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意

新的生產方式會導致新的競爭模式——但也許沒有什么是全新的……

穿藍T恤的身影以遲緩的步伐移出了屏幕的左邊界，就像從一個非常黏滯的表面滑落下去。這倒并不是說在微重力環境下，平面的傾斜程度會對物品的跌落有什么影響。就在最終目標即將出現的時刻，隨著一陣“嗞啦嗞啦”輕微的黏、搭、扣、撕、扯聲，那個相貌平平的技術員緩緩走到攝像機前，汗漬斑斑的工作服又一次占滿了整個屏幕。

接下來的一小時幾乎毫無進展。

“該死！”杰森·格里馬爾迪邊喃喃說著邊把面前漂浮的一塊寫字板揮到一邊。他的同伴都示意他安靜，盡管此刻從畫面那頭傳來的只有換氣扇的“嗡嗡”聲。杰森看著眼前皺巴巴的衣服，揣測著該向哪邊移動才能最快避開眼前這個礙事的身體。

“我們是不是該再等等，他也許會讓開的?！边@句話完全體現了比爾的風格，杰森想不通這么一個凡事都往好處想的人怎么會起來鬧革命。

杰森輕推操縱桿，“太冒險了。電池電量已經很低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證下一步他會向哪個方向走。我打算把位置抬高一點。”在空間站里，大多數房間都有一個定位裝置，這樣才會有人們通常認識上的地板、墻壁和天花板的區別。

屏幕上圖像的視角緩慢上升，先是一圈破爛的領口，然后是一段脖子?？磥磉@個值夜班員需要一件新工作服和一位理發師。杰森提醒比爾注意這一點，推測這種不修邊幅意味著紀律渙散。他們需要注意一切可能會有幫助的細節。

只要這個技術員不再挪窩，在脖子的部位向兩邊移動就是最快速看到目標的方法。杰森看了看電量讀數，放棄了這個打算?？潭纫呀浗咏t線，應該經不起再來一次倒車了，所以只能前進，也就是向上走。

距離他們越過那人的頭頂看到目標還需要幾分鐘。杰森勉強舒展了一下繃緊的肌肉，讓自己兩米多高、將近200斤的龐大身軀從一張標準尺寸的指揮椅中漂起來。唉，船橋上根本沒地方可以讓他溜達。

屏幕上，花白頭發讓位給光溜溜的頭頂，透過稀稀拉拉的頭發能看到他們的目標。

電池電量下降到2%。

“把焦距拉長點?！毖├蛱嵝阉?/p>

前景中的頭發弱化成一片模糊，房間那部儀器的細部就快能看見了。杰森輕搖攝像機，圖像抖動得好像……好像怎么樣？攝像平臺穩定的步伐不會造成這樣的問題——計算機會對此作出補償的。杰森猛啃著鉛筆頭，眼睛盯著模糊的畫面。抖動？怎么會……

他調高了音頻拾音器的音量。無處不在的風扇噪音下是什么聲音？麥克風一定非?？拷桓孪葲]有被估計到的風管，它捕捉到了管道發出的低沉聲音?？康脤嵲谔恕?/p>

目標和人都旋轉起來了，杰森沖向操縱桿。有那么一會，圖像墜落的速度之快連計算機都來不及做出數字修正。最終，畫面以螞蟻的視角仰望著那張操作臺。在此之前，氣流曾經把微型機器人送到操作臺上方。擴音器里傳來“嗞啦嗞啦”的聲音，杰森聽出那是正在走近的腳步聲，在鞋底和地面的撕扯聲中夾雜著一聲厭惡的話語，“我恨臭蟲?！?/p>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厚厚一摞打印紙落下。

六個月前，杰森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革命者。他舒服地住在堪薩斯州，和不多的幾個朋友狂熱地進行著自己的研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和學校的伙伴們也會抱怨一下生活的不公平。為什么不呢？發牢騷又不花錢，還可以緩解一下緊張情緒。

當然杰森的抱怨還是有節制的。他父母為聯邦快遞開貨車，不論盒子里包裝的是什么，送貨范圍都只限在當地。他很少去想盒子里的東西是在哪兒制造的，他的精力都花在自己的論文研究上，所以物欲極低，研究生助教津貼足夠支付房租，臨時用錢時就去做些家教。

這種自我滿足的情緒在雪莉·尼爾森出現在學生會的那一天就煙消云散了。她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她是個太空人，不過就算她那種對地球引力的不適應也顯得那么優雅和與眾不同。他遠遠地欣賞著她，卻沒想過一個太空人怎么會選擇來到堪薩斯州的曼哈頓市?；叵肽嵌螘r間，他很少思考問題，或者說他并不是用腦子在思考。

果真是差異產生吸引力。雪莉婀娜苗條，杰森高大魁梧；她是北歐的金發女郎，他是黑發的地中海漢子；他們最大的差別在于，她是個經濟學博士后。雪莉本人如此可愛也只是在她的優點上又加上了一條而已。杰森像飛蛾撲火一般被她吸引，只希望這段感情的結局不要太俗套和悲慘。

經過數周，他才想到也許雪莉出現在這兒，正是因為她是他喜歡的類型。也許那些人并不是慧眼獨具發現了他的魅力，而只是看中了他的專業知識和工人階級出身。

杰森一點一點地接近她的社交圈。雪莉和她的朋友們好像總在爭論政治或者經濟方面的問題。這兩者他常常分不太清，他覺得也沒有必要分得太清楚。

他總是帶著無比的耐心在她的圈子周圍游蕩，直到有一天，他們的討論題目是政府對新生事物的管理。他大大地咽了口唾沫，終于，辯論涉及到了一個杰森擅長的話題。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和技術有關的領域。

該是他表現的時候了。

杰森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他終于引起了雪莉的注意，卻發現她的關注就像她姣好的容貌一樣讓他心神不寧。

當他說明了自己的研究領域后，雪莉問道：“那么這些小機器能有什么大用處呢？”她被自己這句一語雙關的話逗笑了。第一次被她冰藍色的眼睛直視著，他的舌頭都快打結了。“一毫米大的齒輪或馬達能有什么用？如果說越小越好，那為什么還要接受這種半吊子產品？直接去研究納米技術不就行了？”

他打起精神，這可是給她留下印象的好機會，“那么普通的齒輪和馬達有什么用處呢？我們都是根據任務要求來定機器尺寸的，微型機械能完美地完成某些特殊任務?！?/p>

“比如給蚊子動手術？”

他感到被冒犯的同時依然被她嘴角俏皮的弧線撩撥得心神蕩漾，上帝??！但他還是覺得受到了打擊，“不是的，雪莉。當然，我也可以造出一件機器，去完成你說的這個任務?！?/p>

微型機電系統即使在工程領域也算得上是一個很冷門的專業，但實際上，微型機器人技術是個很有前途的行業?？爸菥陀幸粋€持續性的研究計劃，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還有幾所大學也有類似的項目。杰森曾無數次向親戚朋友解釋自己所選擇的這個專業，告訴他們微型機械要比納米機器人大100萬倍。

他選了一個大多數外行人都能聽懂的例子，“比如說，大西洋底的跨海光纜出現故障。兩個信號中繼器之間有數千米的距離，那處破損——也許是被鯊魚咬了一口——可能在其中任意一個位置。通過反射時間來確定破損位置很不準確，用潛艇或遠程控制潛水器來尋找斷點會非常昂貴，重新鋪設新電纜就更不用說了。這種問題就可以靠微型機器人來解決。”

“是嗎？”她點點頭，“微型機器人會怎么做？游過去嗎？”

他只好苦笑一聲，“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小蟲子大小的機器人能在光纜外層護套中穿行。只要在每個信號中繼器里放幾個‘小蟲子’，當中繼器某一端的信號消失時，就會向信號消失的方向放出一只‘小蟲子’，讓它沿電纜向前爬。當機器人發現光纖破口處漏出的光線時，它就已經發現出問題的位置了。計算出它前進的步數后，它就可以報告出破損處的確切位置?！?/p>

“怎么報告？”

她的朋友們好像都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有幾個已經走開了。雖然他們談論科技管理的話題時都說得頭頭是道，但沒幾個人真正對科技感興趣。

“怎么報告呢？”杰森笑了一聲，“很簡單。因為機器人個頭很小，可以在光纖電纜內部移動，它只要磨一磨光纖斷口，讓光纖恢復到可用狀態，然后利用光纖發出光信號即可。在設計時甚至可以在它體內加入少許光纖，它就可以把斷口兩端都磨光，然后把兩個斷頭接起來，就可以既快速又方便地修復光纜了。”

雪莉想了想，“很聰明的辦法，但你如何控制這個小東西呢？”

她對這個問題如此感興趣讓他欣喜若狂，“如果任務比較簡單，我會設計一個程序讓它自動完成。如果任務比較復雜，加一個小功率的激光通訊器就可以了?！?/p>

雪莉的一個跟班也靠了過來。他是個面黃肌瘦的家伙，如果哪個畫家要找大饑荒題材的模特，他應該很合適，“你的小寵物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它是機器不是寵物?！苯苌患偎妓鞯丶m正道，“當然可以。不過何必這么麻煩？微型機器人非常便宜，就因為如此，那些機器人不單單放置在相隔數百千米的中繼器里，而是散布在整根電纜中。”

聽了這個回答大家都很驚訝。（雪莉當時并不吃驚，杰森也沒有多想。一段時間之后，他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杰森說：“微型機器人的原料就是硅和金屬，只值幾分錢，和集成電路一樣，機械部分和控制部分在同一張芯片上用同樣的制造方法同時進行加工。成本費用大部分集中在前期的設計人工費和生產設備投資上。這一點和納米技術很相似?！?/p>

杰森的聽眾又走了不少，他們都去看激光藝術表演了。杰森的怒火——他平常聽了太多他們的夸夸其談——平息下來，因為雪莉并沒有和他們一起離開。

“這么說你還挺有口才的，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彼咽执钤谒氖种馍希靶』镒?，能請姑娘喝杯咖啡嗎？”

幾周內，他和雪莉討論的問題涉及政治、太空生活、經濟，還有微型機器人——對此他也常常感到很奇怪。事后想來，她的某些問題顯示出她對微型機電系統的了解并非泛泛。

他倆相處時雪莉的朋友們總夾在中間。有一天，吃完了披薩喝完了啤酒，竟然只剩下他倆了。杰森問她的隨從什么時候會出現。

“這是我得到的獎賞。”雪莉嘆了口氣，“你真的很懂微型機器人，是不是？”

有一種第六感告訴他，盡管表面上看她換了個話題，其實并沒有，“我不想冒犯你，但是一個經濟學家對此有發言權嗎？”

“那你覺得龍懂政治嗎？”

龍是雪莉身邊那群讓人受不了的跟班中的一個，他那種又迂腐又跋扈的聲音仿佛又出現在杰森耳邊。杰森做了個鬼臉，“對此我很懷疑。”

“為什么？”雪莉追問道。

“龍太自以為是了，一副萬事通的樣子。我沒辦法尊重一個不會說‘我不知道’的人?！?/p>

她笑了，“而你總是斟酌再三、謹慎言辭，偶爾你也會說‘我不知道’，所以我確信你是真正在行的?！?/p>

以這個標準，他也不得不承認，她對經濟學是真正在行的。

“你為什么要和這些人混在一起？”

“我們有共同的目標。”雪莉輕聲說著站了起來，“我們一直在對你進行評估。”在一次長時間的月下漫步中，她向他解釋了一切。

“你愿意加入嗎？”

回想一下一切就都清楚了，她的朋友們一直在探測他的政治觀點，而雪莉就是釣住他的那個餌。挑明了這件事，很難說他們倆哪一個會更難為情。

他是怎么想的？他有所保留地贊同她的觀點——但那又怎么樣？關鍵不在于結果怎樣，而在于采取什么手段。

弄不好的話很可能身陷囹圄。

雪莉曾經對他說教，或者向他灌輸過什么嗎？是性欲促使他做出決定嗎？或者他單純只是同意這種觀點？

“杰森？”雪莉的聲音嘶啞了，臉部因為擔心而扭曲起來。

每一次這樣的招募都可能是線人或辛迪加①暗探的試探，但她從來沒有試圖影響他。

杰森看得出這不是一張狡詐的臉。是的，他會加入。盡管他最后還有一件事要去做，他會處理好的。

無論如何，他都不想也不會出賣雪莉，“好的，我加入。”

她松了口氣。

他繼續說下去，“當然，我可以利用學校的微型工程實驗室來制作你們的小機器，我可以教會你和你的朋友如何操作它們，但我有個更好的辦法?！?/p>

“……今天宣布，超級太空飛船赫爾辛基號將在周二開始投入使用。作為辛迪加深空艦隊的第八艘，也是最新一艘飛船，赫爾辛基號將執行為期一年的任務。它裝有最先進的發動機，是速度最快的歐羅巴級飛船。辛迪加發言人艾倫·拉穆勒告訴我們……”

雖然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聽到這段宣傳依然十分反感。失重狀態下的慢跑只是看起來容易，杰森每次踩到跑步機上的力量又會回彈過來——絕對的大小相同，方向相反——把他彈向空中，系在帶環上的蹦極繩又用力把他拽回來。手腕和腳腕上的重物（好吧，重倒是不重，但質量還是存在的，可以用來增加慣性阻力），是用來提高鍛煉效果的。

“要么在這兒鍛煉，要么回地球后坐輪椅，你可以自己選擇?！毖├蚓褪沁@么說的。

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加緊鍛煉。

杰森剛進入外太空20分鐘，胃里就開始翻江倒海，吐了個一塌糊涂，把當天午飯和早飯甚至昨天的晚飯都吐了出來。當時他漂浮在自己的嘔吐物中，連惡心都顧不上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回憶讓他的胃又抽緊了，他趕緊把注意力集中到新聞上。畫面上出現了4艘歐羅巴級飛船，中間位置蜂擁著一群公用飛船，它們都是為即將裝配完成、目前正懸浮在它的出生地——辛迪加三號基地旁的赫爾辛基號服務的。圖像是從距離基地300米的傳感分離艙拍攝的。這個分離艙與基地主體以索鏈相連，位于軌道的近地點上。

杰森繼續費力地走著，汗濕的衣服黏在了身上。與辛迪加的半透明納米生成鉆石飛船相比，這幾艘金屬制飛船顯得那么粗陋落后。攝像機鏡頭切換了一下，他瞥見了?？吭讦麓a頭的金屬飛船。

多年來，湯姆·佩因號一直在地球和拉格朗日點之間穿梭，在地球/月球的特洛伊小行星上開采礦產資源。它的航運里程勉強達到了亮晶晶的辛迪加運輸船的三分之一。湯姆·佩因號正是所有獨立采礦者的老舊運輸船的縮影。

道理是明擺著的。金屬船身的質量比碳質船身大，要耗費更多的燃料。金屬船身也不如碳質船身結實，區區幾克重的納米材料就夠新型船體的維修之用——沒有多少物質會比鉆石更堅硬——而金屬飛船卻需要準備大量的配件。備件占用了原本可以運送貨物的載重配額，而裝運額外的燃料和配件又需要更多的燃料……

當鉆石飛船開始在特洛伊小行星上使用時，獨立采礦者們都無法與之抗衡。

像比爾·尼爾森這樣的獨立采礦者千方百計留在太空中，這常常意味著屈辱地為辛迪加完成一些地球附近的工作，即使這樣的工作現在也越來越少了。他們節約每一分錢，夢想著有一天能買上一艘自己的合成鉆石飛船……

直到，用比爾的話說，眼神再差的樂觀主義者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無論你出多高的價錢，辛迪加也不會把裝備賣給它的潛在對手。

杰森深吸一口氣，拋開這些念頭，把注意力又集中到屏幕上。

“今天的其他新聞?！毙侣劜髥T繼續說下去，“法國駐聯合國代表愛德華·史密森正式提交了備受爭議的禁止在地球上進行納米工程活動的全球法案。法國代表列舉了最近發生在辛迪加一號基地的兩次泄露事故，宣稱‘納米機器人技術對地球生物的生存與發展是一個巨大的威脅’?！?/p>

鏡頭切換到史密森。法國代表長著一張長臉，兩道濃密的臥蠶眉，正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道：“當我和我的同事們了解了納米制造的真相后，我們不想也不能讓地球上的生命面臨草率、不可挽回的實驗所帶來的風險。這項技術只能在太空中安全地進行研發，在那里，任何事故都可以被隔絕在內部。”

杰森強忍住沒有對著屏幕大吼。什么讓事故發生在與世隔絕的空間站里之類的都是鬼話，辛迪加一號基地完好的被當成教材不比變成一堆碎片更有價值嗎？

雪莉進入小小的起居艙，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知道嗎，我們還有訓練錄像?！?/p>

杰森指著屏幕，“偽君子，除了辛迪加還有誰能在太空中進行工業化納米生產？其他人都在地球上生產，從來沒出過事。”

她關掉網絡機，“杰森，我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這就是讓你來這兒的原因，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p>

他受夠了這臺跑步機?；氐慕∩矸坷镉惺畮追N零重力條件下的運動器械，但他不能用，單是泊船的費用他們都快支付不起了。每個人每分鐘離船都要收取‘環境費’，在太空中連呼吸都不是免費的。

他繼續艱難地走著，“從史密森的話里你永遠不會知道辛迪加其實是歐亞同盟控制下的一家國有企業，也不會知道，沒有納米加工的鉆石船體和平臺，就沒有人能在這兒與辛迪加競爭。”

她用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道：“是誰告訴你的？”

這一期節目中充斥著辛迪加的說客們，這都是用錢買來的。比賽贊助、資金援助、研發補助、外部采購合同。辛迪加一向不拋頭露面的科學家們突然間紛紛出現在網路上，憂心忡忡地斷言未來事故將不可避免。三大媒體巨頭（都是靠辛迪加的廣告收入支持的）也適時地推出“灰霧”②主題的迷你史詩災難劇。其實人們根本不用擔心，安全起見，沒有人會去制造強壯得足以在野外生存的納米裝配工，而聰明到能造出納米級自我復制機器人的人也都不會傻到真去造出一個。

地球上獨立采礦者的同情者們預計史密森——也就是辛迪加——已經手握足夠的選票可以在全體會議上通過這項禁令。

雪莉建立的經濟學模型顯示，辛迪加將在三年內將獨立采礦者逐出太空，在那之前，他們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太空納米生產。在那以后，辛迪加就可以壟斷太空資源，而地球上數10億人口就成了他們的提款機。

杰森扯下前額上汗濕的發帶，“沒錯，雪莉，是你告訴我的，但我并不真正相信這一點。如果我干脆相信了，事情倒簡單了。”他關掉跑步機，小心翼翼地解開蹦極繩，穿上帶黏搭扣的拖鞋，他們一起走上船橋。杰森把自己綁在控制臺前的椅子上，“我相信，但拒絕接受，我們繼續努力吧。”

雪莉從漢堡包上扯下一塊面包，空氣中立刻漂浮起許多面包屑。她扎著一個長長的馬尾，飄在她的棒球帽下。她回給杰森一個鼓勵的微笑。

如果還有誰能給他鼓勵的話。

“真耀眼。”比爾的聲音從飛船廚房里傳來，他剛剛進去為自己弄了一個咖啡泡。老人嗜咖啡成癮，因為這個執拗的太空人工作繁重——身兼船長、駕駛員、機械師和廚師數職。

“是啊，沒錯?！苯苌蛩阍俪詡€漢堡，想了想又放棄了，剛吃的那個還在他胃里翻騰。今天剛被拍“死”的偵察兵已經是第六次試圖穿越那個房間了。

比爾大聲說：“不，我是說真的。服務區的光線很強，你能不能在偵察兵身上裝一個光電池？這樣就可以給電池充電，做最后的沖刺了?！?/p>

“對呀?！苯苌木裼謥砹耍叭绻梢缘脑挕碑斎?，這辦不到。他把圖紙翻來覆去地看，希望是自己錯了。

蟲型機有六條腿，每條腿都由一個專門的微型馬達驅動，運動系統是這個“機器”最耗電的地方。

“放大些?！毖├蛘f，他照辦了。她湊近看著，“減少幾條腿可以嗎？”

也許減少幾條腿它也能活動自如——但不行。杰森搖搖頭，“不行，不能改變它的偽裝形象。如果要想像臭蟲”——惹人討厭，但不會引起懷疑，基地里到處都是這種“偷渡”來的小生物和它們的子子孫孫——“一樣穿過房間，它就必須有六條腿。”

它的腦袋已經被兩個一體式攝像頭占據了，每個攝像頭都有一個魚眼形鏡頭可以提供180o的視角。兩個壓電感應器分列腦袋兩邊充當耳朵。杰森一邊考慮一邊大聲講：“我們需要兩個攝像頭來提供立體的圖像，還需要兩只麥克風來定位聲音的來源。”

四片黑乎乎的甲片上布滿可控制的針刺構成了機器人的后背，右半片是紅外線激光發生器，左半邊是光電探測器。

整個表面都被占用了！他去哪兒加該死的光電池？

“我們就差一點了，”比爾說，“你要想個辦法。”

杰森閉上眼睛，“知道嗎，比爾？你的樂觀精神真讓人受不了?！?/p>

問題是他們真的就差一點了。

只花了幾天時間，他們就用看不見的雙向紅外線在基地內部建立起一套總線拓撲型通訊網絡。（只有從湯姆·佩因號到碼頭的對接口上的中繼器那一段使用的是無線電信號——它的功率比一臺移動電話還低——這樣他們就可以關上氣閘門暗中工作了。）第一步的中繼器放置很簡單，他們以游客的身份在基地公共走廊的暗處粘上了一些。這些固定式的中繼器只需要旋轉變換角度，讓它們相互對準就可以了。

隨后他們又向基地的送風管里扔了些可移動的機器人，由它們把通訊網延伸到守衛森嚴、只有辛迪加內部人員才能進入的實驗室。工作主要是由換氣扇完成的。它們把“小蟲”送往基地各處。那些微型機器隨便抓住什么就落下腳來，夾在管道縫隙中？落在一堆積灰里？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讓一個機器人接收另一個機器人隨機向四周發射出的激光射線很花費時間，但這個網絡終于還是一環接一環地連上了。這種隨風飄散的方式意味著中間會有缺口出現，不過第三批散出的“機器人小蜜蜂們”終于補上了這些漏洞。他們終于能夠聽到、看到辛迪加核心軌道裝配控制室里發生的一切了。

接下來，他們在通風管里放進偵察兵，去探尋那些秘密實驗室。

離他們最終的目標只有幾米遠了，一次又一次，他們就是無法更進一步。只要再給小機器人幾微瓦的電量……

剛才說出口的那句話讓他有點良心不安。杰森睜開眼，“表面上再也找不出一塊空地了，比爾，我沒地方再裝一塊光電池了。”

比爾一言不發，讓沉默告訴他，你是專家，你搞定。

杰森哼了一聲。他盯著天花板發呆，他嘴里不成調地哼著歌，他用手指叩擊桌面，他改敲桌子為敲下巴。一定要找出個辦法，“除非……”

雪莉坐直身，“除非什么，自大狂？”

“除非我們用鉆石來做機器人?！苯苌f。

“你開玩笑吧？”就算比爾樂觀精神也是有限度的。

“真的，沒開玩笑?！苯苌诒曝频姆块g里盡量伸了個懶腰，“這比用納米制造飛機外殼容易多了。雖然我不知道有誰用鉆石制造過微型機器人，但的確有人用合成鉆石制造過特殊用途的電腦芯片?！?/p>

“碳原子比硅原子要小，所以機器人身上幾乎所有部件都可以縮小，再把它放大到現在這個尺寸的話，就有一塊地方安裝光電池了?！?/p>

杰森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可行，語速也越來越快，“另外，使用鉆石軸承意味著微型機器人身體內部的摩擦力更小，也可以減少能量消耗?！?/p>

比爾端著永不離手的咖啡泡從走廊里進來，“你在地球上的那些朋友能幫我們造出鉆石機器人嗎？”

堪州的實驗室里有需要的設備，關鍵是要找一個動機。他那些伙伴只知道他跟著雪莉走了——等他回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打探他倆的風流事。

這些他倒不擔心，他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瞞著他們。

杰森想到地球上他那幫極客朋友，造出一臺鉆石機器人，這對他們是一個真正的挑戰。

興趣就是動機?！笆堑模彼⑿χf，“他們會做的，放心好了?！?/p>

杰森收到一個來自地球的包裹，一則緊急召見的通知也緊隨而來。

凡是辛迪加發出的訊息，無論內容多么無關緊要，一律帶著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不祥的銅管樂曲預示著這則訊息來自辛迪加的一位大人物。杰森顫抖著打開訊息。

芭芭拉·肖，這位基地指揮官出現在他面前，“我在基地時間14：15分預留10分鐘會見杰森·格里馬爾迪?！敝挥?0分鐘了，時間只夠換套干凈衣服然后趕到她的辦公室。

“要準時?！庇嵪⒌哪┪玻昧鑵柕难凵穸⒅苌?，他可不想面對面地被這個人盯著看。

“雪莉，比爾……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發訊息來，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p>

出乎杰森預料，雪莉笑了起來，“你在地球時不是在辛迪加地區辦公室惹過麻煩嗎，也許毒眼女打算把你和她的校園招聘官的那場談話繼續下去?！?/p>

他驚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我接近你之后你拜訪過辛迪加地區辦公室嗎？沒錯，我們知道。前臺接待員是我們的人?！?/p>

“那為什么還讓我來這兒？”

比爾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的人通過內部通話設備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你和那個公司代表有一場激烈爭論，而你繼續和雪莉在一起工作，所以我們相信你是我們這邊的?！?/p>

杰森漲紅著臉，眼睛望向別處，“雪莉的話讓我想了很多，但我必須親自接觸他們，才能知道辛迪加究竟是什么樣的。你們本不該知道這些的，這可能是演給你們看的一場戲。”

雪莉握了握他的手，“可能是的，但我告訴比爾叔叔我不相信那是一場戲，我相信你?！?/p>

杰森想弄清楚，“為什么？”

她眨了眨眼，“你說夢話的時候說的?！?/p>

當助手帶著杰森進去時，指揮官正在通電話。她揮手示意他坐下，注意力仍在電話上。

自動調節座椅油光水滑的皮面貼合著他的身體，溫柔地包裹著他，不像普通椅子還需要他把自己捆住。像這間豪華辦公室里的所有東西一樣，這把椅子也散發出一種貴氣。

他覺得這想法很有趣。認識雪莉前他想，貴氣是能散發出來的嗎？

這不重要，杰森，如果這個女人知道他、雪莉和比爾正在干什么，他們都已經在基地監獄里待著了。雪莉說得對嗎？這真的僅僅是他與辛迪加招聘官那場爭論的延續？肖怎么會關心這個？

辦公室里鑲著橡木壁板，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鋪著東方長絨地毯。光他坐的這把椅子的價錢大概就抵得上他父母一年的工資，更何況還要把這么多東西從地球上運來？這就是赤裸裸的炫富。（炫富？又是一個有意思的詞。）杰森真不明白，將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地球美景冷落在身后，卻去炫耀那些蒼白的財富，這是怎樣的一種思維方式？

第一眼看上去，芭芭拉·肖只比雪莉大一點，一定是注射了煥顏劑。當然，她花得起那個錢。冷靜銳利的目光顯示出她已經發號施令很多年了。盡管處于微重力下，她飄逸的秀發還是那么有型，她花在打理頭發上的費用大概比他在地球上租房的費用還要高。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在自動調節椅上挪動位置，但沒成功。椅子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重新貼合在他的身體上。

肖打完電話?！爸x謝你能來，格里馬爾迪先生。”她敲擊了一下電腦操控盤，“哦，找到了，課程困難，但成績優異，論文選題很有意義，人也很聰明。”

杰森沒想到會聽到她的表揚，“你說什么？”

“與地區招聘官起一場沖突來提高自己的被關注度，然后又來到辛迪加基地。從系統在一張乘客名單中標注出你的名字開始，我就在等你來拜訪，我甚至一度以為你退縮了。

“當然，從湯姆·佩因號到港的那一刻起，系統就開始跟蹤你了。零重力運動”——基地附屬旅游區很出名的旅游項目——“對一個研究生來說太奢侈了?！毙ぬ袅颂裘济?，“不過我想你和尼爾森女士可以進行另一項零重力運動。

“當今天的往返航班貨運單上顯示你收到一個寶石包裹時，我理解了你耽延的原因：包裝不當，物品損壞?！毙λ冻鲆粋€大大的微笑，“不一定非得帶禮物來，當然，帶來了我也不會拒絕?！?/p>

該死的家伙們，把鉆石機器人當做寶石來運送，他們一定還覺得自己很聰明呢。

坐在這樣一間辦公室里的人還會貪圖一個入門級申請人的“孝敬”？“呃，這么說克里斯先生對我的評價不太好？”

她由衷地笑起來，“你真的把辛迪加與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相提并論了？”

“是的，讓你很生氣吧？”

“讓我感到很榮幸。18世紀對次大陸的貿易控制促進了當時的技術發展?！?/p>

就像現在對一個星球的貿易控制？杰森迅速坐直身體，椅子發出抗議聲，“這么說你承認了！”

“你不喜歡獲取利潤嗎？我可不想讓我的雇員有這種想法?！?/p>

杰森說：“我對所有正當獲取的利潤毫無意見，我質疑的是壟斷利潤?！?/p>

肖皺起眉，“你有什么建議嗎？”

“把你們的納米技術授權給其他人使用，引入一些良性競爭?！?/p>

“納米機器人讓我們在技術上保持領先，杰森，我們為什么要放棄它？”

這是白費口舌，但杰森還是不得不試一試，“授權不代表放棄。你不必去把所有競爭者趕盡殺絕還可以收取豐厚的版權費，而且太陽系的殖民計劃也可以開展得更快?！?/p>

她嗤之以鼻，“版權費才多少錢，我們把技術抓在自己手上能掙得更多?！?/p>

“技術不可能永遠只掌握在你們手中。就像當年的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一樣，辛迪加就是一家政府壟斷機構，哦，當然，你的權力來源比當年一紙皇家授權書要復雜微妙得多，但歸根到底，它仍是一個政治的產物。”

雪莉曾經花費幾年時間對辛迪加系統進行解構：子公司、合資公司、殼公司、戰略投資、共同體、政府債務、研究基金。杰森盡量歸納了一下，“地球上所有那些危險論者、激進分子和反納米組織的背后都有辛迪加的資助，你們的‘優勢’不是建立在自己的研發基礎上，而更多是來自給對手制造障礙?！?/p>

他對她陰沉的臉色視而不見，“禁止在地球上開展納米技術應用的史密斯法案將讓你們處于無法超越的領先地位，你們的飛船就可以把其他公司和所有獨立采礦者逐出太空。在那以后，你們提高價格也就不奇怪了——當然，價格不會高到可以吸引另一家大型財團進入太空?！?/p>

肖探身說道：“我們已經沒什么可談了。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大老遠跑來這里。”

杰森一邊起身離開，一邊在心里暗想，“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

湯姆·佩因號的船橋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擁擠燥熱，杰森臉上全是汗，不時還有汗珠飛散開去。他正打算再放另一個小機器人進去。他們現在是在和時間賽跑，因為肖總指揮一定會找借口取消他們的停泊特許權。

杰森操縱偵察兵移動的速度比過去快得多，因為他認為現在的偽裝更好，所以速度快一點也沒關系。鉆石表面上有人工導入的隨機缺損，可以散射光線減少反光，半透明的材質讓小機器人能與自身所處的環境融為一體。

同時要感謝比爾的靈機一動，偵察兵可以在用光電池充滿電后再開始穿越房間的最后沖刺。

“走啊，寶貝，快走。”雪莉催促道。

從屏幕上可以看出機器人向前爬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又一小步，它沿著墻壁向一個轉角爬去，又一個轉角，然后從第三面墻上爬下去，來到一個檢測架上。當機器人接近巨大的合成罐的一個測試口時，他們都歡呼起來。這個罐子與基地空間站之間只隔了一堵艙壁，在這一邊是看不見的。在罐中，第九艘歐羅巴級飛船正在形成。

比爾緊緊握住杰森的肩頭，“孩子，對下面地球上所有人以及身處外太空的人來說，這一步都意義重大，盡管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我現在想的更多的是那些死在特洛伊小行星上的好人們，包括雪莉的父母和兄弟。

“當然，他們去那兒是為了掙錢，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很小的一部分。他們相信人類的未來在太空，不是辛迪加的未來，而是整個人類的未來。

“我們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p>

雪莉擁抱了她的叔叔，把胳膊搭在他肩上，眼看著機器人邁出最后一步。一個牛眼似的東西赫然出現在畫面正中，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個倒計時時鐘。

那一刻的來臨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現在一切都交給程序去完成了。

來了，取樣口滑開，自動質檢探針從開口處伸進去。機器人一下子從縫隙里鉆了進去，他們只瞥見一片黑色的紊流，然后一個漩渦就將機器人卷走了，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雪花。

杰森敲擊了一下鍵盤切換了畫面，從最近一個隱蔽中繼點的角度，他們目睹了檢測口關閉的瞬間。

杰森握了下仍放在他肩頭的粗糙的大手，“現在我們只有等了?！?/p>

大分子在漆黑的液體里一邊游動一邊大口吞咽著液體中的葡萄糖，分子鏈斷裂為它們提供了能量，從營養物質中釋放出來的碳原子被當做基本的建筑材料保留下來。納米機器人的受納體上一個接一個都接收了碳原子，隨即轉入運送、建造模式。

分子程序器不停地感知并執行下一步工作。一個納米機器人一次只能把一個碳原子放置到位，但有數以萬億計的納米機器人在一起，它們的建造速度是驚人的。

一個異常復雜的結構已經初現雛形。

把碳原子貨物卸下后，程序又指揮這些小機器人們回到溶液中吞吃食物，開始新一輪的建造工作。

如此大規模的平行進程難免會有失誤產生。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見的結構碎片不停地進入每一個“裝配工”的化學傳感器的感應范圍，這種在極有限的數據條件下做出的決定經常是錯誤的。某個原子被連接到錯誤的位置上會給其他“裝配工”提供錯誤的提示，導致更多錯裝的產生。錯誤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納米級質檢機器人會沿不斷增長的建造邊緣游弋，把它們所發現的東西與被編入它們的分子記憶序列的飛船外殼圖紙進行比較，這些“修剪工”可以標識并剪掉建造物上不可避免而出現的異常構造。

“清掃工”的作用就像白細胞一樣，它們搜索溶液中懸浮的外來物，吞吃掉誤入歧途的污染物或成群聚集在被“修剪工”標識出的碎片周圍，然后帶著它們的獵物，奮不顧身地投入黏性誘捕濾網中。

這個合成罐里萬億“清掃工”中的一個碰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東西。它追蹤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物體，軟件分析出各種可能性，但沒有一種結果與它發現的東西相吻合。鉆石碎片的存在是正常的，但不該有磷、硼、鈷這些物質存在。圍著這個長度達幾百萬埃③的物體爬行的時候，“清掃工”終于得出一個結論：這個物體不屬于這里。“清掃工”準備釋放出一串化學標識信號，它需要很多很多的幫手才能把這塊鉆石碎片吞吃干凈。

它不會再有機會了。

液體中出現了一個漩渦，其他比“清掃工”更靠近漩渦中心的納米機器人瞬間就被卷走了。“清掃工”甩動鞭毛掙扎著，抵抗著那股吸力，雖然用盡力氣但還是抗拒不了，這個機器人也順著管道被吸進一個巨大的空腔。管道消失了，管道口被一塊鉆石擋板堵住。應急程序開始運作，“清掃工”徒勞地四處亂撞。

它的化學感應器對周圍的探查沒能給它帶來一絲安慰，它的獄友包括：一群“建造工”，幾個“修剪工”和一些“清掃工”。在來來回回的游動和吞咽中它發現，周圍的營養物質足夠它們維持很久。

“克什米爾？”

“沒錯，肖女士?！贝鹪挼钠跛埂は＝鹚故侵笓]官緊張不安的禿頂助手，“那份發給格里馬爾迪的女伴的密碼文件來自克什米爾。記得那個克什米爾解放陣線的發言人嗎？叫阿馬什么的，他在新德里參加過獨立談判，那個身材高高的、皮膚黑黑的、還留著邋遢胡子的家伙，他現在是新克什米爾的外交部長?！?/p>

偷看私人訊息既不合法也違背辛迪加的政策。芭芭拉·肖聳了聳肩，管他呢，自我保護才是最重要的。

她當然能想起納伊姆·阿馬的樣子。這么說這兒有一個對辛迪加不滿的人正在和第三世界恐怖分子勾勾搭搭。很顯然，她早該把湯姆·佩因號，這艘以臭名昭著的殖民激進分子名字命名的船看緊一點。

“我也不喜歡他。我們還是先看看那則訊息吧，希金斯。”她在想不知破解這份密碼花了多少時間。

阿馬的訊息言簡意賅：“問候我的朋友。很高興通知你，內閣已經討論過，我們接受‘八兩’提議，議定的數目已經匯入你公司，狩獵愉快。真主至大。”

‘八兩’提議，什么意思？肖心里想，為什么不是‘半斤’④提議？她一直沒分清這兩個詞。

關鍵是，新近獨立的克什米爾正打算效仿新加坡、韓國、中國、越南的方法來提升自身經濟。

制造盜版。

在游動著的微型機器人體內，幾乎無摩擦力的鉆石軸承之上，小小的陀螺儀旋轉著。盡管合成罐中暗流涌動，陀螺羅經仍然能指示出質檢探針進出口的方位和距離。

它的取樣工作已經完成，機器人游回到質檢口，等待一小時一次的開啟。

已經把影像放到最大，又用計算機提升了圖像清晰度，但三個陰謀者還是沒有發現那個逾期未歸的偵察兵的蹤跡。

“再靠近點。”比爾催促道。

杰森抵擋住了這種沖動。中繼器每次移動，都有可能因為抓不住艙板掉下去——而隨之墜落的，將是重新鏈接上失蹤機器人的全部希望。

他們的確需要看得更清楚，但他們更需要一個操控鏈接點。

“不行。”杰森說，“它只能原地待著?！?/p>

他們搜尋著、疑惑著、擔心著。質檢取樣按時進行了，他們的偵察兵本應該抓住探針從罐子里出來了，幾分鐘前它就應該與他們重新建立聯系了，它在哪兒？

緊急警報器突然響起，杰森嚇得抖了一下，幸虧松松地綁在身上的帶子把他留在了椅子里。他“啪”的拍了下“接聽”鍵，“湯姆·佩因號。”

合成室的圖像縮小至屏幕的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一臉假笑的禿頂男子，衣服上佩著辛迪加的徽章，“你好，我找尼爾森船長?！?/p>

比爾把身子探到攝像頭前，“請講?！?/p>

“我是契斯·希金斯，基地執行官。船長，恐怕我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不是緊急情況嗎，你的話未免太多了?！北葼栒f。

希金斯聳了聳肩，“你們的通訊使用的是排隊程序，我想與其給你們留言，不如親自提個醒，你們可以多些時間準備?！?/p>

比爾嘆口氣，“請直說吧?！?/p>

希金斯虛假的笑意更濃了?！唉麓a頭已經超過了檢修時間，現在我們的碼頭要么正忙，要么已經預留給即將進港的辛迪加飛船，湯姆·佩因號必須于基地時間午夜前離港。”

現在距離午夜只有10個小時了。

屏幕角上的閃爍光吸引了杰森的目光。他把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遞給比爾，上面寫著：聽我的。杰森對著攝像頭說：“恐怕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負責主要通訊聯絡的無線電變壓器燒壞了?！彼诖乜粗葼枴?/p>

船長點點頭，“沒錯，希金斯，變壓器是已經停產的索尼-波音型，基地沒有配件。”

“我們怎么沒發現這個問題？”希金斯說。

杰森沉下臉：“為什么這么說？難道你們監聽了我們的通訊？”

希金斯的笑意褪去了些，“沒有，沒有，當然沒有?！?/p>

哼哼，杰森心想，這么說辛迪加肯定監聽了。那則來自克什米爾的訊息呢？它還是秘密嗎？

杰森努力把這個念頭拋開，對此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奧尼爾二號上的一個朋友下周經過這里，他找到了一個二手配件可以帶給我們，你們的例行檢修只能再等等了。”

“不可能?！毕＝鹚勾驍嗨?，“把配件裝下一班船運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支付差價，你們有24小……”

足夠了，杰森重重按下“掛斷”鍵。剛才縮小的畫中畫面重新占滿整個屏幕。“大家看?！?/p>

粗顆粒的房間全景畫面讓位于一張模糊不清的取樣器近景，新畫面抖動了一下又轉回墻上的遠景。畫面很不穩定。

“看到電量讀數了嗎？我必須趕快行動了?！苯苌w快地敲擊著鍵盤，“它快沒電了?！彼褪悄莻€遲遲沒有出現的偵察兵。

“它是從哪兒跑出來的？怎么回事？”比爾問。

杰森的眼睛一直盯著控制器，“我正在看是怎么回事呢。機器人一定按時出來了，在它進去之后，取樣口只打開了一次?！?/p>

杰森把圖像定格在一張模糊的取樣探針近景上?！翱纯磦刹毂某龅膱D像有多黑，營養糊比我們能想到的任何物質都要黏稠?！?/p>

“不僅眼睛上，”雪莉說，“機器人身上一定也被裹住了。是不是就因為這個，它才沒法與中繼器取得聯系？有污物粘在了激光發射器和光電探測器的上面？”

杰森點點頭，“我也是這么猜想的。機器人一旦與中繼器鏈接不上，就會轉到默認模式，它就會到處亂走，試圖繞過假想中的障礙物?！?/p>

“好像沒什么辦法?！北葼栒f，“它滿身都是黏液了。”

沒錯，杰森心想。“光電池也被蓋住了，機器人還沒開始充電。”

雪莉看了看電量顯示，“隨處亂走幾乎已經耗盡了它的電量——原本在糖漿里游了一個小時后電量已經不足了?！?/p>

杰森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他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比爾向氣閘口走去，“我在這兒也幫不上忙，而且得有個人去訂個新配件。我一定要找個所有人都能看得見的地方下單。”氣閘內門“吱呀”一聲在他身后關上了。

“成了?！苯苌拷巫永?，“我臨時攢了一個程序傳到中繼器上，如果我們運氣夠好的話，下次機器人和中繼器短暫鏈接的時候就可以把這個程序發送過去。”

“機器人為什么現在突然開始有反應了？”

“要我猜嗎，雪莉？也許有些黏液揮發了，也許有些黏液被抖落了。如果我們不能趕快讓它充上電，‘為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前面還有好多路要走呢?！?/p>

如果這個小鉆石機器人不能回到公共區域，讓他們把它回收回去的話，一切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杰森抓住雪莉的手，“如果新程序能安裝成功，那我們還有一線希望。它會讓機器人直接走到最近的板壁前，爬到吸頂燈附近。光線現在開始可以滲進光電池了，但還不足以滿足它的需要。我們要讓它靠近光源，越近越好。”

雪莉反握住杰森的手，重復著，“越近越好?！?/p>

紅外線光束，持續不斷但毫無意義。

偵察兵無法定位這束光的來源，只知道信號非常微弱。它并不知道是營養糊蒙住了它的光電探測器，減弱了紅外線信號的強度。

小機器人不斷向最可能的方向發送信號。接收到的信號那么微弱，說明信號源距離很遠，所以它提高了激光發射器的功率。

電池消耗更快了。

杰森和雪莉并肩靜靜地看著。電量指示緩緩下降，指針已經到達紅線了，還剩5%的電量。畫面依然在不停切換，雖然切換頻率變慢了。

當閃動的畫面中，取樣口漸漸移出視線時，杰森感到有指甲掐進他手里。視角從30o轉到45o不停變化著。他屏住呼吸，直到墻壁一點點地開始出現在畫面里。他又檢查了一下電量讀數，隨即歡呼起來。一秒鐘后，雪莉也加入進來。

偵察兵機器人已經開始按新程序運行，它爬過架子來到艙壁前，向上，向著燈光爬去。

后記

新的飛船外殼正在3個巨大的微重力懸浮罐中生長，很快就可以像現有的10艘深空飛船一樣停泊在獨立采礦公司的軌道空間站上。貨運飛船、載人穿梭機、軌道多用航天器和穿著太空服的身影隨處可見，擴建空間站所需的納米生成桿架和板材被繩子拴著飄蕩在四周。月球冷峻莊嚴地懸在它們腳下200千米處，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還有下面那些殖民者，也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來到這里。遠離地球上任何一家法院就意味著不受法律約束。針對他們在這里建站，沒有人公開表示反對，也許他們距離氦-3礦——還有幾百個獨立采礦者的所在地距離如此之近純粹是個巧合。

也許并不是巧合。

不過今天不適宜想這些消極的事，杰森站起身去迎接訪客，到空間站的客廳去見辛迪加的新任CEO。他還沒走到辦公室門口，芭芭拉·肖就闖了進來，后面跟著杰森的一個一臉做錯事表情的助手。

黏、搭、扣、鞋套發出的一連串嗞啦聲給肖的隆重出場帶來一絲滑稽。她沒有理會杰森伸出的手，“格里馬爾迪，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期盼今天的見面。”

“我想你會告訴我的，我們為什么不先坐下來呢？”

她依然站著，“辦公室很漂亮，你覺得你還負擔得起嗎？”

如果杰森沒記錯的話，這間艙室里甚至放不下她那張舊辦公桌。這間房間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多刷了幾升油漆和掛了幾幅藝術屏幕畫，“我負擔不起嗎？”

“我的會計師們估計你可以逃過這一劫，這就證明我的律師們不太稱職……不太有進取心，我把他們都炒了。”

杰森嘆了口氣，從柜子里取出兩個空飲料球，“咖啡？”

他殷勤周到的態度讓她眨了眨眼，“你不明白嗎？我正在竭盡全力摧毀你和你來之不易的獨立采礦公司。不管怎么說，是你偷走了辛迪加的納米機器人，并用它們發展起了你的商業帝國。我花了5年的時間才證實了你的侵權行為，而現在，我要阻止你的發展?！?/p>

他倒了兩杯咖啡，把其中一杯遞給她。“你看，芭芭拉，”——她被這種自來熟的態度氣得暴跳起來——“你什么也證明不了。獨立采礦公司的所在地不在任何法庭的管轄范圍之內。沒錯，現在我們會支付給你們一筆錢，未來建造的每一艘船也會支付版稅，但我們不承認我們的行為有不當之處。”

“聽說你的飛船和我艦隊中一半的飛船都一模一樣？”

杰森指著窗外，“為了讓月光更柔和一點，窗戶玻璃的偏振率都加大了。向前數第三個碼頭，那是你乘坐的馬德里號，它使用我們的泊位和燃料補充設備都毫無問題，如果它需要配件的話，我們也有完全配套的部件可以提供。也許這話會讓你生氣，我們的飛船有時也會停泊在辛迪加港口，它們也可以在你們那兒補充燃料，從你們的庫房里得到維修配件。尺寸和形狀的標準化既簡單又實用?！?/p>

她右邊太陽穴的青筋暴起，“這么說你們第一艘鉆石飛船的名字也沒什么特殊意義吧？別把我當成傻子?！?/p>

“哦，那艘‘會長大的佩因’。我會告訴雪莉你很欣賞她的小玩笑?！?/p>

“錢的事情可不是開玩笑。”肖打斷她，“我是來監督你完成資金移交的，我想現在就進行。格里馬爾迪，我們在這里見面，而不是在我的辦公室，就是這個原因。別對我說付這筆錢沒讓你元氣大傷?！?/p>

肖還是不明白，也許她永遠也不會明白。

“先朝外面看一下，芭芭拉，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p>

“一個空間站，一些建筑物，現代化的飛船——所有一切都像這間辦公室一樣寒酸，這些我當基地指揮官時都見多了。格里馬爾迪，你究竟想說什么？”

他們的飛船比杰森當年在辛迪加三號基地看到的要多一倍，但他不打算和她爭論?！拔覀兿蛱栂颠~進的速度要比辛迪加原計劃的快得多。這些飛船還有其他像這樣的飛船帶給我們大家——包括地球、月球定居點、奧尼爾殖民地、火星基地——比5年前便宜得多的資源。而它們正為你們帶來一點點誠實的競爭。（肖對“誠實”這個詞嗤之以鼻。）我猜從去年年報公布后，辛迪加因為急劇擴張市場遭受了不少損失?！苯苌α诵?，“而且，事實上，我們現在生產的所有新船都是經過辛迪加授權的?！?/p>

“授權？”她嗤笑起來，“你上次坐在我辦公室里就敢和我談轉讓我們的技術，你從那時起就有了這個計劃，所以把總部設在了法律管轄不到的地方。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你就承認吧。”

杰森轉身欣賞著最近的合成罐，“清楚什么？一艘新船正在那里面生長，納米種子投下的時候正是我們雙方律師達成協議的那一天。

“我們叫它開窗的佩因?！?/p>

愛德華·M·勒納，美國科幻作家，1949年生，以物理學家、計算機專家的身份在高科技公司工作了30年，科幻寫作一直是他的業余愛好。2004年他終于決定轉為專職作家，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