札記”之一的《蛇會不會毒死自己》,則使尤鳳偉在2000年鑄就了經典的《中國1957》。
而在一個文學青年眼中,其時作品散發著山野之氣、立于文學高山的尤鳳偉并沒有猜想中的那般高大和威嚴。
半山腰上
1999年1月,何向陽在青島與尤鳳偉做了一次對話,這篇后來成文為《文學與人的境遇》的文字,一直被我私下視為尤鳳偉研究的鑰匙。
其間,尤鳳偉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覺得中國作家似乎缺少一種自省的精神,總認為自己已成為文學大師,作品十分優秀,毫無瑕疵。就像一個鐵匠一邊揮錘鍛打一邊念念有詞:好刀,好刀。許多作家認為自己打出來的是好刀,認為已經登上了山峰,而真實位置實際上只在山半腰,這是中國作家目前普遍的位置所在。”
這句話說明尤鳳偉有極好的自省意識和位置感。
或許這也使得他在十余年后的今天,一直立于當下寫作的潮頭。對其他生于1940年代的小說家而言,這樣前行的狀態無疑近于“神話”。
2007年,尤鳳偉將一部書稿交給了初涉出版的我和薛原,這部稿子就是后來的《衣缽》,小說原初的名字叫《不許掉隊》。還記得去談稿子的那天,尤鳳偉淺淺地坐在大沙發的邊沿,說了很多當下寫作的問題。他盡力和我們交流一些文學期刊上的文字,甚至是敘事手法,遺憾的是那時候依然熱愛文學的我們,對文學期刊的閱讀越來越少,幾乎到了支支吾吾不知所以的地步。
心下卻暗暗覺得,“不許掉隊”不僅是一部小說。而是自我要求的投射。尤鳳偉就像一個每天都上山的人,雖然很輕松就到了山腰,但總會扭頭看看身邊的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少的。老的爬山的欲望消了,少的或者也過了新鮮勁,而他卻~直往山上走,越過他們的時候,還會認真地瞧瞧他們身上丟下的家什。這些家什。就是語言、趣味和指向。
追問一個老樵夫為何天天上山是徒勞的。因為寫作已經成了尤鳳偉生命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使得他絲毫看不出萎頓和老邁,甚至用“堅持”來概括他都會有幾分可笑。他沒有特別的愛好。寫作在他手里操持得更像是件營生。
由此而認為老樵夫一定是漫不經心的,那肯定是錯覺。老樵夫隨隨便便的一斧就能砍倒一棵大樹,并不僅僅來自于經驗,而是年月積累的技術訓練和精心營構。
一直以為,尤鳳偉的小說敘事中,有一種最要害的功夫叫化淡為奇,這種歸于造化的能力套一句文學批評的老話,只能說是“功夫在詩外”。
2002年,尤鳳偉在蘇州大學曾做過一次“我心目中的小說”的講演,這篇演講文字中有一個關鍵詞叫“大倒退”,這個詞可以說是尤鳳偉文學情懷的濃縮,也是他通往文學之山的真實路徑。這篇演講在精心重構其寫作歷史的同時,也為他歷史化的寫作提供了指向。
其核心意思仍可以在1999年與何向陽的談話中找到:盡管“文以載道”在許多人眼里已成過時皇歷,但我依然認為我們中國人的歷史與現實都不輕松。完全輕松的寫作只能是自欺欺人。作家應該介入歷史,并具有一種清醒,通過作品將這種清醒傳遞出來,在真正的史學家缺席的情況下這種傳遞尤其重要。
約略不同的是,“大倒退”把《泥鰍》和《為兄弟國瑞善后》這樣的現實小說也籠絡于其中。今天如果用年代戲來概括,就是“1937”(抗戰)、“1948”(土改)、“1957”(反右)和“1996”(城市化)。
在尤鳳偉面前,我也曾多次溢美《我心目中的小說》,這篇文字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好的小說家,不僅要明白歷史,而且要“明白”自己的歷史——你做過什么,你在做什么。你將做什么,你為什么而做。
依山而居
2010年,尤鳳偉在嶗山余脈的二龍山下租了個小院,開始了自己半都市半山居的生活。小院不大,卻守著一條寬闊的河道,門前另有七株大樹蔚然成蔭。
盡管住在青島這樣一個不大且不算熱鬧的沿海都市里,尤鳳偉似乎還是覺得清靜很重要,有山很重要。
多年以前。他這樣說過:我的家鄉背靠昆崳山,面對渤海。小時候我常到海邊摸蟹子,也跟著大人到山上割草,創作中更多提及的是山而不是海,這可能與我小說的主人公是農民有關,山和農民靠得更近一些,和農民的聯系更大。
尤鳳偉的這種選擇無疑也對其性格與寫作發生了作用,無論人生還是文本,他都不采取風浪搏擊般的激進方式。他不賭大小、玩實驗,而是冷靜、審慎、周密,步步為營,從容不迫。
2011年,依山而居的尤鳳偉完成了《相忘江湖》,并發表于第4期的《收獲》。相距于2004年在《收獲》第6期發表了長篇小說《色》,時間一晃已是七年。這部取材于都會的中篇小說,以極盡精微的方式寫了一個人內心的不安寧。而主人公的身份,依然是另外一個“國瑞”——搬家工人出身后來發跡的農民工。
顯而易見,尤鳳偉已經習慣于在都會與山野之間的穿梭,而這穿梭的過程,也是其心靈史乃至創作心態的映照。
從1988年12月主持創辦青島市作家協會,到2004年引退,尤鳳偉在青島做了16年作家協會主席,一度也兼過青島文聯的副主席。如果把不大的文學圈也作為江湖的話,尤鳳偉也可以說是獨步江湖很多年。尤鳳偉并沒有拘泥于這個江湖,這也許是他喜歡上山得而望遠的緣故。他常常不在場,卻又沒有游離過。在引退之后,一種榜樣的力量更是噴薄而出。這些東西,他都沒有很以為意。
2005年。我在青島新聞網人文青島論壇,高蹈“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問題時,曾一度拋出以尤鳳偉、楊志軍為旗的話題。每次言及于此,尤鳳偉均很淡然,笑著說我成為個旗干什么。2011年,我又在籌辦良友書坊·青島文學館時,就文學文獻的展示問題眼他通過一次很長的電話。尤鳳偉表達的意思是,他就不展出實物了,把自己弄得跟個人物似的沒必要。不過數日后,為了支持我的工作,他還是把一批自藏的著作送給了文學館。
對我來說。那通看似平常的電話其實隱藏著一個難眠的夜晚。在穿越暗夜的過程中,我終于想通。尤鳳偉在某些方面,更像是一個靠作品說話的藝術家,在文學和現實潮水的淘礪中。他更信賴作品和寫作本身。
這一選擇由來已久。
打開1994年出版的《石門夜話》后記,他是這樣寫的:曾幾何時,作家們懷著崇高的使命感、責任感,試圖充當“醫生”、“法官”和“代言人”的角色,而后經過一個漫長的歷程。便開始意識到這僅是作家的一廂情愿,生活并沒因那么多“深刻”小說的“干預”而改變步履,這很叫作家們困惑、無奈與自卑。于是只好以退為進,回歸文學的“本土”。
糾結于尤鳳偉內心中那種無奈,是歷史尚不得解的一塊舊傷疤。
而諸如此類的歷史舊傷,卻默默地存于他的心里:“回顧苦難是一樁痛苦不堪的事,而忘記這種苦難有可能使之重演,兩相比較,還是記住了為好。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