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和李祥華來自山東南部的兩個相隔不算太遠的縣城,有著豐富的基層生活經驗,還曾有過在農村的成長經歷,所以,只要不去刻意地與熟悉的題材拉開距離,他們的作品應當很容易具備所謂的生活氣息。從本期發表的《奶奶和她的大頭鵝》、《五叔出嫁》兩個短篇小說來看,確也體現了一種樸素的寫實風格,既有對現實經驗的忠實摹寫,也有對現實生活的極端化改寫。正是在這種虛與實的反差對映中,產生了小說的肌理和經得起咀嚼的意味。
兩篇小說皆為“敘舊”——都是以“我”的口吻敘述童年記憶中的往事,都是事過境遷之后對往事的回溯。雖然過去的年代并不久遠,但是我們的生活環境和語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現在看來不足掛齒的事物,放到三四十年前就很有可能人命關天。正因如此,一些舊事反倒比新事、時事更有重寫的便利,即是忠于歷史有一說一,也能讓今天的讀者感到新鮮。雖然這種新鮮不過是一種未曾經驗過的陌生,但是能讓作品具備一定的陌生化效果,也算達到了小說的一項基本要求。單看《奶奶和她的大頭鵝》和《五叔出嫁》的題材,首先便具有這種過去很普遍現今在很少見的陌生性:故事的動因其實很簡單——都是貧窮惹的禍。若非貧窮,《奶奶和她的大頭鵝》中的二叔不會死;若非貧窮,《五叔出嫁》中的五叔不會被迫出嫁。所以,理解這兩篇小說,先要了解那個時候“貧窮”是人們最難邁過的坎兒。但是,假如僅只是寫一寫大家過得如何如何苦,貧窮如何如何折磨人,就可能類似于老年人的痛說家史、憶苦思甜,這樣的“敘舊”即便讓人一時感到新鮮、陌生,終究還是就事說事、敘舊如舊。一名出色的小說家不應滿足于用這種一鍵還原的方式把故事講完,而應致力于在還原往事的途中發現屬于自己的岔路,從而將小說指向更為遼遠的境界。
去年春天,在柏祥偉的小說研討會上,我有一個發言,題為《在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小說》,其中說到柏祥偉的一個特征:在他的小說中,往往是好像要有故事發生了,但結果又總是什么也沒發生。他的小說多數是封閉性的,它的人物、敘事,往往都是封閉的,很難看出人性的維度和生活的變數。柏祥偉采取的策略是:單刀直入。這個人就是這樣的,這件事必須如此,一加一只能等于二,寫什么就要像什么。他總是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停止了小說,太急于把故事講完,太急于給出一個標準答案了。所以我向他提出的期望是:小說不但要講故事,還要讓這個故事能呼吸,能生長,能夠與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就像魯迅提問的:“娜拉走后怎樣?”小說就該續寫娜拉走后的故事。就《奶奶和她的大頭鵝》來看,柏祥偉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在小說的開頭一節,他相當繁復地寫了二叔之死;但是在剩余的九節中,二叔完全退隱到了文本背后,占據主要篇幅的是奶奶,是奶奶在二叔死后所承領的生活。具體內容這里不予詳述,如果說柏祥偉以前寫小說的用力點多在故事本身,那么這篇小說則是講述“娜拉走后的故事”——他借一只犟筋的大頭鵝窺察了奶奶內心的千瘡百孔。
《五叔出嫁》相對平和。如果說柏祥偉旨在表達對個體的人的悲憫,那么李祥華的小說則意在表達對那個時代的悲悼。五叔因為家里窮要倒插門,卻糊里糊涂被樹為移風易俗的典型,要大張旗鼓地“出嫁”——這位“男媳婦”不得不聽從“安排”,接受來自組織的“關懷”。然而,那種只講道理不講人情的“關懷”實在是一種傷害,五叔便不自覺地成了犧牲品。看似詼諧滑稽的《五叔出嫁》實際包含了沉重的內容。不過,比之《奶奶和她的大頭鵝》,《五叔出嫁》恰又欠缺了一步,假如它不是止于講述一場婚嫁,或許能寫得更有分量。
所以,無論是敘舊還是寫實,重要的是出新,這個“新”不單要令人耳目一新,還應該是一種超越時效性、觀賞性的新——如同沉睡的兵馬俑一夢醒來。
2011/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