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勇：感謝這些照片

胡明勇先生是美國土生土長的華人。他已經出版了三本攝影著作，《蛙鎮——來自社區的照片與對話》《美國湖街(Lake Street USA)》《大學街計劃》。其中，《美國湖街》被認為是明尼蘇達州最重要的25本出版物之一，是亞裔美國種族優劣感的尋找。帶著對亞裔在美國生活思考與表達的好奇，我們對胡明勇先生的攝影生活進行了采訪。

《收藏·趨勢》：怎么理解您是美國土生土長的華人？

胡明勇：我的祖籍是在中國的廣東，但我是在美國的明尼蘇達州出生并且長大的。明尼蘇達州在美國東北偏北一點，氣候有些像中國的哈爾濱，冬天的時候是很冷的。

我的父親當年是以一個假名字非法來到了美國，而我的家人完全沒有跟我說過，所以我的鄰居和現在是不一樣的。

在我八歲那年，父親要去法庭作證，證明自己就是身份證上那人。他十分緊張，因為如果被警察發現說謊的話，我們全家都要被遣返。美國政府那時候有大赦，所以我們家不僅沒有被遣返，反而被允許居留了，這在今天是不會發生的。

《收藏·趨勢》：您能講講作為一個亞裔在美國的故事嗎？

胡明勇:我和我所在的明尼蘇達州有一大批移民，我也是我們學校中唯一長亞洲人面孔的學生。我的學校大部分是白人，還有非洲裔，另外，還有一些印第安人。

我在17歲上高中的時候，來了另外一個長著亞洲人面孔的男孩。不過，我不太愿意和他接觸。當時我直接避免和他接觸的事實讓他很困擾。不過幾年后，在我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我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要避免接觸這樣一個男孩了。我要問大家問題：能想象一下我為什么要回避這樣一個人？有人覺得這樣一個事實很驚奇嗎？

《收藏·趨勢》：是不是作為少數派的時候，特別想融入那個多數派，如果你老與另外一個少數派在一起，那就跟你的目的相違背了？

胡明勇：很好。因為我從內心里認為自己跟身邊的人沒有什么不同。我是在當地出生并長大的，我看到的這些人和周圍人看到的是一樣的。我小時候很少看到亞洲人面孔，我們基本看到的都是西方面孔。為數不多的幾張亞洲人面孔可能就是功夫明星，像李小龍等。所以，我覺得看到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就會感覺很不舒服。在以后的攝影過程中，我一直在努力尋找這樣一種身份認同，也就是尋找成為美國人意味著什么，做中國人又意味著什么。

我開始的時候很想當一個作家，所以在明尼蘇達大學上學時選的是新聞學，想做一名記者。到20歲時，我買到了第一部相機，暑假時用相機拍照，想做攝影師。我大學畢業后，做了一名自由職業人，給報紙和雜志發表一些文章與照片。

《收藏·趨勢》：那您什么時候開始攝影的？

胡明勇：我最開始學攝影是22歲，就拍攝了我的媽媽。

《收藏·趨勢》：那您的第一部作品是什么？

胡明勇：我的第一部作品是關于我父親，一位中餐館老板的。我對父親并不了解，因為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父親剛到美國的時候不會英文，那他怎樣來實現自己的美國夢呢？他和許多中國青年的想法差不多，開了一家中餐館。

我拍攝的第一個題材就是我的家庭。因為那時候我覺得我從來不理解家人，我沒有去過中國，也不了解中國文化。給他們拍這些照片，實際上是了解我自己家庭的一種方式。

為了這樣的一篇文章，我開始對我的父親進行采訪。我每天跟著他上班、干活，那時候我才理解要開一個中餐館有多么艱辛。雖然我那時22歲了，但之前我從來沒有跟父親那樣親密過。

《收藏·趨勢》：后來呢？

胡明勇：那張照片以后，我又拍了成千上萬的人。對我來說，攝影成為我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了解人是如何生活的，也了解成為美國人意味著什么。

在我的家鄉有10萬左右的人口，我們家則是當地唯一一個亞裔家庭。后來我們家搬到了圣保羅，在這里我開始見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移民。

在明尼蘇達州，有很多來自東南亞的移民。后來我給他們拍了照片，寫了文章，并給這一系列起了名字，叫《美國人》。我之所以把文章題目如此確定，是因為我有些時候不被大家認為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美國人。

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實際上有時候也不把自己當作美國人。我在那里長大之后，我媽媽說過很多次，別娶美國女孩。當她說美國的時候，意味著什么呢？白人。對她來講，只有白人才是美國人。

于是我跟她說，媽媽，你也是美國人呀，你生活在美國。媽媽就笑了，她說，娶個中國女孩。我跟媽媽說，在俄羅斯那個地方，哪有什么中國女孩啊，都跟我有親戚關系。

所以在過去的30年，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拍攝人們的日常生活，讓人們看到一些在報紙、雜志、電視上不會看到的場景。

《收藏·趨勢》：您是怎樣拍攝這些照片的？

胡明勇：我一般給人拍照之前，都會征得對方同意。我的照片中有位婦女來自柬埔寨，很窮，靠撿易拉罐為生。我在展覽時就選了這張照片。她身后的麥當勞標志在某種意義上象征著美國。很多來自中國或者世界其他地區的移民都認為美國是座金山，只有當他們真正到達美國時，才發現美國也有窮人。所以，很多照片都看起來更像是在其他國家拍的。明尼蘇達州來自索馬里的移民數量居全美國之首。一般情況下，美國被認為是一個基督教的國家，但事實是美國有許多不同的信仰。

我在明尼蘇達拍照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拍世俗的場景。我走在大街上，問別人，我能不能給你照張像啊？很多人的反應都是，哦，不行。這時候我就去問其他人，也有很多人會說可以。

我一般不會讓人們特意擺出一個造型來拍照。我會讓他們在我來之前做什么就繼續做下去。有時候隨意點，有時候要擺弄半小時。

有一次，跟了一名女士12天，直到她把孩子高高舉起，我才決定這正是我想要的，每個人都在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她們的人體結構造型就像一個金字塔，到處都有三角形，有點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

還有一次我拍了兩個男孩，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很有意思的一點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圍著一棵樹展開的，就像一個旋轉木馬。看起來這兩人就像照鏡子一樣，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他們的手對手。我們還能看到一輛白色自行車、一輛黑色自行車，一輛白色汽車、一輛黑色汽車。這白人男孩穿的褲子很像樹干的形狀。我在想，我們什么時候是彼此相似，而什么時候又是彼此不同的呢？

《收藏·趨勢》：您每個時期的作品有什么不同？

胡明勇：我在12年以前開始決定拍一些彩色的照片。以往我都是模仿黑白的，但拍完湖街后，我覺得也許自己能夠嘗試著拍一些彩色的。后來我的作品就是二者皆有了。我的第三本書是在各地拍的照片，基本都是亞裔，想描述他們以什么樣的方式融入美國社會。我的第三本書《尋找亞裔美國人》的封面，被掛在駱家輝大使的房間內。

我前期的作品都是獨立的，后來我決定把它們放到一個背景里去。我最終決定拍攝湖街，以及由其相連的很多個社區。我第一本書是花了兩年時間拍的，湖街的項目則做了四年。我用了四年時間來拍攝不同的人，正是這些人組成了美國社會。

《收藏·趨勢》：這些照片都在哪里展覽?

胡明勇：我在30年以前拍湖街項目的時候，是在街上辦的展覽。后來又花了兩年進行拍攝，很多照片非常大，要放在建筑物上邊。

我們在6個月的時間中，每個周五用幻燈設備播放圖片。我在后來的參與中就想到，讓人們進行自述。我會問被拍攝的那些人很多問題，比如什么事情最重要，他們需要什么，我會最終找出最重要的。

《收藏·趨勢》：他們對你的照片評價怎樣?

胡明勇：我們在湖街的很多咖啡館里都放了留言簿或者筆記本，這樣很多人就能留下自己的印象。有些人在留言簿上寫道：“這是藝術第一次離我們如此貼近。讓我們看到了平時看不到的自己，看到了許多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藝術的自覺性超出了上流社會的排他性，是非常人性化的。你拍的照片永遠不能在耐克的廣告中看到，我們需要對一種文化、一種認同不同的奮斗。我們日常生活中看到的許多景象都在給我們推銷一種可望不可及的生活，但這些照片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真實的、非常有自我的存在。他們看起來也許很悲傷，但是它們也讓我們感到更有力量。感謝這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