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有一首《題汪上舍〈讀書圖〉》詩,宣揚的是讀書無用論:“朝看牧豕助邊儲,暮見為郎擁傳車。勸爾須拋兔園冊,世間風漢乃耽書。”意思是說,早上看見一個養豬的當板兒爺向邊境送給養,晚上就看見他當了官,開了寶馬在拉風。伙計,我勸你把課本扔了,世上只有呆瓜才沉迷于書本。當然這是別有懷抱的玩笑話。其實朱彝尊本人就是一等一的耽書瘋漢,或者叫做書癡。有所癡,才有所成。大凡世間之人,假如深愛某物,甚至將他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從中所獲得的快樂和滿足感恐非旁人所能領略。對于珍稀圖書,朱彝尊是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對他來說,要是生活中沒有書,那就等于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夢》未完。比較說來,書生愛書,和商人愛錢、政客愛官有得一拼。
康熙四十四年(1705),玄燁第五次南巡。四月九日,朱彝尊在杭州行殿朝見皇帝,將《經義考》的《易》、《書》部分兩套分別進獻給皇帝和皇太子。十五日,皇太子胤礽召見朱彝尊,禮遇有加之余,對身后近侍說:“這老翰林是海內第一讀書人,你等看看也是好的。”潘耒在給朱彝尊《曝書亭集》作序時說:凡天下有字之書,朱彝尊沒有沒看過的。如果不是“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朱彝尊也不能被稱為海內第一讀書人。為了能讀書,當然要藏書。朱彝尊的書淫書癖無藥可醫,走火入魔到可以犧牲衣物來買書。到他晚年,其藏書已達八萬卷的規模。要論這些書的來歷,且讓我從頭道來。
章學誠說過:“舊家富于藏書。”朱彝尊出生于世家大族,先世的遺書不少。順治二年(1645),清軍鐵蹄南下,南明弘光朝覆滅,許多江南士民頭餐刀斧,朱家的藏書也基本上毀于兵火。到朱彝尊定居梅會里時,先世的遺書僅剩一部《大明集禮》。朱彝尊曾感嘆說:“硯臺旁蕭然一片,無書可讀。”
順治十五年(1658),朱彝尊自嶺南打道回鄉,用教書的收入在南昌書肆購得五箱圖書,帶回嘉興后,塞滿了一書柜,這是他首次大規模購藏圖書。在他蟄伏永嘉時,發生了莊廷鑨明史案。莊廷鑨是浙江烏程(今吳興)南潯鎮的富戶,因為生病眼睛瞎了。他想學習歷史上同為盲人的左丘明,撰寫一部史書。但由于自己學識有限,便去買得明朝天啟年間大學士朱國楨的《明史稿》,延攬江南才子吳炎、潘檉章等十六人加以編輯。書成不久,莊廷鑨便去世了。其父莊允誠將這部明史以《明史輯略》之名刊刻發行。書中從清太祖努爾哈赤天命元年(1616)至清太宗皇太極崇德八年(1643),都沒有用清朝年號,而且直呼努爾哈赤之名,稱清兵為“建夷”,這都是犯忌諱的。歸安縣革職知縣吳知榮挑出書中的毛病,跑到輔政大臣鰲拜的府上去告發。鰲拜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莊廷鑨的尸體被從棺材里拖出來,梟首示眾。莊家全族十五歲以上的男子盡數抄斬。莊廷鑨的女兒被發配沈陽為奴。連那些刻書、送版、釘書的人,都被咔嚓了。朱彝尊家人出于對文字獄的恐懼,將涉及明末歷史的藏書全都燒了。等到朱彝尊從永嘉回到家中,問起以前的藏書,連書櫝都不見了。從明史案的殘酷性來看,朱彝尊的家人怕得有理。
山陰祁氏澹生堂的藏書在明代的浙江是和會稽鈕氏世學樓、四明范氏天一閣齊名的。清初戰亂后,祁家的藏書先搬到了化鹿山中的化鹿寺。康熙五年(1666),黃宗羲和呂留良帶著書商進入化鹿寺,翻閱了三晝夜。黃宗羲用教書的收入買了十捆,其中有近百種經學書籍,百十冊稗官筆記,呂留良砸下去三千兩銀子,買得也不少。離譜的是,書商受呂留良指使,在返途中從黃宗羲購買的那部分書中偷去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黃宗羲和呂留良兩人為此而反目。據黃宗羲說,經過他們這一番大擔捆載、論秤而出,山中所存只剩下二大櫥舉業講章和各省志書。黃宗羲和呂留良是正宗儒家學者,所注重的大抵是經部和子部儒家之類的書。后來,朱彝尊又到山里去看了一次剩余的藏書,發現了為黃、呂所不取的元明以來傳奇八百余部,但其中沒有張可久的《葉兒樂府》。這是私人收藏中極大的一個曲藏。
康熙十年(1671),朱彝尊客居江都一年,又稍稍收集起圖書來。有一次,他遇到老朋友項氏的兒子,說是有萬卷樓殘帙,就花了二十兩銀子購買下來。其中,倒不乏一些珍本。曹溶、徐乾學都來傳抄。
朱彝尊的藏書興趣越來越濃,教書的收入都用來買書。他在北京時,常到慈仁寺書市淘書,購得南宋詞集《典雅詞》、曹全碑拓本、王定保《摭言》一十五卷等。京畿道監察御史任玥曾拿所購懷素草書《千文》、趙孟《時苗留犢圖》請朱彝尊審定并題跋。誰知小偷進入朱彝尊室內,將這兩幅書畫竊走。任玥得知后沒有發火。他在慈仁寺遇見朱彝尊時說:“物之得失,亦有定數。這個畫卷流傳數百年,藏者難道只有我一人而已?”他又請朱彝尊題跋其他畫卷。然而宋元雕本在書肆上難得一見。當時的讀書人只要背熟“四書”,專研一經,就可以馬上取得功名。書商為牟利,熱衷于刻印販賣應試用的書籍。與科舉無關的書,書商們往往不屑一顧。因此,善本圖書多憑藉鈔本流傳。
朱彝尊抄起書來,其樂也無窮。他抄書十分認真,每抄成一本書,都仔仔細細詳加校正。他的不少朋友家有藏書樓,如曹溶有靜惕堂,孫承澤有萬卷樓,徐乾學有傳是樓,黃虞稷有千頃堂,毛扆有汲古閣,龔翔麟有玉玲瓏山館,納蘭性德有通志堂,王士禛有池北書庫,這些藏書樓、藏書室為他抄書提供了源頭活水。《詞綜》所錄,約有一半來自于抄本。他藏書中的柯維騏《宋史新編》是從吳興人潘耒處抄得。宋刊《十家宮詞》是從上元人倪粲那里錄取。王溥《五代會要》、李文仲《字鑒》抄自曹溶靜惕堂藏書。從曹溶那里借抄的《夢粱錄》是一部節略本,只有十卷。后來在京師,聽說梁清標有足本,連忙抄錄收藏。曹溶去世后,他家人將舊鈔宋元版書五百冊抵押給高士奇,朱彝尊花了多一倍的錢買了下來。
朱彝尊是個老實人,但碰到好書時就要另當別論了。這時他會立馬變得古靈精怪。典試江南期間,他聽說錢謙益的孫子錢曾著錄家藏宋元精槧舊鈔為《讀書敏求記》,書成即鎖入書箱,當機密文件供著,出門也常常帶在身邊。一天, 龔隹育遍召諸名士,大會秦淮河,錢曾也來赴宴。晚上,朱彝尊用黃金和青鼠裘買通錢曾的書童,打開書箱,取出《讀書敏求記》,讓預先雇請的數十名楷書抄手,在密室中連夜抄成副本,半夜寫成,將原稿返還原處。《讀書敏求記》由此得以流傳于世。當時人們謔稱其行為是“雅賺”。到江南鄉試事完畢朱彝尊返回嘉興時,合計先后所得圖書約有三萬卷,先人的手澤也重新搜集到一些。
從朋友那里抄書還不夠,朱彝尊又動了大內藏書的心思。康熙二十三年(1684)正月里,他私自攜帶楷書手王綸,冒充聽差,入宮禁之中抄錄四方進呈書籍,遭到翰林院掌院學士牛鈕的參劾,部議將朱彝尊降二級調用,康熙下旨從寬降一級罷官。借用今天的股市術語來說,朱彝尊是被“ST”后,接著被停牌。抄書是讀書人的老本行,跌在這上頭,不冤。當時人就稱朱彝尊這次被罷官為“美貶”。
朱彝尊在古藤書屋對面,蓋起一座“曝書亭”,亭子有柱無壁,是專為晾書用的。康熙二十四年(1685),查慎行秋闈落第,被楊雍建留在京城邸舍。他的居處與古藤書屋相近,又喜愛古藤書屋清絕的庭戶和珍貴的書卷,故而常到紫藤的層層涼影下來喝上兩盅。他在《柬朱竹垞表兄時移居古藤書屋》詩中寫道:“整娖牙簽萬卷余,誰言家具少于車。僦居會向春明宅,好借君家善本書。”宋次道當年住在春明坊,家里有很多藏書,都校過三五遍,被人們推為善本。喜歡讀書的士大夫多選擇居住在宋家附近,以便借抄宋家的藏書,因此,當時春明坊的宅子比其他地方的住房租金常常高一倍。龔翔麟也與朱彝尊結鄰而居,用的是同一個門房,他們不僅常常相互借書看,在夏季還喜歡同時設榻納涼。
罷官歸田之后,朱彝尊繼續收書。有些早年所見的圖書,歷經幾十年的尋覓,才在他的晚年得以抄存。如《崇文書目》,他求之四十年而不可得,回到嘉興后,聽說范氏天一閣有藏本,于是請人轉抄寄來。至于流入中國的日本書《吾妻鏡》,朱彝尊曾于康熙三年(1664)在高承埏家的稽古堂見過這本書,四十三年后才得以收藏插架。康熙十一年(1672),朱彝尊在福州求訪《淳熙三山志》,沒能見到。三十年后,他在武進莊氏家的書目中看到此書,也沒有能借觀。又過了六年,徐乾學的二兒子章炯用二十兩白銀買得《淳熙三山志》,朱彝尊借回抄錄下來。再如姜夔《絳帖平》六卷,朱彝尊也搜訪了四十年才抄得。
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在江寧,聽周在浚說,曾見過周應合《景定建康志》的闕本。但他訪求了三十年,而沒能一睹它的廬山真面目。康熙四十六年(1707)九月,朱彝尊去真州使院,發現曹寅的書架上有《景定建康志》五十卷,連忙借歸抄錄。古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豈是之謂歟?
平湖佑圣觀中的道士李延昰是朱彝尊的老朋友。這位同志初名彥貞,字我生,后改字辰山。清初,他參與了唐王政權的抗清斗爭。事敗后,遁跡于道觀,自稱道士,行醫自給。在平湖道院的三十余年中,李延昰成了藏書控,得錢即買書,積書至四五十柜,藏于“放鷴亭”中。行醫余暇,讀書遣日,花香茶熱,蠻享受的。康熙三十六年(1697)冬,朱彝尊到平湖探望病重的老友李延昰,李氏披衣起坐,拿出自己撰寫的《南吳舊話錄》和《放鷴亭集》交給朱彝尊,同時將所藏二千五百卷藏書一并相贈。
在朱彝尊藏書不斷增加的同時,也有部分書籍流失出去,有借去不還的,有被偷走的,也有殘缺不全的。到朱彝尊七十歲時,前后獲書總計八萬卷。庭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朱彝尊兀坐在如此大的書城中,豈不沾沾自喜?豈不猗歟休哉?雖南面王不易矣。作為一個骨灰級的書蟲,他老人家把這八萬卷藏書大略都啃過。禮部尚書韓菼見朱彝尊著書、收藏日富,很是羨慕。他對門人張大受說:“我貴為尚書,何如秀水朱十,以七品官歸田,飯蔬飲水,多讀萬卷書啊。”
江南夏季多雨,空氣潮濕,因此,曝書是藏書家每年必做的事,朱彝尊藏書既多,曝書的任務也就非常繁復。康熙三十五年(1696)夏,朱彝尊在竹垞荷花池南建了座曝書亭,作為曬書、游玩和休息的地方,亭子旁邊有菱池、芋坡、桐階、鴨灘等園景。曝書亭呈正方形,短檻虛欞,沒有四壁。北檐下的“曝書亭”三字匾額為朱彝尊的同年嚴繩孫所書。亭子北面兩青石柱上鐫刻著汪楫書寫的杜甫詩聯:“會須上番看成竹,何處老翁來賦詩。”“上番”是四川方言,指植物不斷成長。“曝書亭”也被朱彝尊用作書齋名。書齋名常常能反映出主人的趣味。林語堂曾經把書齋名分為四派:一派是經師派,如“抱經”、“攀經”、“詁經”、“潛研”之類;一派是名士派,取名多有詩意,如“涵芬”、“庸閑”、“雙梅影”、“水流云在”、“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等;一派是紀事的,如“三希”、“鐵琴銅劍”等;又一派是言志的,如“知不足”、“有恒心”、“知未信”。朱彝尊用“曝書亭”作為書齋名和文集名,也屬于言志一派。坐擁書城給他以人生最大的滿足。
在曝書亭及荷花池之西有“潛采堂”,其大部分藏書分為經、藝、史、志、子、集、類、說八門藏于其中。“潛采堂”東、“桂之樹軒”后是“靜志居”。另外,醧舫、娛老軒也藏有部分圖書,書櫥以數目字排列。
朱彝尊曾打算根據家中藏書編寫全目,可惜這一心愿沒能完成。現在傳世的書目有《潛采堂書目》四種,包括《全唐詩未備書目》、《明詩綜采輯書目·采摭書目》、《兩淮鹽策書引證書目》、《竹垞行笈書目》。《全唐詩未備書目》是朱彝尊為編纂《全唐詩》提供的一份包括一百多種書的參考書目。《兩淮鹽策書引證書目》引書三百三十六種,其中有關鹽政的專書有二十三種。現在,朱彝尊為曹寅編輯的《兩淮鹽策書》雖然已經亡佚,但是能夠看到《兩淮鹽策書引證書目》,也算是“嘗鼎一臠”了。《竹垞行笈書目》一卷,收書七百余種。這份書單是用六絕“心事數莖白發,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古道無人獨還”來編目的。行笈是出行時攜帶的書箱。朱彝尊外出常帶書籍,此其常備書之書目。如果說其藏書是他的朋友的話,那《竹垞行笈書目》的書就是他的密友。另外,還有《曝書亭書目》一卷,錯綜登載,不以四部為序,但記冊數,不記卷數,收書二千四百余種,這也不是朱彝尊藏書的全目。此外,又有《潛采堂宋金元人集目》一卷,著錄宋人別集一百三十七種,是為善本之目。康熙三十八年(1699),朱彝尊撰成《曝書亭著錄》八卷。他在自序中敘述了平生讀書、愛書、得書、藏書的大略經過。
朱彝尊藏書非常重視版刻的完善。對于殘本,必定尋覓善本、古本以拾遺補缺。如洪適《隸續》有二十一卷,范氏天一閣、曹溶古林、徐乾學傳是樓、含經堂所藏僅有七卷。后來朱彝尊訪得琴川毛氏的舊抄本。雖殘缺過半,而七卷之外,增加了一百一十七翻。朱彝尊又依婁機《漢隸字源》目錄次序,取陳思《寶刻叢編》摘抄的《隸續》題跋,使全書內容差不多還原了四五成。
康熙二十二年(1683),朱彝尊從王士禛池北書庫抄錄樂史《太平寰宇記》,尚缺七十余卷。二年后,又借徐乾學傳是樓藏本,繕寫補充,不過還缺河南道第四卷、江南西道第十一至十七卷。聽說黃岡王澤宏購得上元焦竑所藏足本,等到詢問后,才遺憾地得知卷數殘缺相同。
仁和人吳任臣于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詞科,授檢討,和朱彝尊是同年好友。他購藏的歐陽忞《輿地廣記》宋刊本在他死后落到朱彝尊手上,但該刊本缺少開頭的二卷。徐乾學總裁《一統志》,調來文淵閣的舊日藏書。《輿地廣記》開頭二卷也在其中。朱彝尊趕忙傳寫,使之成為完書。因為是亡友的遺物,朱彝尊不肯把此書輕易地借給別人。
朱彝尊對藏書非常珍惜,得到珍版書籍往往重新裝幀收藏,如從海鹽陳氏得到《成都文類》宋刊本就是如此處理的。朱氏所有藏書都要在卷首蓋上藏書印。在難得的善本上,朱氏會鈐上“購此書,頗不易,愿子孫,勿輕棄”十二字白文。這枚藏書印的另一面刻有他的朱文戴笠小像。此外,他還有“梅會里朱氏潛采堂藏書”朱文象牙印、“我生之年歲在屠維大荒落月在橘壯十四日癸酉時”朱文方印、“得之有道傳之無愧”朱文方印、“秀水朱十潛采堂圖書”朱文方印、“小長蘆釣魚師”朱文腰圓印、“竹垞讀本”白文長方印等。可以說,愛書是他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受,藏書是他維系終生的愛好。同時,他又愿意開放自己的圖書,供別人閱覽。三歲喪父的沈鐔就常常借觀朱彝尊的藏書。
注重讎校也是朱彝尊藏書的特點。如宋建隆初年王溥編撰的《五代會要》三十卷,朱彝尊抄自曹溶古林。康熙三十三年(1694)春,他又從商丘宋犖那里借來江西舊抄本,與前抄本勘對。由于曝書亭藏書既富且精,徐乾學、王士禛、宋犖、曹寅、查慎行等人紛紛前來借觀、抄錄。浙江歸安(今湖州)人鄭元慶應湖州知府陳一夔的請求,打算編寫《湖錄》,苦于家貧無書,朱彝尊聽說后,邀請鄭元慶下榻在曝書亭附近,并拿出自己的全部相關藏書,供鄭氏閱覽采擇。汪森撰《粵西詩載》、《粵西文載》、《粵西叢載》,徐乾學輯印《通志堂經解》,都受惠于朱彝尊的藏書。這樣的珍罕圖書也是從朱彝尊手上流播開來的。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甚至說:曝書亭的藏書,曹寅都抄有副本。如《石刻鋪序》、《宋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太平寰宇記》、《春秋經傳闕疑》、《三朝北盟會編》、《后漢書年表》、《崇禎長編》等書都是鈔本。能從曝書亭藏書中抄錄大量珍貴典籍,這是曹寅藏書量豐富、藏書質量高的重要原因。正如葉昌熾《藏書紀事詩》所說:“綠樹芳秾小草齊,楝花亭下一尊攜。金風亭長來游日,宋槧傳鈔滿竹西。”
《四庫全書》收有《石刻鋪敘》,其底本是副都御史黃登賢家的藏本。而黃家的這個本子是朱彝尊曝書亭的舊藏,書的末尾有朱彝尊跋文手跡和名、字二印。當朱彝尊從蘇州射瀆的一戶人家抄來此書時,他說自己好像是在象犀珠玉之外,又網羅到珊瑚寶珠。不過,朱彝尊《石刻鋪敘跋》有兩處硬傷,一是他以為該書作者曾宏父就是曾惇。曾惇,字宏父。他是南豐人,是北宋右相曾布和著名女詞人魏夫人的孫子。而《石刻鋪敘》的作者曾宏父字幼卿,自稱鳳墅逸客,是廬陵人。清代厲鶚等人刻《南宋雜事詩》,題《石刻鋪敘》為曾惇所撰,這是沿襲了朱彝尊的錯誤。朱彝尊《石刻鋪敘跋》還責備陳思《寶刻叢編》沒有顧及《石刻鋪敘》。其實,《鋪敘》中的一些石刻斷手于淳祐八年(1248),而《寶刻叢編》則成書于此前十七八年。朱彝尊要求陳思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這也太難了吧。四庫館臣指出了朱彝尊的這兩處硬傷。可是,他們自己也犯錯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后人為了避宋寧宗的諱,多把曾惇稱作曾宏父,這就造成兩個宏父被混為一談。事實是,宋寧宗名叫趙擴,他的父親宋光宗才叫趙惇。
康熙四十四年(1705)在儀真,曹寅曾委托朱彝尊編輯具有專門經濟史性質的《兩淮鹽策書》。康熙四十七年(1708)八月,《兩淮鹽策書》二十卷編成。次年四月,朱彝尊至揚州,然后又到真州,把此書交給曹寅。曹寅慨然首肯捐貲刊刻朱彝尊的文集。為了報答曹寅的盛情,朱彝尊打算將南宋麻沙書坊刊刻的一本《鑒誡錄》送給曹寅。《鑒誡錄》傳世極為罕見,清初文人所能見到的宋刻本僅此一部。這部書在明代萬歷初年藏于項氏的天籟閣中。當朱彝尊將這本書弄到手時,他的好友爭相拜觀,紛紛撰寫題記題跋,王士禛還親手抄錄校正。對這樣古色蒼然的珍本,曹寅認為不能奪人所愛,就影錄了一本,將原書完好歸還。揚州書局編刻《全唐詩》,還從《鑒誡錄》中采錄了數十篇。
明清時期固然沒有著作權法,不過朱彝尊已經有了著作權意識,他對剽竊他人學術成果的不光彩行為嗤之以鼻。康熙二十九年(1690)五月,朱彝尊拜會陸隴其時說:“永樂時胡廣等人編纂的《五經四書大全》,多襲取先儒的言論,可見其為小人。現在應該將先儒原書刊行,使天下人都知道胡廣等人的鄙陋。”過了些時,陸隴其見朱彝尊案頭有敖繼公《儀禮集說》、衛湜《禮記集說》、王東巖《周禮訂義》、楊復《儀禮圖》,以及《皇朝編年錄要》宋刊本、《續資治通鑒長編》鈔本等。朱彝尊當時說:“著書采用前人的言論,一定要記載他的姓名。采用其人的言論而隱沒其人的姓名就是剽竊。這種毛病起于明朝。”朱彝尊曾詳細考察《五經四書大全》摘引理學諸儒之注而忽視古注義疏的情形,用這樣一句話鑒定完畢:“所謂《大全》,乃至不全之書也。”
曝書亭的藏書對清代的圖書刊刻和叢書編纂事業也作出了貢獻。如錢塘人汪立名就從朱彝尊處得到珍稀古籍的舊鈔本,刊刻于一隅草堂。徐乾學刻印《通志堂經解》,也從朱彝尊那里征得家藏善本。乾隆三十七年(1772),朝廷下詔修纂《四庫全書》,向天下征集遺書,要求進呈備用。次年三月二十九日上諭提到的藏書最富之家,有昆山徐氏之傳是樓,常熟錢氏之述古堂,嘉興項氏之天籟閣、朱氏之曝書亭,杭州趙氏之小山堂,寧波范氏之天一閣。因此,四庫館臣們征取了不少曝書亭藏書。《四庫全書總目》著錄的朱彝尊家藏本有三十三種,三百八十八卷。由此可知,曝書亭八萬卷藏書中確實有不少秘鈔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