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重復的

在這個不大的縣城里，分布著幾百家紙廠，共同生產一種名日“宣”的紙。它們用的材料主要是檀樹皮，還有一種草——在我看來近乎亂蓬蓬的稻草。再有，就是這里特有的水了。這些材料通過現代的制作方法，或者是古法，最終形成一張張潔白的紙。筆墨在上邊走，可以覺察出干澀或溫潤，看到一個人的脾性和情調。

除了勞作空間的大小之別，勞作者的動作是如此相同。造紙的歷史有多長，這些動作的存在就有多久。這么多年來沒有改變，也無須改變。譬如，紙工師傅從紙漿槽中抄紙的動作，一張細密的竹簾，反復地沉入、抄出一張又一張漿紙，很簡明、單一，沒有任何表演的痕跡，實用之至。生活有美感當然好，但實用比美感更重要。很多年過去了，每天置身于潮濕中，抄紙啊抄紙，萬千動作如同一個動作，串貫起無數細碎的時光。而在另一個熱氣騰騰的勞作空間里，熟練的動作將濕紙一張張分離，敷在熱烘烘的壁上。薄如蟬翼的濕紙，軟溜溜如一團泥，在常人看來顫顫巍巍，真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啊。可是很利落，只一下兩下三下，已經平整地敷于壁上，毫無皺紋。動作的可靠性在于準確、果斷，不要多余，恰恰正好。這很像庖丁解牛、郢人斫堊，熟練得不得了，一下子到位了、完成了。可以想見初始時的艱難，是如何地手忙腳亂、顛三倒四，浪費了不少材料，心里焦急得很，又無法速成，好在時間慢慢過去，心里有些底了，手上感覺敏銳了，失手越來越少。至于現在，閉上眼睛都毫無舛誤。不過，青年時段也就要過去了。

每一個職業都有自己的動作特點。當一個人的日子在抄紙中度過，那么真可以說，就是這么幾個動作的無數重復，支撐了生活的過程。日子過得有喜悅有憂愁，盡管干起活時都不吱聲，也看不出表情的深淺，但是內心的起伏，一定滲透到動作里去、滲透到他抄起的每一張紙上。有時在一刀宣紙里，會有幾張顯得特別燥氣，水墨暈化又不太正常，我就會想，這是哪一個抄紙工人當天不快活了，他又是因為什么不快活了呢?總以為紙的展開是一種純物質的空間，是植物與水交融之后生出來的品種，卻想不到使其轉變的是這么些人。他們的心情時而糾結時而舒展，指揮著動作的起落，動作都一樣，情緒卻不一樣了。這很像茶道小姐，她持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給客人泡茶，同樣的茶葉，同樣溫度的水，同樣優雅輕柔的動作，卻因不同的心情，滋味見出不同。

有一些機器進了紙廠，代替了某一些動作，出紙的速度大大提高。我們需要用快速度來對待一張紙的形成嗎——喜歡在紙上書寫的人會傾向于緩慢，既然慢，也就排斥機械的迅疾，甚至認為機器把紙的功能破壞了。世界的速度很快，到處可以聽到提速的聲響，而純正的手工制作反其道，遵循慢的原則，工序煩瑣，不慌不忙。古法造紙，光是這幾個字就讓人感到親切，想到泡料的大缸、沖搗的水碓、酸味的漚池。古法，說起來就是延續了舊時代慢生活的節奏，每一個程序都充滿舊時代的氣味，每一個動作都是翻版，無一創新——幾十年、幾百年沒有什么值得遷變的——沒有人節外生枝去改變古法，或者添加一些被稱為新時代的因素——古法算是很圓滿了，忠實于這樣的動作節拍，已經足矣。這很像江南水鄉的烏篷船，在船上裝了機器，開起來嘭嘭地響，船工的黑氈帽換成另外一種顏色、質地，那什么味道都丟盡了。事實上，不少人還是持守著一些老舊的方式，保有著天生天養的原汁原味——守舊，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我更樂意站在農家式的小作坊看，這里沒有龐大的機器，規模簡介陋，主人絕口不提擴大再生產的話題，同時也絕不自卑。工人多不與客人交談，手上的動作停不下來——自己看吧，都在眼前呢。

像小作坊的師傅一樣，我寫一個字，也就一下或者兩下，決不云遮霧罩地拉扯以逞才氣。有時的確沒有到位，也不補筆。補筆的動作使它更糟。

在另一個小空間里，這些宣紙經過剪裁為四尺、五尺、六尺等等規格，等待一張張地檢驗。小作坊的產量有限，純用手工，量就上不去。喜歡古法造紙的理由就在這里，對于數量并不熱衷。老子說“少則得”，因為少而完全保持了自家的特色，好像養在深閨的大姑娘，還沒有沾染外邊的種種習氣，很純。既然紙張是從植物里長出來的，那么，如同植物那般的生長也就很自然。有一些植物是慢生慢長的，慢長引不起人的注意。在人的意志里，充滿了快長的欲望。這有什么好呢，老子覺得這很危險，他討厭快長，快長意味著快衰、快死，只有慢長才見質量。人們發瘋似的收藏海南黃花梨、小葉紫檀、紅酸枝，這些珍貴植物的價值來自于它的慢長，人的一輩子過去了，它還是沒長大多少，簡直就是靜止般地活著，幾百年后成為極品。一個熟練的人一天能抄多少紙，大抵是有數的。動作是心靈的外表，一超常，就讓人知道，出問題了。對于收藏慢動作產品的人，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盡管比較挑剔，我素來還是對宣紙珍惜之至，它們是那么如實地反映你的動作，或干裂秋風或潤含春雨，像是內心的一面鏡子，如波如云，無可逃遁。因此，即便是宣紙的邊邊角角，也不敢輕擲閑拋，細致地寫滿它們。每一張紙都倚仗著動作而產生，來到我的案頭，清雅潔凈。面對它，心事安妥。每當我看到有人在宣紙前不存敬畏，動作毫無章法，狂涂亂抹以為豪氣，或者揉搓一團扔于地上，心頭就不痛快起來了——一個缺乏紙上教養的人，能指望他在紙上留下什么美感?

離他遠點。

●樸實的語言，簡單的敘述，從總體上交代宣紙的產生。

●第一次提及紙能反映人心。讓人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動作的亙古不變。

●動作簡單之至，強調的是實用。

●重復的。

●緩慢的。

●緩慢但不低效，重復可不呆板。

●在千萬次的重復中，在漫長的歲月里，技藝到了純熟的境界。

●呼應第一段，再次強調紙上能看出人的心情。

●“融情于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是寫景抒情詩的常用技法之一。其實，人不僅可以寓情于景，還可以移情于物；不僅文人墨客可以，普通百姓亦可做到。

●自然的、社會的、人生的無不如此。

●讓人懷念、依戀，充滿溫馨。

●正如高爾斯華綏筆下格斯拉弟兄的做鞋手藝，韓少功《青龍偃月刀》里何爹的剃頭功夫，很多傳統的技藝正在不斷地消逝，令人惋惜。

●自然的、簡單的、真實的或許是最好的。

●自然界中緩慢的存在。

●古代哲人的智慧。

●現實中人們對慢長事物的狂熱追求。

●第三次提及紙能反映人心。

●在作者看來，眼前的一張張宣紙就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讓人親切、安心。

(選自《散文》2011年10期，有刪節)

簡評

隨著工業化的進程，特別是信息化的普及，“快速”“創新”等詞江幾乎統治了全世界。人們吃的是快餐、穿的是化纖、坐的是高鐵；植物要快長，動物要快肥，出行要快速；城市要擴張，經濟要跨越，人才要速成。一時間，全世界似乎一夜之間進入了高速的時代，許多人都卷入了這高速的洪流，人心思變，人性躁動；交通建設、制度變革、經濟發展無一例外。發生“7·23”溫州動車事故后，人們似乎才恍然大悟快速也會有危險!在這樣的背景下，《緩慢的重復的》一文，除了懷舊，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

全文從宣紙的產生說起，娓娓道來，結構簡單，語言樸實。如拉家常般的敘述中，飽含著作者對手工宣紙深深的眷戀之情，以及對手工制宣這一傳統工藝在現代化機器大生產沖擊下命運的擔憂。

作者在《我的寫作觀》中寫道：“小孩兒說話是談不上有什么技巧的，不像成年人長篇大論，又是邏輯思維又是感性發揮。但小孩兒說話有真趣，很率性，讓人覺得毫無偽飾，會饒有興致地期待他們說下去。”所以寫作時真實是要放在首位的。

(選評：浙江省仙居中學

華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