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生前就被目為圣人。
臺大畢業的陳之蕃夢想赴美留學,但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胡適知道后,立即從美國給他寄來支票,圓了他的留學夢。陳之蕃后來在美鉆研物理學,成為大家。經濟條件有了轉機后,陳把支票寄還給了胡適,胡適給他寫了封回信:
之蕃兄:
謝謝你的信和支票。
其實你不應該這樣急于還此四百元。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p>
陳之蕃接到此信后大為感動,說:“這是胡先生給我的最短的一信,但卻是使我最感動的一信,如同乍登千仞之岡,你要振衣;忽臨萬里之流,你要濯足。在這樣一位圣者的面前,我自然而然的感到自己的污濁。他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原因是:永遠有利息在人間。……我每讀此信時,并不落淚,而是自己想洗個澡。我感覺自己污濁,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澄明的見解與這樣廣闊的心胸。”
在秘書胡頌平眼中,胡適也如同孔圣人那樣讓人高山仰止。在胡適身邊工作一年多后,胡頌平體驗到了胡適做人的道理,不覺對胡適說:“我讀《論語》,在先生身上得到了驗證?!焙m聽了這話,不覺一愣,然后慢慢說:“這大概是我多讀《論語》的影響?!?/p>
不過在胡適眼中,有一位朋友比他更有資格當圣人,此人即為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高夢旦。
胡適曾說:“凡受過這個世界的新文化的震撼最大的人物,他們的人格,都可以上比一切時代的圣賢,不但沒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胡適認為以下九人,其人格可以上比圣賢,名列第一即為高夢旦,其余幾位依次為:
張元濟、蔡元培、吳稚暉、張伯苓、周詒春、李四光、翁文灝、姜蔣佐。
胡適熟讀《西游記》、《封神演義》這些舊小說,文章中常常引用小說中的故事作譬喻,“取其人人能解,人人能大笑”,高夢旦對舊小說很生疏,不能領會胡適的用意,而高夢旦的九兄因為熟讀舊小說,對胡適文章的妙處心領神會,讀到過癮處,忍不住給弟弟寫信夸獎胡適。
在信中,九兄夸胡適文章為梁任公之后數第一:文筆縱橫,一往無敵,威武不屈,膽略過人。九兄給胡適取了個稱號“龍膽公”——“取趙子龍一身都是膽之意”。
九兄還告訴高夢旦,他已向二侄、三侄推薦了胡適文章,盡管侄子們說已在《新月》雜志讀過胡適大作,九兄依然囑三侄,對胡適文章有進一步加以研究之必要:“讀人之文字而不究其意義,察其眼光,猶過門不入,莫稔其園亭之美,陳設之華,與不讀同。三侄允自購一本加以研究?!?/p>
信末,九兄還以充滿惋惜的口吻對三侄說:“惜爾腹笥太儉,茍稍富有,當托十一叔(指高夢旦)為爾介紹于胡先生之門,以長爾學識。人貴自立,好為之,未晚也?!?/p>
高夢旦把這番信轉給胡適,說:“吾家有最守舊之老兄,忽然大恭維起胡先生。茲寄奉,以博一笑。”
胡適回信表達了他對九兄的感謝,至于教導高家晚輩,胡適認為自己沒這個資格:“至于九令兄原信末段所說,我讀了幾乎汗下。君家自有圣人,何假外求。此言亦不可不與九令兄一讀。”
這里提及的“圣人”,即是高夢旦。
胡適留美歸來在北大做教授時,愛才如渴的高夢旦數次勸胡適辭去北大教職,出任商務印書館編輯部主任。他對胡適說:“我們那邊缺少一個眼睛,我們盼望你來做我們的眼睛?!?/p>
高夢旦為何要讓賢于胡適?在一封信中,他透露了緣由:
弟生平不作白話文,而對于白話文并不反對,蓋知非此不能普及也?!碎g編輯教科用書,本以普及教育為職志,故不能不注重白話文,以期養成多數國民之智識,而弟既不能白話文,勢不足應時勢之需要,頗思求可自代者。有人盛稱胡氏之為人,初不敢過信,因與之往返,委托其校閱稿件,相知既久,相信較深,頗欲招致來滬,引以自代。
盡管胡適知道“得著一個商務印書館,比得著什么學校更重要”,但他一則自認資歷淺不一定能勝任商務印書館的工作,另外,他也不愿放棄北大的教職。那時的胡適鐘情學術,想在哲學研究方面做一番事業,只能一再謝絕高夢旦的好意。高夢旦不死心,就請胡適暑假期間去上海商務印書館“玩三個月,做他們的客人”,順便為印書館出謀劃策指點迷津。高夢旦還勸胡適把家眷一起帶去。胡適看出這是高夢旦的“一種騙計”,僅答應只身前往。
1921年7月,胡適冒著酷暑從北京趕至上海商務印書館。
高夢旦請胡適來當然不是“玩玩”而已,而是請這位因提倡白話文而享譽海內外的“中國文藝復興”之父來商務印書館調研考察,指導工作的。那段時間,胡適和高夢旦朝夕相處,傾心交談。在后來的回憶中,胡適有過這樣的交代:
高先生每天都把編譯所各部分的工作指示給我看,把所中的同事介紹和我談話。每天他家中送飯來,我若沒有外面的約會總是和他同吃午飯。
由于高夢旦一再請胡適來印書館做事,胡適推辭不過,便推薦王云五“到商務以自代”,王云五答應“中秋前回話”,這樣一來,胡適心中的石頭才落下地。在日記中,他不無輕松地說:“此事使我甚滿意,云五的學問道德都比我好,他的辦事能力更是我全沒有的。我舉他代我,很可以對商務諸君的好意了。”
暑假結束,胡適要回北京授課。商務印書館給胡適1000元錢作為暑期工作的報酬,胡適只收下500元,他說:“500元夠這一個半月的花費了。我并不想做短工得錢。我不過一時高興來看看,使我知道商務的內容,增長一點見識,那就是我的酬報了?!碑斎唬m不愿拿商務的錢也是為了保住自由身,倘若拿了商務的酬金,就要守規矩,不能像現在這樣“來去自由”了。
本來王云五已同意去商務印書館工作,但由于高夢旦執意將自己編譯所所長的職位讓給他,王云五自認能力有限,且是新人,驟然擔任重任,“總不似夢旦自己主持的順利”,于是他致信胡適,請對方勸說高夢旦繼續主持編譯所的工作:
夢旦日前來京,想必和你會過多次。他近來給汪伯訓一封信,請其轉達菊生兩件事:第一件他自己要脫離編譯所,第二件要舉我接任所長。他這番美意,我實在感激得很;但我卻有點意見,以為他斷斷不可辭卻編譯所的事。我并不是客氣,實在為顧全大局起見。夢旦的為人,我初次見面時,只知道他是個至誠待人的忠厚長者;等到和他共事后,我更發現他許多不可及之處:第一件就是思想細密,第二件能知大體,第三件富有革新的志向,第四件度量寬宏——這幾件事都是做主體者最可貴的資格?!?/p>
我是一個新來的人,雖然平素不怕勞苦不怕負責,但是信用究竟未孚,驟然擔這改革的重責,無論如何,總不似夢旦自己主持的順利。
鑒于上述情況,王云五提出:“夢旦照舊主持,至于做事方面,我們年輕的人當然有替長者服務的責?!秩缈峙挛覜]有相當名義,不容易應付各處,那就照你的計劃案,給我一個副所長的名義,也未嘗不可應付。”
為了表明自己的坦誠,王云五在信末說:“如果主持者沒有夢旦這樣的好人,若是他們看得起我,要我任所長,我也斷不客氣。所以我尤望你和夢旦都能諒解我的誠意。”
這封信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高夢旦人品佳、能力強。
高夢旦六十歲生日時,胡適作了一首小詞祝賀:
很小的問題,可以立時辦到。
圣人立言救世,話不多不少。
一生夢想大光明,六十不知老。
這樣新鮮世界,多活幾年好。
從這首小詞,可看出胡適與高夢旦的志同道合,趣味相投。
高夢旦原名鳳謙,而晚年卻自號“夢旦”,因為“‘夢旦’是在漫漫長夜里想望晨光的到來,最足以表現他一生追求光明的理想”。
而胡適也是終生憧憬光明的人。胡適自稱乃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因為他的心中永遠揣著希望。1921年,胡適做了一首詩,題目即為《希望》:
我從山中來,帶得蘭花草,
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好。
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時過;
急壞看花人,苞也無一個。
眼見秋天到,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
胡適認為,西方人樂觀、有信心,所以才敢于夢想。受其影響,胡適留美后也非常看重夢想,曾說:“夢想作大事業,人或笑之,以為無益。其實不然。天下多少事業,皆起于一二人之夢想。今日大患在于無夢想之人耳?!?/p>
英國詩人丁尼生曾寫過這樣的詩句:
吾曾探究未來,憑眼極力眺望,
望見世界之遠景,望見將會出現之種種奇跡;
看到空中貿易不斷,玄妙之航隊穿梭往來,
駕紫色暮靄之飛行者紛紛降落,攜帶昂貴之貨品;
聽到天上充滿吶喊聲,交戰各國之艦隊在藍天中
央廝殺,降下一陣可怖之露水;
同時,在遍及全世界之和煦南風奏響之颯颯聲中,
在雷電之轟鳴聲中,各民族之軍旗勇往直前;
直到鳴金收兵,直到戰旗息偃,
息偃在全人類之議會里,在全世界聯邦里。
胡適慨嘆,此詩句當時句句是夢想,而現在基本都成現實,除了最后兩句——但誰又能斷定最后兩句就一直是空想呢?
“很小的問題,可以立時辦到。”是高夢旦朋友說的一句話。胡適很喜歡這句話,因為它“最能寫出他(高夢旦)的志趣。他一生做的事,三十年編纂小學教科書,三十年提倡他的十三個月的歷法,三十年提倡簡筆字,提倡電報的改革,提倡度量衡的改革,都是他認為不難做到的小問題”。
高夢旦做事腳踏實地而不好高騖遠,他崇尚事實,主張實干,“知道進步是一點一滴的積聚成的,光明是一線一線的慢慢來的”。這一點他和胡適也“英雄所見略同”。胡適信奉“自古成功在嘗試”,倡導一點一滴的努力,一尺一寸的收獲。正如胡適所說:“他(高夢旦)的賞識我,也是因為我一生只提出一兩個小問題,鍥而不舍的做法,不敢好高騖遠,不敢輕談根本改革,夠得上做他的一個小同志。”
胡適最欣賞高夢旦的還是他做人“最慈祥”“最熱心”:“他那古板的外貌里藏著一顆最仁愛暖熱的心。在他的大家庭里,他的兒子、女兒都說:‘吾父不僅是一個好父親,實兼一個友誼至篤的朋友。’他的侄兒、侄女們都說:‘十一叔是圣人。’”
高夢旦和兒子如同兩個最知心的小朋友,父子倆親密相處的一幕讓幼年喪父的胡適既羨且妒。胡適甚至特意為此做了一首詩:
在我的老輩朋友之中,
高夢旦先生要算是最無可指摘的了。
他的福建官話,
我只覺得嫵媚好聽;
他每晚大叫大喊地說夢話,
我只覺得是他的特別風致。
甚至于他愛打麻將,
我也只覺得他格外地近人情。
但是我有一件事
不能不怨他:
他和仲洽在這里山上的時候,
他們父子兩人時時對坐著,
用福州話背詩,背文章,
作笑談,作長時間的深談,
像兩個最知心的
小朋友一樣,——
全不管他們旁邊還有
兩個從小沒有父親的人,
望著他們,妒在心頭,淚在眼里!
——這一點不能不算是
高夢旦先生的罪狀了!
胡適缺少父愛,高夢旦父子之間的親昵神態自然令他羨慕也傷懷。胡適后來能那么慈愛那么寬容地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多少也受到高夢旦的影響。
我們知道,林紓因極力反對白話文而成為眾矢之的,可此人與高夢旦的兩位兄長關系極好,也是高夢旦非常尊敬的一位前輩。盡管如此,高夢旦還是冒著被痛斥的危險給林紓寫了一封信,為白話文張目,為胡適辯護:
足下聞此言,且勿遽怒,請更將胡氏之為人,為足下言之。胡氏年少氣盛,言論行檢,不無偏激之處,然事親孝,取與嚴,娶婦貌不飏,相敬如賓,當局以巨金乞其一文,而胡適處臥病困頓時,竟置不理。即此數端,當為足下之所許。足下勿謂弟為胡適做說客,實因足下惡之過深,枉之過甚,不詳述其內行,不能得足下之原諒,而弟亦有取友不端之嫌矣。且弟不獨為足下言胡氏之為人,亦為胡氏言足下之為人,胡氏頗信吾言,并謂新舊沖突,我等少年人,對于前輩態度,亦有太過之處,以此知胡氏之非不近人情者矣。
信末,高夢旦坦言,這封信可能會讓對方怒不可遏,對此,他作了充分的準備:
此書草就多日,未以付郵,且逆料足下未盡一紙,即當撕為萬段,故特打成三份:一以奉寄;一存小蔚處,備足下息怒時,就近更行取閱;一存此間,因弟作此書時,不免有負氣之言,欲俟氣平后,自取復閱也。
但這封信尚未發出,林紓便來到了上海,和高夢旦“同游雁蕩,相聚十余日,談論甚久,無所芥蒂”。高夢旦因此覺得“先生胸無宿物,天性然也”,最終“不忍出此書,以傷其心”。
13年后,高夢旦翻檢舊書時發現了這封信,當時林紓已去世12載。他把這封信轉寄給了胡適。
顯然,這封信讓胡適大為感動,不是因為高夢旦在信中為自己開脫、辯護,而是因為高氏出于一顆不忍之心,最終并沒有寄出這封可能會觸怒對方的略帶火藥味的信。
高夢旦曾告訴胡適,他之所以敬重胡適,是因為胡適能聽從母命,沒有背棄舊婚約。胡適問:這一件事有什么難能可貴之處嗎?高夢旦說: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大犧牲。胡適不以為然,道:“我生平做的事,沒有一件比這件事最討便宜的了,有什么大犧牲?”高夢旦更加不解,問:“何以最討便宜?”胡適娓娓道來:“當初我并不曾準備什么犧牲,我不過心里不忍傷幾個人的心罷了。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難受。”
頓了一會,胡適仿佛自我安慰地說:“其實我家庭里并沒有什么大過不去的地方。這已是占便宜了。最占便宜的,是社會上對于此事的過分贊許;這種精神上的反應,真是意外的便宜。我是不怕人罵的,我也不曾求人贊許,我不過行吾心之所安罷了,而竟得這種意外的過分報酬,豈不是最便宜的事嗎?”
胡適坦言,對于舊婚約,他“始終沒有存毀約的念頭”,但也曾面臨“危機一發”的時刻。
原來,胡適回國后,在結婚前想去江村見一下江冬秀。胡適想,既然兩人即將結婚,親眼看一下新娘子應該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沒想到,他來到江冬秀家后,江冬秀竟躲入床上,放下了床帳。胡適對高夢旦說:“若當時自己拔腿就走,或到外面客店去住,那關系就僵了。”胡適忍住內心的不快,一邊翻書一邊與其他人閑談。漸漸地,內心的不快一點一點消失了,因為胡適意識到,新娘婚前不愿見新郎,并不是新娘的錯,而是舊家庭舊習慣之錯,既然如此,何必要爭這最低限度的面子?倘若堅決要見江冬秀,就算對方勉強同意了,自己的面子有了,人家的面子何在呢?這樣一想,他心平氣和多了。第二天回家后,胡適給江冬秀寫了封信,沒有責怪對方,反而一味自責,說自己不該強迫對方見面,勸對方不要把此事放在心里。
后來胡適得知,果然是因為舊家庭作梗,舊長輩反對,江冬秀才被迫躲入帳中的。
胡適對高夢旦感慨:“那天晚上,我若一任性,必至鬧翻。我至今回想,那時確是危機一發之時。我這十幾年的婚姻舊約,只有這幾點鐘是我自己有意矜持的。我自信那一晚與第二天早上的行為也不過是一個紳士應該做的。我受了半世的教育,若不能應付這樣一點小境地,我就該慚愧終身了。”
聽到這里,高夢旦連連點頭,夸胡適此事處理得當。
胡適之所以在高夢旦而非別人面前,吐露他對自己婚姻的真實看法以及婚前那段鮮為人知的小插曲,也許因為在他看來,高夢旦和自己均具備一顆慈悲之心,只有如此,對方才愿意相信,自己接受并享受舊式婚姻是出于“不忍”之心,才會認同這一看法:慈悲之懷,容忍之心有助于我們度過人生中那些不期而至的“危機一發”之時。
1930年11月25日,胡適結束在上海的工作即將遠赴北京時說:“住上海三年半,今將遠行了,頗念念不忍去。最可念者是幾個好朋友,最不能忘者是高夢旦先生?!庇终f:“能常親近夢旦、菊生兩公,是我一生的大幸事?!?/p>
正因為相知最深,分手時才會念念不忘。
胡適晚年曾說及自己的婚姻:“我們那個時代,現在年輕人是不會了解的。我和我的太太訂婚之后,我們從未見過面。到我民國六年回國,我走了一天的路去看她,還是看不到,一直到了結婚那天才見面的。我有兩句詩:‘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有了“情愿不自由”的寬厚容忍,就有了“也就自由了”的達觀釋然。
胡適晚年還和秘書談起高夢旦的一次遭遇:“高夢旦先生有一位最小的女兒,也是最愛的女兒,她出國回來不久,因盲腸炎進醫院割治。那時割治盲腸炎已很穩定了,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高小姐剛剛是萬分之一的危險,結果不救了?!?/p>
說到這里,胡適加重了語氣,道:“高夢旦先生沒有說一句話?!?/p>
如果不是特別能容忍,高先生不會“沒有說一句話”。
或許,高夢旦和胡適能成為民國圣人,就是因為兩人都具備罕見的容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