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恐龍時代

它們已經預料

它們隱藏在地下的骨架

終將被我們發現

——木知力的詩

1

趙游失蹤前的那段時間，李妮坐在他的車后座上。無聊地看著三輛大巴相繼開進休息站，像一條分娩的魚，絡繹不絕地把乘客排出來；五分鐘后，又把他們吃回肚子里，很吃力地喘息著開走。

那天有點陰天，沒風，一層烏云籠罩在高速路上空。趙游載著李妮和五歲的鋼镚從兩百公里外的龍城回家，車后座上還站著一只半米高的恐龍模型。鋼镚上車不久就睡著了，躺在李妮腿上，一路上李妮就很可憐地被他和恐龍逼在角落里。除了這只，后備箱里還臃腫地堆滿了其它各種型號的小恐龍，鋼镚堅持要讓它有一堆兒女。剛上路的時候李妮看著那只碧綠色的家伙，想著后備箱里那些它的子孫后代，不無憂心地說：“家里要變成恐龍公園了?！?/p>

趙游說：“多好，回到恐龍時代?！?/p>

李妮瞪一眼趙游的后腦勺，說：“鋼镚小，你也小啊?回去老太太又該叨叨亂花錢了。”

趙游說：“是我買的，跟你無關，你就告訴老太太我暫時把它們寄養在你們家?！?/p>

李妮說：“老太太倒是希望你把自己寄養在我們家。”

趙游問：“你呢?也希望嗎?”

李妮想了想，說：“想得美。”

還有一個半小時就到家了，趙游把車拐到一個休息站。“干嗎呢?”李妮動了動讓鋼鋤壓麻的腿。

“買包煙，繳個水費。你去不去?”

“不去了，快到家了。幫我買包口香糖吧?！?/p>

趙游先走進超市的落地玻璃門里，兩分鐘后走出來，低頭點上一根煙，抬頭瞇著眼往這邊看，晃晃手里的一包綠色包裝的口香糖，然后走進旁邊的衛生間。李妮轉頭看開進休息站的一輛大巴，一對情侶拉拉扯扯地在鬧別扭。女孩生氣了，忽然轉身往公路上跑，男孩追上去。又一輛大巴開進來，吵架的情侶達成和解，回到車上，第一輛大巴搖晃著開走。

第三輛大巴開走的時候，李妮回頭看衛生間門口，那兒顯出暫時的冷清，沒見到趙游。李妮打趙游的手機，里面發出很奇怪的噪音，接著就像她猜想的那樣，一個聲音告訴她趙游不在服務區。李妮小心地把鋼镚沉睡的頭從腿上挪開，替換成一個靠墊，下車走向衛生間。

李妮拜托旁邊超市里的胖男人幫她進衛生間去看，胖男人順便解了個手，出來邊洗手邊說，里面沒人。一個人都沒有?連個鬼影都沒有。你看清楚了?不信自己去看嘛。

李妮毫不客氣地闖進男衛生間，挨個門打開看，真的連鬼影子都沒看到。她進超市問胖男人，我男朋友從洗手間出來后有沒有再到超市來?胖男人說，哎呀，真不記得了，這一刻鐘來了三輛大巴，忙得我要命。李妮探頭順著貨架往里看，胖男人說，什么意思嘛，難道我藏了你男朋友?他很有錢?

超市結構簡單，沒有后門，此刻也顯出人走茶涼的冷清。李妮站在門里看著外面壓得越來越低的烏云，不出聲。胖男人說，要不要幫你報警?李妮說，不用。

雨點打下來了，李妮抱頭跑回車里，坐到方向盤后邊，扭頭看看后座上的鋼镚和綠恐龍，把車開上公路。

趙游就這么失蹤了。

讓李妮無法忍受的是，趙游在失蹤之前。已經成功完成了對這個家的滲透，包括兒子鋼镚、母親王敏慧；如果擴展一下，還可以算上這個小區里的一部分鄰居，他們對李妮和趙游遲早要結婚基本不抱什么懷疑。

王敏慧看天色不好，早早去市場買回青辣椒和肉，包了滿滿一蓋簾兒餃子。青椒肉餡，這完全是照顧趙游的口味。王敏慧坐在電風扇跟前吹風，像李妮預計的那樣，把那堆恐龍按照她的個人經驗做了很多折算。她覺得要是把錢省下來買青椒，會一直把趙游吃吐?？墒勤w游沒回來，李妮陰著臉，王敏慧只好把為趙游包的餃子下到鍋里。

昨天趙游載著李妮和鋼镚去龍城看恐龍化石，提議者是趙游，他主要是想讓李妮的十天公休假休得像樣些。上個月龍城地質公園剛發掘出一塊“龍立方”，據說此塊礫巖長五米寬三米高兩米，重逾三十噸。他們如愿以償地看了這塊鑲滿恐龍身體各個部位的化石，又去恐龍博物館買了一堆模型。現在這些玩意兒被鋼镚擺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如果栽上幾棵樹，簡直就是一個恐龍時代。

“趙游為什么沒來?”王敏慧還是顧不上李妮的臉色了。在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她一邊包餃子一邊打定主意今天晚上要跟他們兩人再談談，再過兩個月就到國慶節了，秋高氣爽的收獲季節，最好把婚事辦了。否則的話，她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把這半同居關系進行到什么時候。

“趙游趙游，您就知道趙游!”李妮沒好氣地說。

“我想著趙游有錯啊?不想才不對呢?！?/p>

“您想著他，他想著您嗎?想著您閨女嗎?告訴您吧，他逃跑了?！?/p>

“逃跑?往哪跑?為什么跑?”

“我哪知道?？隙ㄊ遣豢叭淌苣谋苹椤！?/p>

“我逼什么了?不就是問了他兩次嗎?再說，我覺得趙游不是那種沒責任心的男人?！?/p>

的確，王敏慧不相信李妮的判斷，她覺得趙游不至于。但事實勝于雄辯，一個小小的公路休息站，只有一家超市一個衛生間一個加油站，根本藏不住人；總共來過三趟大巴，趙游去衛生間期間，李妮一直在無聊地看著那三輛大巴進來開走，沒理由看不見趙游往車上混。再說了，也沒有混上去的可能，車上的乘務員也不是吃素的吧。

所以，李妮站在超市門口看了看暗淡的天空，又看了看暗淡的四周，斷定趙游是拐過衛生，間墻角跑掉的。她回到車上眺望休息站后面那、片田野和更遠處一個村莊，看到玉米像一支支獵槍豎在地里，透著一股陰謀的味道。

2

李妮離婚于三年前，認識趙游于十個月前。要說離婚給了李妮什么樣的啟示，那就是。她用三年時間證實了這樣一句話：離婚市場多半是“男人奇缺，女人囤積”。帶著孩子的女人就更是囤積品了。

這簡直是沒有道理的事情。女人在婚姻里熬得不值錢了，男人卻熬成了搶手貨。因此，在這個慘淡的大形勢下，趙游的自然條件往李妮家桌面上一擺，簡直堪稱上帝派來的絕配人選：一，趙游無父無母無婚史，總體來說是一個沒有拖累的人；二，趙游在圖書市場開了一間不大不小的書店，多少也算小老板級的人物。在豬肉一路姒升到十八塊錢一斤的消費背景下，李妮那種十年不漲工資的生活實在需要這樣一個小老板的幫襯。

當然，這些分析都來自于李妮的母親王敏慧，她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用冷靜和務實的態度，認定了這個已經跟她女兒有了實際關系的男人。

在李妮這里呢，她認識趙游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從第一次婚姻失敗的陰影里走出來了，覺得當初那么糾結，根本就不值得。也許是這種心理暗示的結果，她對日后將要出現在自己生活里的男人都沒什么期許。沒什么期許，也就談不上對誰格外地有感覺。

王敏慧自然是不會閑著的，差不多在李妮剛離婚三個月的時候，就動員她那些無所事事又對生活抱有無限熱情的老工友，給李妮物色新的交往對象。那時候王敏慧采取的方式是廣撒網多撈魚，這種方式一度被李妮所詬病。但王敏慧振振有詞，說這樣是為了避免李妮受傷害，理由是：不能把全部得失維系于一個人的身上，而是要盡可能地分散開，一個不行還有下一個，這樣，不至于失去一個就滿盤皆輸。王敏慧退休以前是一家企業的工會女工委員，這些大大小小、亦正亦邪的理論，她儲備了不少。

廣撒網的理論看似極有道理，但在李妮這里實施的時候沒取得什么效果——魚倒是一條一條在李妮身邊撲騰，卻并沒撈到幾條。撈到的那幾條，在王敏慧這里都過不了關，就更別提李妮了。那些同樣離了婚的男人，條件稍微好一點的，都根本不往李妮這里撲騰，實打實地把自己當成搶手貨。這些經歷都充分說明，在離婚市場上，李妮的確成了一個囤積品。

也真是怪，都說二手女人經歷一次離婚之痛后，會把追求男人的標準放低，主動舍棄很多欲念，但這條規律在李妮這里變成了悖論。她用挑剔的態度極為有力地偽證著它，越是沒好魚，她越是挑剔。就拿這個趙游來說，不僅王敏慧覺得他條件好，以過去的撈魚經驗來說，李妮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反對理由來，特別是此人對鋼镚的態度，很讓王敏慧和李妮滿意。自從趙游和李妮開始交往，他對鋼镚可以說是視如己出，整天扛在脖子上拉屎都美得冒泡，讓李妮都覺得不可思議。

有一次李妮對王敏慧說：“媽，您不覺得他缺心眼嗎?”

王敏慧說：“傻啊你?難道你希望他對孩子不好?”

李妮說：“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啊，好成那樣，像一百年沒見著個孩子似的。”

王敏慧說：“不是親生的，好成這樣，還真是少見。不過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趙游還有一個可貴的品質：善良，有愛心。”

這樣一個男人，無父無母無婚史，大小算是小老板，善良有愛心，李妮卻不見得對他有什么格外的好感。每次王敏慧問她，得到的都是“還行吧”“就那樣”這類語焉不詳的答案。直到他們有了實際上的身體關系，王敏慧也沒從李妮臉上觀察出別樣表情來。

實際上的關系，大約是在半年前發生的。十個月前，李妮為了晉職稱，報了四門計算機考試，并按照前輩們的指點，去圖書市場買模擬題庫光盤。趙游的書店位置特別好，在圖書大樓二樓第一家，上了樓梯一拐彎便到。他開的是一家教育書店，專賣各種學生考試用書。李妮買了四張光盤，同時買下了趙游的許諾：復習時有不會的題可以問我，我是個計算機高手；做完題庫里所有的題，要是考不及格，你來找我退貨。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夸口，趙游送給李妮一張名片，同時索要了李妮的電話，說要對顧客進行回訪，以便確定在他所賣的四個版本的光盤中，哪個版本在考試時命中率最高。趙游的回訪短信李妮一共接到過八條，時間和分布情況分別是：復習期間四條，考試前一條，考試期間三條。復習期間的四條，前面三條主要是征詢意見，光盤安裝有沒有問題啦，試題演練模式用著是不是順手啦，復習得怎么樣啦：第四條是李妮發的，有一道關于求和公式的題，她連演練答案都看不懂，只好給趙游發短信問；考試前那條發自早上，進考場前十分鐘，內容是：放下包袱，輕裝上陣?？荚嚻陂g，每考完一科，趙游就會來一條短信問問情況，搞得李妮一出考場就開機，進了考場再關機，凈忙著搗鼓手機了。

考試成績在當時就知道了三門，全是95分以上，第四門成績要在考后半小時才能張榜公布。但李妮心里已經基本有數了，出了考場，開機，沒見著趙游的短信，正打算一身輕松地回家。忽然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發現了趙游。為了回訪徹底，趙游硬是陪著李妮在考場外又多等了半小時，直到考試中心的工作人員把成績單貼出來。

一天四門，把李妮考得快虛脫了，好像沒什么理由拒絕任何口腹和身體上的享受。趙游開著車，而李妮那兩條腿是半步都不想挪動了，加上用腦過度，肚子里早在咕嚕咕嚕亂叫喚了。

趙游后來承認，他并非對每個來買光盤的顧客都堅持這樣的密切回訪，還大老遠地穿過市區，跑到東郊的考試中心去候考。要對每個顧客都這樣，他干脆改行當陪考輔導老師了。

趙游承認這一切都是處心積慮刻意為之的時候，他們已經發生實際上的關系了，距買光盤四個月，中間吃過很多次飯，喝過很多次咖啡，看過幾次電影，K過幾次歌，趙游上過幾次門，給鋼镚買過幾次玩具。凡是戀愛男女應該玩的那一套，他們都玩過了。接著就是上床，第一次是在趙游家，第二次就轉移到了李妮家。王敏慧睡得早，早上醒來赫然發現李妮穿著睡衣和趙游一起從臥室走了出來。

3

關于趙游的失蹤，其實也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循。在李妮和他正式交往的半年里，類似的事情曾經發生過一次，地點在海邊，時間是六月份。

那天陽光燦爛，婚車絡繹不絕，很多新婚夫婦在拍錄像。李妮有個喜歡看別人結婚的愛好，就算是離婚以后，看到有結婚的也一定會湊過去瞧瞧熱鬧。她記得就是在她說完一句話后，趙游忽然失蹤了的，她說：“看來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宜嫁娶。”

當時李妮在盯著一位新娘的婚紗看，說完那句話后許久沒聽到回音，扭過臉來，趙游已經不見了。她以為趙游去附近那家超市，或者去稍遠些的公共衛生間了，但等來等去，連鬼影子也沒等回來。天熱，李妮站在那些幸福的新人、幸?；虿恍腋５挠稳酥虚g，頓感悲涼和寂寞。她想起一句話：孤獨是池子里只有一條魚。寂寞是池子里一條魚也沒有。

后來李妮還是打了趙游的手機，提示音顯示趙游不在服務區。他去哪兒了?透過音樂噴泉起起落落的水簾，李妮把目光深邃地投向稍遠處的綠地和馬路，她猜想趙游是穿過噴泉跑到馬路上。打車或乘公交車離開了。

為了證實這個判斷，李妮穿過步行街走到停車場，果然，趙游的車還在。這個男人聽李妮說到婚娶的話后，連車都不開，逃跑了。李妮不得不聯想到每次王敏慧提到結婚的話題時，趙游那副裝聾作啞的樣子。

那次過后，李妮很多天沒聯系趙游。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周五傍晚，趙游出現在李妮單位門口。他們像往常那些周末一樣先去吃飯，其間李妮把一張嘴巴全用在吃飯上。飯后趙游小心翼翼地問：“回我家還是回你家?”

李妮不冷不熱地說：“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趙游說：“別這樣，李妮。那天我不是故意跑掉的?！?/p>

李妮說：“就算是故意跑掉，也無所謂，我不在意?！?/p>

趙游說：“李妮，無論怎樣，你要相信，我是愛你的。那天……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我并不想離開。而且，以后，可能這種情況還會發生，我控制不了……”

李妮說：“你不會是想告訴我，有一種超自然力作用在你身上吧?”

趙游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但事實的確是這樣，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說?！?/p>

李妮打斷趙游：“不知道怎么說就不要說了。這個世界有時候需要借口'有時候壓根兒就不需要?！?/p>

這件事李妮沒告訴王敏慧，所以王敏慧還是孜孜不倦地把趙游當成準女婿供著。趙游比以前來得更勤了，圖書大樓下午五點半停止營業，他關了店門就來李妮這邊。這正合王敏慧的心意，她把從幼兒園接回來的鋼镚移交給趙游，就可以樂顛顛地回家做飯了。而且，因為有了趙游，王敏慧那飯做得很有積極性。趙游帶鋼镚在小區中心廣場上玩。整個一個慈祥的準后爸形象。李妮下班回家后，站在陽臺窗戶后邊看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覺得畫面也挺溫馨感人的，就想，結不結婚有什么要緊呢?他怕結婚，就不結唄，那玩意兒除了給人帶來麻煩，也沒多少好處。

關于那次失蹤，李妮也就不跟趙游計較了。此后他們保持一致的默契。都不提跟結婚有關的話題，只享受當下。但是王敏慧不這么想，她永遠都是一副務實的姿態，憂慮的都是跟現實緊密相關的境況，最主要的是：這個家里只有一個老女人、一個離婚女人、一個五歲的孩子。這可怎么行呢?礦泉水桶要扛吧，漏了的水龍頭要修吧，燒壞的燈管要換吧，還有其它很多突發事件，就不必一一列舉了，這些都是需要一個男人來干的?！芭?，你就是一個以性別符號命名的人，你就是弱者，不服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不服這個。”這是王敏慧當了半輩子女工委員得出的切身經驗，她退休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就帶了這么一些亂七八糟的真理回家。

所以王敏慧依然故我，明里暗里把結婚掛在嘴邊。那天趙游在李妮房里過的夜，兩人在網上看了“龍立方”報道后，第二天早飯時宣布要去龍城玩兩天。王敏慧說：“你們要去玩什么恐龍化石我不反對，但我反對你們玩感情、玩生活。咱們都是社會人，那就要有社會人的屬性，對不對?要遵守一定的社會秩序和道德規范，對不對?”

王敏慧這話已經說得相當露骨，當時就把趙游吃飯的欲望給打壓沒了，去龍城的欲望恐怕也沒了。鋼镚可不管大人們那些瑣事，在他看來他們老是沒事找事，自尋煩惱。他三口兩口吃完飯，就催李妮和趙游上路。李妮早上已經給幼兒園老師打了電話請假，一切都準備好了，沒理由因為王敏慧那番倒人胃口的話，就把計劃擱淺。

在李妮看來，生活已經露出了疲乏之態，就好像那趟龍城之行，似乎只是在完成一件事情而已。他們在龍城住了一夜，開了兩個房間，李妮和鋼镚一間，趙游自己一間。其實趙游去李妮家里過夜那些時候，都是不背鋼镚的，平時鋼鋤要么跟李妮睡，要么跟王敏慧睡，這取決于他自己的愛好。但趙游只要吃完晚飯后不走，鋼镚就知道應該在姥姥房里睡了。

在前臺開房的時候，服務員向他們介紹說有大房，就是一家三口住的那種，還有套間。照李妮的意思，大房如果不太合適的話，那套間完全沒問題，到時候她和鋼镚睡里屋，趙游一個人睡外屋。但是趙游征求李妮的意見：“開兩個房間吧?”

趙游這樣一說，李妮就不好反對了濕得她多么迫不及待似的。晚上李妮給趙游發短信：睡了沒?趙游回道：沒呢。李妮說：鋼镚睡了。趙游說：哦。你也早睡吧，玩了一天，累了吧。李妮有些失望，就問他：我媽昨天說的那些，你沒生氣吧?趙游說：沒有。

其實李妮多希望趙游說，我沒生氣，你媽說的對，即便是哄哄她呢。

4

趙游第二次失蹤后，李妮有些悲憤。她的公休假還有八天沒過呢。在家呆了兩天，讓王敏慧叨叨得怪煩，索性就開上車又往龍城方向去了。

車是趙游的，他為了失蹤，連車都不要了。李妮在一家加油站給車加油，加油工拎著加油槍，站在車窗外邊問她，要發票嗎?她惡狠狠地說，要!她把發票壓在防滑墊下面，露出一半來，心想，回頭要找趙游那混賬報銷。

儀表盤那里放著趙游的太陽鏡，暴龍牌的，李妮去商場看過，兩千多塊。今夏女款太陽鏡也流行大鏡片，有些品牌也就分不太清男款女款，李妮就戴上趙游的太陽鏡，往龍城方向開去。

她也不確定自己想去哪兒，開了一個多小時，到達休息站，就把車拐進去，到超市里亂看。胖男人還記得李妮問：“你男朋友呢?”

李妮說：“丟了。”

胖男人很驚訝，問：“從那天丟了再沒回來?”

李妮說：“對?！?/p>

胖男人說：“你們是不是吵過架什么的?”

李妮說：“沒有?！?/p>

胖男人說：“我覺得，你男朋友可能在逃避生活。男人抗壓能力其實很差的，生活壓力太大了，或者覺得生活很沒勁，很迷茫，就會有逃離的想法。”

李妮買了一包口香糖，抽出一片來放到嘴里嚼著，看著外面明晃晃的日光。胖男人說：“對了，上次你不是說，你男朋友在我這里買了一包口香糖嗎?你走后我去衛生間，在地上發現了一包口香糖，不知道是不是你男朋友買的那包。在一個格子間里?！?/p>

哼，李妮冷笑了一聲。他一定是為了混入大巴車下來的那批乘客中，從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衛生間里混出去，慌不擇路，把口香糖給掉了。也或者是故意扔掉的。

本來李妮打算繼續往龍城方向開下去。卻讓口香糖倒了胃口。因此，從休息站出來，直接就拐回去了?？斓街形绲臅r候，李妮把車停在圖書大樓下面，上了樓。趙游的書店里只有他雇的服務員小曹在，看到李妮、小曹問：“趙哥呢?”

李妮說：“你們趙哥我也不知去哪了。這幾天沒來嗎?”

小曹說：“好幾天沒來了，手機不在服務區，聯系不上。好幾撥顧客沒提上貨都不高興了。”

李妮說：“不高興就不高興吧，誰讓他去哪兒了不告訴一聲?！?/p>

小曹忽然說：“李姐，不會出什么事吧?”

李妮說：“能出什么事?你們趙哥有仇人?”

小曹說：“那我倒不知道?？梢粋€大活人，這么些日子沒音信，反常吧?我們要不要去報警啊?”

李妮說：“太夸張了吧?這才幾天，還不到一個星期呢。我覺得他也就是出去溜達溜達，躲躲清閑，還會回來的?！?/p>

小曹嘟嘟囔囔地說：“可我的工資該開了呀，都拖好幾天了，快沒米下鍋了。要不李姐先開給我吧?”

“切，”李妮好笑地笑了兩聲，“憑什么我先開給你呀?我又不是你老板。”

小曹說：“可你是老板娘啊?！?/p>

李妮說：“得了!別說這話。我是我自己的老板娘，誰的也不是?！?/p>

從圖書大樓出來李妮開車去了趙游家。小區大門的車行卡就放在車上，她徑直開到地下停車場，把車停在趙游的車位上，然后上樓。趙游家的鑰匙李妮也有，她打開門進去，聽到衛生間里有嘩嘩的水聲，推門一看，趙游站在蓮蓬底下。

李妮靠在衛生間門框上，兩臂環抱，看趙游洗澡。幾天不見，趙游的頭發長了很多，亂得像草，還胡子拉碴的。李妮說：“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啊。趙游，你厲害，居然藏在家里。”

趙游快速沖完，腰里圍條浴巾出來，問：“你還好吧李妮?”

李妮說：“好著呢。倒是你，藏這么些日子，是不是很難受?當心自閉啊?！?/p>

趙游說：“李妮，聽我解釋，我沒藏?！?/p>

李妮說：“那我就給你一個機會，你最好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十分鐘，過期不候。”

趙游咽了口唾沫，很費勁地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穿越你知道嗎?”

李妮說：“你什么意思?”

趙游說：“時空隧道……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李妮說：“知道，科幻片里經常有。你想說什么?”

趙游又費勁地咽了口唾沫，說：“我那天……回去了。但不是回現在這個家，而是……怎么說呢，我回到了七千萬年前的家?！?/p>

李妮不可思議地看著趙游，問：“你是不是病了?發燒了?”

趙游說：“沒有。你看，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的。”

李妮嘲諷地笑了笑，說：“這么說，你是通過時空隧道，回到七千萬年前了?哦!那時候你的家是什么樣子呢?”

趙游說：“那時候，地球上的氣候溫暖潮潤，天空碧藍，森林青翠。無數的恐龍和人類共同生活，和諧相處……”

李妮說：“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過去的家是存在于恐龍時代吧?”

趙游說：“事實上的確如此?！?/p>

李妮嘲諷地說：“據我所知，人類最早出現在幾百萬年前，跟恐龍時代根本就不是一個時代好不好?”

趙游說：“宇宙浩淼，總有科學無法觸及的領域。其實，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類文明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但是，怎么說呢，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總是處在不斷的毀滅和重建中……就拿恐龍來說，這些龐然大物們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上億年，最后都能徹底滅絕，何談區區人類呢。所以，現在統治地球的人類，并不是地球上最初的人類，你要相信我的話。”

李妮說：“那你最好再給我講一講，你是怎么來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時空隧道嗎?那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趙游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當年我們人類和恐龍在地球上生活得好好的，有一天我正坐在一條小雷龍后背上曬太陽，忽然頭疼欲裂，一睜眼，就在這個時代了。說真的，當時我抬眼一看，到處沒有一條恐龍的影子，心里感到萬分懼怕。后來慢慢也就習慣了，尤其是得知恐龍已經在六千五百萬年前滅絕了以后，我就認命了?！?/p>

李妮說：“照你的說法，上次在海邊和這次在休息站，你的失蹤都是因為那神秘莫測的時空隧道忽然把你帶走了，讓你回到了恐龍時代?看你這蓬頭垢面的樣子，不會是剛回來吧?”

趙游說：“對，剛回來，不到半小時。我來到這個時代有二十年了，最初是幾年回去一次，后來是一年一次，一年兩次，三次……最近這一兩年是越來越頻繁了。什么時候回去，這根本由不得我，每當頭開始疼，我就知道時空隧道又來了。李妮，我總預感，我終歸會徹底回到恐龍時代，不再回來。知道嗎，這也正是我不敢跟你結婚的原因?！?/p>

“你恐龍時代的家里還有親人嗎?”李妮說，“我覺得這可以編一個很好玩的科幻故事。或穿越故事，出本書肯定大火，就放在你的書店里賣。”

“有，”趙游痛苦地說，“我離開那個時代的時候只有十歲。天知道時空隧道兩頭的時間體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每當我通過時空隧道重新回到過去，就會發現他們還好好地生活在我失蹤那一年。準確地說，是失蹤的那一天。因此，在他們看來，根本就不存在失蹤這回事。對我父母來說，他十歲的兒子不知道跑哪玩去了，忽然跑來一個三十歲胡子拉碴的人，說他就是他們的兒子；對我哥哥來說，他十歲的弟弟半小時前還跟他一起在河里追過一條魚龍……所以，我第一次回去就被他們當成了一個瘋子……可是，老天，這混賬的時空隧道的確把我帶到了七千萬年后的現在，而且我在這里生活了足足二十年!你可能不知道這二十年來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時空隧道就這么回事，進入它以后的時光是可以相對靜止或者相對飛速前進的。對你來說，它讓你飛速地進入了未來，因此，你穿越幾千萬年，在你們那頭，就像過了一天或半天一樣。”李妮不無譏諷地說。

“李妮，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這些話?！?/p>

“是的，我不相信!趙游，就算我媽逼婚，你也不必搬出這么一套科幻故事來吧?我覺得你可以去好萊塢發展一下了。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我不需要婚姻，那玩意兒沒什么意思。但我也不再需要愛情了。你的車停在地下，咱們就此別過吧?！?/p>

5

從那天開始，李妮快刀斬亂麻，切斷了跟趙游的一切聯系。其實，所謂的聯系，也只不過是兩家的鑰匙。李妮離開的時候，用了不到一分鐘，就跟趙游把兩把鑰匙的交接手續辦完了。

余下的聯系也就是手機了，這個好控制，不打電話不發短信就行了。起初的一段日子，王敏慧和鋼镚都不適應生活里忽然沒有了趙游。王敏慧感性上不適應，理性上還是適應的，而且她的眼光是女工委員的眼光?？磫栴}看得比李妮深邃、有見地。比方說，如何看待趙游的那個科幻故事，李妮把著眼點放在趙游逃避婚姻這個焦點上，而王敏慧就認為不那么簡單，撇開趙游是不是逃避婚姻不論，毫無疑問他是個精神狀態不那么健康的人。

也就是說，王敏慧認為趙游精神上的問題要重于恐婚的問題。李妮當然不愿意承認，那就等于承認她一直在跟一個有精神隱疾的人談情說愛。

總之，長痛不如短痛，趙游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隨之消失的，是幾個月來他留在他們家的那些附屬物。拖鞋、牙刷、剃須刀、內褲、襪子、安全用品。消滅這些附屬物也不是什么難事，一個買菜的方便袋，王敏慧用它從菜市場提回兩斤菜豆，菜豆倒出來，切碎包了包子。方便袋讓李妮拿走了，把趙游那些東西劃拉劃拉，一下子就全裝了。

下樓去送垃圾的時候，李妮被中心廣場上幾個踢毽子的人叫住，問趙游為什么好多天不來跟他們一起活動了。李妮笑著說：“他以后不會再來了?！彼麄儐枺骸按盗?”李妮說：“吹了?！薄盀槭裁囱?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哪來那么多為什么啊，沒有為什么?！?/p>

要是把“為什么”說給這些人聽，李妮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把她也當成神經病、幻想狂。

現在家里能找到跟趙游有關聯的東西。除了需要一段時日才能揮發掉的氣息，就是滿家大大小小的恐龍了。氣息就像甲醛，唯一的辦法是等待，等著它自己一絲絲一縷縷揮發干凈：恐龍模型倒是可以像扔趙游的襪子和牙刷一樣扔掉，但鋼镚不答應。由于這些青面獠牙的家伙，鋼镚在小區孩子中的威信陡增，從跟在別的小孩屁股后面搖身變為中心人物。小屁孩誰想來看恐龍，都必須巴結討好鋼镚。

李妮自己的生活也陡然空出了一大塊，晚飯后，八點來鐘，把鋼镚安頓到王敏慧房里睡下，她就沒著落了，只好上網打發時間?？疵绖?，看娛樂新聞。美劇都要一季一季地追著看，更新又慢，李妮選擇了五個美劇齊頭并進地看，即便這樣，也都看到了等待更新的糾結狀態。

白天還好說。李妮在一家企業做文職工作，強度不大，就是要熬時間，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時。李妮討厭這種朝九晚五的生活，同時又對它產生年深日久的依賴。跟趙游斷了以后，她甚至希望周六周日也能去上班就好了，可以避開王敏慧憂國憂民的那副表情。對這個女兒王敏慧整天是恨鐵不成鋼，她自己干了半輩子科級干部，雖說退休前沒能更上一個層次，但以科級干部的身份退休也說得過去了。李妮卻似乎在這方面沒得到她的真傳，自始至終是個小職員，連個主任干事都沒混上。仕途上沒什么前景，婚姻幸福也行啊，偏偏就連女人最基本的這個幸福指標她都沒達到。

而且要命的是，李妮簡直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對自己的未來根本就不去規劃。豈止不規劃。連眺望的姿勢都沒有。王敏慧用普希金的詩篇企圖喚起李妮的生活斗志和熱情：“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悲傷。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p>

過去在單位，王敏慧沒少用這個著名詩篇給家庭不和睦的女職工打氣。李妮說：“您早就過時了，這首詩改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悲傷。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不是你玩她，就是她玩你?！?/p>

“你這什么態度?”王敏慧說，“你這個態度本身就有問題!普希金那么著名的詩篇，勵志的，怎么給篡改成這個樣子?”

李妮說：“又不是我改的，網上看到的?！?/p>

王敏慧說：“網上看的也不行!這什么時代，真是亂套了?！?/p>

李妮說：“恐龍時代應該挺好的。什么大氣污染啦、地溝油啦、問題奶粉啦、一路飆漲的房價和豬肉啦，都不存在。人們的心靈肯定也很純潔，沒有二奶，沒有外遇。”

自從趙游跟她描述了一番恐龍時代那溫暖潮濕的美景之后，李妮其實動不動就會來一番想象。作為一個女人，她的想象里肯定少不了浪漫忠貞的愛情。一個沒被污染心靈的男人，騎在恐龍背上的男人，還是很讓人遐想的。有天晚上李妮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果真置身于恐龍時代。她想象中的男人騎著一只劍龍向她走來。醒來之后她差點抑制不住要給趙游打電話，跟他說下次回去時把她帶上，在恐龍時代過兩天，體驗體驗。當然，早上醒來以后她嚴厲地譴責了自己，居然會相信什么恐龍時代，腦子也快要壞了吧!

6

其實也不能說生活欺騙了李妮。在王敏慧看來，李妮和前夫江一陵那個婚完全可以不離。假如他們不是瞞著她悄悄離了，說什么她也會用艱苦卓絕的思想工作把他們攔住。所以，這件事情給王敏慧帶來的打擊是空前的，她曾經對李妮說過，這是我一生的隱痛，死了都閉不上眼。

李妮也正是因為知道她媽思想工作加高壓政策一旦雙管齊下，她的婚肯定離不了，所以就來了個先斬后奏。其實，如果非要給她和江一陵的離婚安上個理由的話，李妮覺得“無理由離婚”最合適。什么叫無理由?并不是網上情感專家們所說的那樣，沒有外遇，沒有性格不合的因素，就可以叫無理由了。李妮覺得這很牽強。世上哪一份婚姻走到離婚那步是沒有理由的?相反，都有一堆的理由，雖然有些理由小之又小，但那是形式上的，放在當事人身上，都是天大的。所以。在李妮看來，“無理由”就是理由一大堆、無法——說明的一種狀態。

比方說，李妮和江一陵的離婚，固然有自身的原因，但婚姻之外的推力破壞性也很大。就說婆媳關系吧，李妮婚后住在婆家，因為江一陵是獨子，所以婆婆唯一的條件是一家人要住在一起?；榍袄钅荼粣矍闆_昏了頭腦，沒覺得這會是問題，婚后慢慢的這問題就凸顯出來。婆婆家房子小，而且是那種老式結構，只有一間還算像點樣的臥室，另一間放了一張大床一張沙發，又當客廳又當臥室?；榍捌牌藕苤鲃拥匕雅P室收拾成婚房，說她和老頭子住客廳的大床，誰知道沒多久，婆婆就抗不住了，整夜失眠。江一陵就找她商量，說媽睡了大半輩子，忽然換個地方，適應不了，要不咱們還是換過來吧。

李妮那時候還處在新婚期，換過來就換過來吧，沒什么意見。但可想而知這種格局有多么大的漏洞，太不方便了，毫無隱私性。婆婆是個攢錢控，也知道這房子堪稱老古董，應該買新房，已經攢了很多年錢了。不過她那錢攢得真叫艱苦卓絕，全家人誰也休想把一分不該花的鋼銷兒從她手指縫間流走。那時候正好李妮懷孕了，空前地嘴饞，只好時不時地回王敏慧這里改善生活。每次王敏慧看著女兒狼吞虎咽的樣子，就想去找親家母理論一番，李妮就跟她說：“您別去啊!您要是去了我跟您沒完!我婆婆這是為了讓我們一家人住上大房子，而且很快我們就要住上了!我兒子，您外孫，他是個有福的小子啊，一生下來看到的就是大房子?！?/p>

不過，光是省吃儉用也就罷了，婆婆摳門到老頭子病了也不舍得買藥的份兒上，并且，給孫子買東西也斤斤計較。李妮挺著大肚子從母嬰店里買回來的東西，都讓婆婆非常不悅。江一陵開始還說得委婉點，說他媽一輩子就沒買過一百塊錢以上的衣服，孩子一個尿墊就花八十塊，她肯定接受不了。李妮說，你讓她出去看看!她整天窩在家里，當然不知道世界變成什么樣了。后來，婆婆就不僅僅是拉臉子了，開始明著表示不滿，李妮當然要還擊，兩人就這么開始了婆媳不和的日子。

她們的婆媳矛盾總爆發還是在房子上。李妮無限的憧憬終于落到了實處：婆婆攢了多年的錢換回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私人空間相對有了，但李妮覺得他們江家現在有兩套房了。至少有一套房產證上應該寫江一陵，可老太太兩套都寫自己的名字。舉家搬到新房以后沒多久鋼銷就生下來了，矛盾越積越多。李妮開始打那套老房的主意，跟江一陵商量要不他們搬到老房里去住，彼此都有個空間。老太太視鋼镚為命根子，那就讓她帶著，反正李妮和江一陵兩口子也要上班，下班回去吃晚飯，繳伙食費。晚飯后就回老房子住。

老太太當然是橫豎不答應，江一陵他爸在家里大小事也說了不算，因此，一家人就別別扭扭地吵著架住在一起，老房子空著。

不過，這種婆媳矛盾每家都有，只是各有各的不同罷了。導致李妮和江一陵離婚的因素還有其它很多，比方李妮發現江一陵有了“財務出軌”，私房錢還不是個小數目。他是公司里的營銷主管，灰色收入是避免不了的，但事實證明他每次交給李妮的那些工資以外的收入，都是經過了二次處理的；另外他居然背著李妮，借給他表姐十萬塊炒股。江一陵那個表姐也實在是離譜，小學教師，收入也不算低，卻偏偏迷上炒股，整天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到處借錢炒，基本沒有賺的時候。

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就已經夠煩心的了，加上鋼镚小，三天兩頭還得發個燒什么的。偏偏江一陵公司里有個叫小白的女孩，整天纏著江一陵。雖說成家立業了，有責任感了，但一個男的被年輕漂亮的女孩喜歡，誰要是沒有虛榮心，誰要是不高興，那他簡直就是個傻子、弱智。這個小白隔三差五給江一陵發短信，李妮勒令江一陵不許回復，但江一陵居然偷偷跑到洗手間里回復。

李妮問他：“難道那些需要躲到洗手間里回復的短信，都是業務需要嗎?”

江一陵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老實承認：“不全是?！?/p>

李妮問他：“既然不是一定要回，能不能不回?”

江一陵說：“我覺得那樣不好?！?/p>

要是只發發短信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個年輕漂亮的新潮女孩居然成了江一陵所謂的“沉重生活之外的精神撫慰”。這句話是李妮跟江一陵大吵的時候江一陵說的。李妮當時就氣得不行了，說：“那我是不是也應該去找找生活之外的撫慰?你累，難道我就不累嗎?”

導致他們離婚的最后事件，是李妮和江一陵去東郊一家酒店參加朋友的婚禮。結束后，兩人在怎么回家的問題上產生分歧，江一陵受他媽勤儉過日子的影響，主張坐公交車，李妮因為看到大多數人都開著私家車而心理不平衡，一個勁兒嚷嚷著打車。兩人打了個車，路上李妮抱怨江一陵：“一個營銷主管，掙的錢雖然不算很多，但也比普通工薪族多吧?這么些年，全讓你媽攢著買房了，到頭來房產證上還不是你的名字，這過的叫什么日子?！?/p>

兩人越說越來氣，李妮說：“讓我下去，不愛跟你坐一輛車。”

江一陵還真就讓李妮下去了，當時是在東郊立交橋上，李妮形單影只地在橋上看著江一陵絕塵而去。

事件的后續發展是，兩人冷戰，江一陵晚飯后出門去了，李妮跟蹤，發現江一陵跟小自在喝咖啡。

離婚之前，小白找李妮聊天，說她跟江一陵只是精神上的關系：“男人被生活所壓，都有一陣一陣逃離的欲望，我充其量就是他想逃離時的一個房子而已，讓他悲觀時不至于無處可逃?！?/p>

即便這樣，李妮也無法忍受了。兩人是在都很不冷靜的情況下去離了的，但離了以后，冷靜下來，李妮想想，要是還來一次，她肯定還是要離。他那個媽，還有他這個精神癖好，都超過李妮的忍受范圍了。

7

國慶節到了，王敏慧的計劃落空，人就懨懨的，加上在秋天的第一場冷空氣里著涼，病倒了。李妮打電話給江一陵，讓他把鋼镚接過去。江一陵剛買了新車，答應帶鋼镚自駕游。又要去蓬萊看極地世界，又要去淄博看地下溶洞，把七天假期都排滿了。

不過，第四天，江一陵就帶著鋼镚回來了。李妮問他們為什么沒按原定計劃旅游，江一陵說，不是考慮到鋼镚姥姥病了嗎，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李妮想，裝什么裝。就問他：“小白沒一起去嗎?”

江一陵說：“沒有?！?/p>

他們離婚后過了一段時間，江一陵和小白就談起了戀愛。李妮氣不過，問江一陵，你不是說和小白只是精神關系嗎?江一陵說，要是咱們一直不離婚，我肯定一直和小白保持精神關系。但我們已經離了，彼此都需要重新開始，與其重新去認識并試著了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還不如直接就和小白成了，省事。

這什么邏輯!當時就讓李妮啞口無言。不過，細想一想，李妮不得不承認，這套邏輯是成立的。而且，江一陵告訴李妮，小白不想生孩子，這一條至關重要。李妮問他，至關重要是什么意思?江一陵說，我要是再有個孩子，勢必要把對鋼銷的感情分出去一些。小白不生，那鋼镚就是唯一的了。

江一陵這個想法還是讓李妮感到熨帖的，也就不去理會他和小白的戀愛了。但他們總是戀愛也不見結婚，把李妮都等煩了。后來，李妮還是從鋼镚那里得知，小白她媽寧死也不同意女兒找個二手。

鋼镚每次從江一陵那里回來，李妮都要詳細問問吃了什么，干什么了，小白對他好不好。小白自己都不想生孩子。可想而知更談不上去喜歡別人的孩子，只是礙于鋼镚是江一陵的兒子，才勉強拿出最大的熱情，一周一次接待鋼镚。

李妮以為江一陵是跟小白一起帶鋼鋤自駕游的，沒想到小白沒去。王敏慧每天要去醫院輸液，江一陵把車留下來，讓李妮暫時先用著，他打車把鋼鋤帶走了。每天都要去醫院，有車就方便多了。王敏慧坐在車里四下觀望，嘆氣，說：“你就是個沒福氣的人。跟江一陵沒離的時候，讓那婆婆管得死死的，沒車沒房，冬天就吃幾毛一斤的大白菜。這一離，江一陵車也買了，房也有了。唉，都是命啊。”

李妮說：“也真是怪。鋼镚奶奶是怎么開竅的?她那樣頑固的人，居然會從大房子里搬回老房去住。”

王敏慧說：“這還不知道啊?肯定是跟那小白處不好唄?！?/p>

李妮說：“這我信。天底下還能找到我這么好欺負的兒媳婦嗎?”

國慶長假最后一天，鋼銷從江一陵那里回來。李妮和王敏慧就圍著他套問那邊的情況，鋼镚說：“小白不在爸爸家里住了。”

“為什么呀?”李妮問。

“我哪知道呀?”鋼镚說，“我又不是孫悟空?！?/p>

王敏慧一眼一眼地看李妮，李妮假裝沒看見。長假結束，八號早上李妮先開車把鋼镚送到幼兒園，在門口給江一陵打電話，問，把車給你送到哪兒，家還是單位?江一陵說，你先開著吧，我這幾天要出差。

李妮把車開到單位，在辦公樓前往車位里倒車。同事們絡繹不絕地來上班。很多人目睹李妮在倒車，有幾個老司機站在前面傾情指揮。一層樓上的同事在走廊里看到李妮，都問她什么時候買的新車，她說，剛買不久。同事們說，一點都沒聽你提起過，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跟李妮一個辦公室的小鄭知道她一點底細，問，趙游給買的吧?

過去她只是偶爾看見趙游那輛舊車，有時是趙游開著，有時是李妮開著。小鄭找了個有錢男友，早就開上幾十萬的車了，所以很鄙視趙游那輛舊車，時不時就說，讓你們家趙游趕緊換車吧。

其實李妮知道小鄭的潛臺詞，與其說換車不如說讓她趕緊換人。李妮每當看到小鄭就慨嘆時代不同了，真是不同了。小鄭一米七的個子，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找個男友卻比她矮一頭。要是小巧玲瓏倒也罷了，長成何炅那樣也很可愛，偏偏小鄭那男朋友還很胖。李妮最初覺得小鄭是不是傻，后來發現正好相反。小鄭和男友訂婚后，車有了，海景房有了，而且整天在男友家里吃飯，連伙食費都省了。男友他媽整天催婚，想抱孫子，都說了，小鄭只管生就行了。

現在李妮慢慢理解了小鄭的實用主義?；叵爰薜浇涣昙乙院笠徽麄€冬天都吃熬白菜的日子，真是覺得虧。

李妮沒告訴小鄭她開的車是江一陵的，也沒透露她已經和趙游吹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江一陵沒催著要車，李妮打電話，江一陵說他還在外面出差。

后來是王敏慧把謎底揭開了。她聽鋼镚說小白已經不在江一陵家里住以后，心里就動了個念頭，而且根本就遏制不住。有一天她坐公交車到江一陵老房子那兒，假裝偶遇了江一陵他媽。江媽的確跟小白處不好，而且讓小白這么一比，覺得李妮還真是個好媳婦。她和老江搬回老房子，眼不見為凈。前段時間，江一陵回來告訴他們，他和小白散了，小白已經搬走了，江媽馬上也動了跟王敏慧一樣的心思。所以，“偶遇”王敏慧后，非拽著她到家里坐一坐。王敏慧半推半就地去了，兩個老太太謀劃了半天讓兩人復婚的事。

李妮下班回來，把車鑰匙放在鞋柜上，王敏慧問：“江一陵這車好開不好開?”

李妮說：“好開啊，怎么了?”

王敏慧說：“就是問問。江一陵還沒回來啊?”

李妮說：“今天剛打電話問了，沒呢?！?/p>

王敏慧說：“當心人家回來把車要回去，不習慣了?！?/p>

李妮想了想。說：“別說，還真會不習慣?，F在想想，沒車的日子怎么過啊?去超市、接送鋼镚，太需要車了?！?/p>

王敏慧說：“那就干脆不還了?！?/p>

李妮說：“說什么呢，人家又不欠我一輛車。”

王敏慧說：“你呀，全世界最單純的人。江一陵根本就沒出差，他這車就是送給你用的，知道吧!”

李妮驚訝地張大嘴：“不會吧!他腦子發燒了?”

王敏慧說：“我今天碰見江一陵他媽了，她親口說的，江一陵沒出差?！?/p>

李妮終于明白了。晚飯后她打電話給江一陵，說明天給他送車。江一陵說，你就開著吧，我主要是考慮到你接送兒子方便。天越來越冷了，騎自行車坐公交車，孩子都遭罪。李妮問，那你不用啊?江一陵說，我有公司配的車。

要不要走回頭路，李妮很迷惘。離婚三年來的再婚之路如此曲折艱難，尤其是趙游，已經讓她的再婚之心磨損殆盡了。但，畢竟是親身閱歷過婚變的。其中滋味雖然淡了很多。也不足以讓李妮毫無顧忌地挺身而上。

8

深秋里的一天，小鄭求李妮帶他去趙游的店里買光盤。她也要考計算機。李妮其實也挺想看看趙游的，一來，算一算快兩個月沒聯系了；二來，江一陵父母都到家里來過，江一陵本人也多次跟李妮表了忠心，但她總覺得有一點心思還拽在趙游那里，似乎總在期待轉機。所以就答應了小鄭。

小鄭要開車載李妮去，李妮卻搶著要開車載小鄭。

兩個月不見一個人，世界會發生什么變化?李妮非堅持開江一陵的車去，那巨大的道具卻沒派上用場。趙游的店已經易主了。

原來的服務員小曹，現在成為趙游這家教育書店的新老板。她解釋說，趙游離開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誰知道他為什么中途不干了呢，租期也沒到期，小曹干脆就接過來了。

小曹把李妮帶到一個角落里去，指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書：“李姐你看看，老板留下的這些書，根本就賣不出去。”

李妮站在那里一本一本翻那些介紹恐龍的書，越來越擔心趙游，覺得應該讓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她問趙游哪兒去了?小曹說：“我也不知道。老板離開之前整天研究這本《探索》，里面有篇文章《十一位頂尖科學家預測未來科學》，他說這個叫杰克·霍納的恐龍專家真是沒事找事，居然放言在不遠的未來人類會利用基因工程創建出恐龍等東西來還原歷史進程，真是荒唐透頂，這個時代不是恐龍的時代。”

李妮看了看介紹，這家伙是美國落基山古生物博物館館長。

兩人從圖書大樓回去的路上，小鄭忍不住地發笑。李妮問，你笑什么呢?小鄭說，沒想到你們家趙游是這么一款。李妮說，我們早就散伙了。小鄭說，哦，車子是不是分手費啊?李妮說，你眼里除了錢還有別的嗎?我自己就不能買輛車開開了?

那幾天李妮到處找趙游。實際上，除了趙游家，也沒什么別的地方可找。李妮開著車候在趙游家樓下好幾天，其間碰到過兩次郵局投遞員、一次當當網送貨員、一次煤氣收費員。投遞員認識李妮，就讓李妮簽字代領了兩本雜志，《小說月報》和《知音》，還是年初時趙游為李妮訂的。當當網來送的是趙游四天前買的一個剃須刀，未付款，李妮也給他把款付上，東西收下。

據此分析，四天之前趙游還在家。而小曹那里的消息是，趙游于半個月前轉讓了書店，就是說，趙游轉讓書店以后至少還有十一天是在家的。李妮上樓去問對門鄰居。對門常年住著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十多歲的智障男孩，老太太每天早上帶著臉色蒼白的智障男孩去市場買菜放風，說已經有好幾天沒看見趙游出門了。

下雪了，趙游小區門口有個橋洞，挺陡，結了冰很滑，李妮就不再去了。趙游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像前兩次失蹤時一樣。李妮搞不明白，她跟趙游已經結束戀愛關系了，他還有什么理由失蹤?他到底在逃避什么?這根本就是一個元處可逃的時代。

第一場雪融化以后，李妮問鋼镚，想不想去看恐龍?鋼镚說，太想了!李妮知道，鋼镚其實對那些化石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博物館里那只巨大的復原恐龍骨架。

星期六，李妮帶鋼銷又去了趟龍城。在休息站，李妮拐到超市里轉了轉，胖男人還在，問李妮男朋友還好吧。李妮說，又失蹤了。胖男人說，看來，你男朋友抗壓能力的確有限。但是，地球就這么大，他能逃到哪里?最后還不得乖乖回到現實里來?李妮笑了笑，說，說不定他真能找著好地方可逃，逃去就不回來了呢。你沒聽說過時空隧道嗎。胖男人說，那都是科幻電影里的事，現實生活里哪有那玩意兒。李妮說，說不定就有呢。胖男人說，難道你男朋友通過時空隧道去別的地方了?李妮說，對呀。胖男人上下看了幾眼李妮。李妮說，看什么看，我沒病。

李妮其實也說不好為什么要到恐龍公園來，仿佛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告訴她會在這里找到趙游一樣。事實上，趙游還真在，李妮驚訝地看到他手里拿著一沓子停車費收據，把那張憔悴無神的臉俯下來，透過車窗玻璃往里看。玻璃上貼著進口膜，趙游根本看不到她。李妮緩緩地把玻璃放下去，叫道。趙游!

那天晚上李妮定的酒店還是上次那家。趙游在哪里住，李妮沒問。她只是從地質公園出來后，在停車場一直等到趙游下班，三人一起吃了頓飯。據趙游所說，他因為越來越頻繁地進入時空隧道，而且在恐龍時代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擔心有一天會徹底進入不再回來，所以才把書店轉讓給小曹?！澳阒?，時空隧道是另一個時間體系，對這個現實世界來說，它是關閉的，又不是絕對關閉的，它偶爾開放……幾天前我的確又回去過一次，這次足足在那里呆了一個星期，才重新進入時空隧道?；氐浆F在以后，我無所適從，拼命地想家?！?/p>

“這么說，你是因為想家才跑到恐龍公園來工作?”李妮不無譏諷地問道。

趙游看看李妮，說：“我知道，你是不會相信的。就像我的父母和哥哥不相信我去了未來一樣。”

“你父親還是認不出你這個胡子拉碴可能比他都顯老的兒子吧?”

“認不出。他們都不相信我說的，總以為他們十歲的兒子跑別的地方玩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而且他們不相信不久之后恐龍時代就要滅亡了。但我無法告訴他們。我們的時代到底是怎么滅亡的。彗星撞地球?史前大寒潮?海洋淹沒大陸?……我真的不知道?；蛟S真的像你們所說，我們史前人類最終發明了核武器，所有的恐龍全都滅絕于核戰爭……在你們這個時代二十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人類是無所不能的。即便我們史前人類隨著恐龍時代一起滅亡了，但新的人類總會重新崛起。生生不息。我只是不希望這一切發生，我的父母、兄弟。我的那些恐龍朋友……但我有什么辦法，誰都不相信我的話。我父母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愿不愿意讓他們把我交給一個生物科學家，讓他提取我身上的組織細胞加以研究。我倒是樂意那么干，假如他們能從此項研究中得到某種數據，說不定會相信恐龍時代的確在未來的一天滅亡了……而以我們那個時代的科學技術來說，我覺得他們完全能夠想辦法制止滅絕的發生。所謂的一些災禍之所以為會發生，有時候完全跟我們自己的破壞有關，比如大氣、環境。但我最好還是能在下次回去之前想個辦法，爭取讓他們相信滅亡這段歷史……李妮，要是哪天我再次消失，并很久沒回來，那就是我回不來了。你把車開走，房子賣了吧。我已寫好委托書，在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里?！?/p>

李妮張口結舌地看著趙游，說：“趙游，聽我的，跟我回去。我同事小鄭一個同學是心理醫師，你的病不能再拖了?！?/p>

趙游絕望地看著李妮，說，李妮，你怎么就不相信我說的呢。我們生活的地球每時每刻都有太災難來臨的危機，說不定再過若干年，你們現代人類也會面臨恐龍時代。

9

兩家老人串通好了，一起對李妮圍追堵截，目的只有一個，復婚。李妮陷入迷惘之中，不知道復婚以后，已經死了的生活能不能跟著復蘇。還是，又是死路一條。

這個冬天冷空氣頻繁，鋼镚重感冒引發肺炎住進了醫院。江一陵父母整天陪在病房，江一陵也把工作扔掉不管了。王敏慧勸李妮：“還是復婚吧，你和江一陵之間即便夫妻情分淺了，卻有一個最大的不可分割的利益，那就是鋼镚。孩子不病的時候活蹦亂跳，病了以后蔫頭耷腦地找爸爸，多可憐啊。大人不能太自私了，得為孩子犧牲一點自己。”

元旦，按照雙方家長的意思，李妮和江一陵復婚了。江一陵他媽把新房過戶給了江一陵。仿佛曲曲折折地兜轉一圈，就是為了這么一套房子似的。鋼镚把所有的恐龍都搬到了大房子里，李妮時常看著那些恐龍想起趙游。

快到春節的時候，有天晚上李妮在網上看到一條新聞：幸免于難的恐龍化石。內容提到了龍城地質公園。李妮把新聞打開，看完，呆坐在電腦前半天。失竊的恐龍化石位于地質公園龍澗三號坑，是一塊恐龍脊椎骨化石；所幸的是，這塊化石還沒被偷走就被發現，看護三號坑的負責人向警方證實，盜竊者是地質公園一名停車場收費員。

新聞很簡單，聲稱案情有待警方進一步調查。

如果不出意外，李妮相信現在被關起來的那個倒霉蛋一定是趙游。鋼镚幼兒園放假了，李妮一早就把他送到江一陵父母那里，謊稱單位很忙，要加班。她第三次開車往龍城去，路過休息站的時候沒停。趙游在看守所里，李妮向警方說了一大通實話，無非就是趙游精神上很有問題，堅稱自己來自恐龍時代，他企圖盜竊一小塊恐龍脊椎骨化石，只不過是為了坐時空隧道回到恐龍時代，向他們證明恐龍在未來滅絕了，并不是要偷了去賣。

實際上，警方調查結果更具有諷刺性：有另外兩名當地農民早就盯上了三號坑，那天他們按照事先算計好的盜竊時間及逃跑路線，一個開車在附近望風接應，另一個用工具把三號坑里一個鐵籠子撬開，但這個倒霉蛋還沒得手，被趙游發現了。趙游為什么去三號坑，他自從進了看守所就守口如瓶，誰也不知道原因。李妮堅持他只是精神病發作，到那些恐龍化石中間以解想家之苦；當地農民扔下工具空著手逃跑了，趙游卻鬼使神差地拿起工具挖起那截脊椎骨化石。這就是他被發現的經過。

趙游最后獲得拘役四個月、緩刑八個月，并處罰金一萬元的處罰。

李妮開車載著趙游往回走。她決定盡快把趙游送到小鄭那個心理醫師同學的診所里。路上他把這個想法小心翼翼地跟趙游提了，趙游不置可否，神情木呆呆的，好像腦子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很顯然，趙游在這次事件中深受打擊，變得有點行尸走肉。不過這倒使得李妮把他送到心理診所去的計劃很容易地得以實施。趙游也乖乖按照心理醫師的要求，定時去診所。李妮每次都跟心理醫師通電話了解情況，心理醫師說，趙游貌似很乖，實際上腦袋很頑固，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并且，她能看出他時不時在心里發笑，仿佛在嘲笑這個可笑的世界。但她又向李妮保證，她完全有信心把這個妄想狂治好。

第四次去心理診所的趙游，在信心滿滿的心理醫師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據說趙游消失得匪夷所思。當時的情景是，心理醫師在給趙游做疏導，趙游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像睜著眼在睡覺。然后心理醫師接了個電話，她坐了大概一個小時，正好想起來活動活動，就拿著電話到窗邊去接，時長五分鐘。等心理醫師接完電話轉過身來，發現趙游不在座位上。她推門問外面的助理趙游去哪了，助理說，趙游沒出去，而且，門就壓根兒沒開過。

心理醫師根本不相信，但助理堅持說她一直在外面兢兢業業地坐著，一只蒼蠅飛過去也不可能逃脫她的法眼。

心理醫師回到診室，查看了一下趙游坐過的椅子，沒發現什么。她坐回去，仔細回憶接電話前后所有細節，恍惚想起似乎曾有一道光呼啦閃了一下。那天陰天，開著燈，她還以為是燈出現了什么問題。

當然，心理醫師之所以愿意回憶這道若有若無的光，是因為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趙游所說的時空隧道的真實性。然而，怎么可能呢?多么荒唐!心理醫師在診所里坐了一上午，沒再接診其他的病人，而是上網百度了一下時空隧道。她發現一個1990年的案例，一架早已淘汰的客機飛落委內瑞拉的卡拉加機場，據飛行日志記載，該機是1955年起飛，時隔35年。并且最終這一點得到了證實，該機于35年前神秘失蹤。這些死而復生的人和當年一樣年輕，而他們的家人都已經老了。

趙游把心理醫師徹底打敗了。她回家自我療傷很長時間，然后就關閉了心理診所。

從那以后，趙游就再沒出現過。他的車很多天停在心理醫師診所的大樓停車場里，看車師傅找到心理醫師，心理醫師又找到李妮，李妮找人把車鎖撬開，開回去放在趙游家樓下停車場。后來她去過幾次，發現趙游家防盜門上貼了好多張紙，水電煤氣費催繳通知、通下水道的野廣告，把半張門都貼滿了。小區物業看到李妮。讓她無論如何找找趙游，李妮就讓他們把趙游家的門弄開，進去看了看。

當然，趙游不在家。到處都是灰塵。

過了半年，李妮把趙游的房子賣了。還真有委托書，放在趙游所說的床頭柜最下面一個抽屜里。

在那個抽屜里李妮還發現趙游搜集到的一些新聞，雜志上剪下來的，其中有兩條李妮倒是很感興趣。

一條是：美國科學家麥斯特在寒武紀沉積巖中發現一只成人穿著便鞋的腳印和一個小孩的腳印，踩在一只三葉蟲的化石上面。而三葉蟲是5億年前的生物，早已絕跡；

另一條是：考古學家在美國德克薩斯州河床中發現白堊紀恐龍腳印，據此十八英寸的地方，同時發現12具人的腳印化石，其中有一人的腳印疊蓋在一個三指恐龍腳印上。同一巖層中還發現人的手指化石和一把人造鐵錘。

李妮自言自語：“難道地球上真有史前人類存在過?”

責任編輯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