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說,做我們騙子這一行,騙人騙財絕不手軟。我深得他的真傳,連自己的心都騙得了。唯一騙不了的,是那個桃花眼彎彎、成天笑瞇瞇的妖孽。遇上他,我便輸得一塌糊涂……
一
正值深冬。月下的夜空滿是飛絮般的雪。
我坐在暗香樓里,一邊吃桂花糕一邊看蘇家少爺和趙家公子對罵。蘇少爺的百兩銀票不見了,口口聲聲只有趙公子近過他的身,要趙公子把銀票還給他。趙公子臉都綠了,齜著白牙就罵:“你個王八蛋。”蘇少爺也瞬間炸毛,張口罵回去:“你個龜孫子。”
這兩個富家少爺平日里囂張跋扈,現在卻漲紅了臉氣得不輕,我有點幸災樂禍,只是忽然有人擋在我面前……
“小千兒,好久不見啊!”男子一雙桃花眼晶亮,繪著水墨蘭花的紙扇搖啊搖。
我努力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去:“公子,你認錯人了吧!”
“咦?”他眼睛一瞇,很驚訝,“你不是?”
我搖搖頭。
他嘆息,一副很是傷感的樣子:“我方才看見你偷偷把蘇家少爺的銀票揣進自己兜里,還想包庇你一番,既然你不是小千兒,我還是把這件事說出來吧!”說著他就朝前走。
我趕緊一把將他拉回來:“葉傾,你敢!”
“哎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恨得牙癢癢:“葉傾,明人不說暗話,你找我干嗎?”
葉傾嘴角一揚,沖我眨眨眼:“當然是想小千兒你了。”
見我面無表情,他才聳聳肩,把一大袋東西丟給我。一入我手,我就知道,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有人想要凈淵王府的一本賬簿,托我去弄到手,這里是兩百兩,事成后還有兩千兩。”葉傾撐著下巴對我笑瞇瞇,“有好處我怎么都不會忘了你的,所以來叫你同我一起去。”
我下意識地皺眉:“你瘋了,凈淵王府那種地方你也敢去。”不要說凈淵王蕭羽這個老狐貍心狠手辣,就連他唯一的女兒蕭若水都是笑里藏刀的角色。雖然不知道那賬簿是什么東西,但你就算是從他王府里摘朵花,人家都要你用腦袋賠。
葉傾反而笑得更開心,狹長的眼彎成一彎月牙:“你擔心我啊!”
“我是怕你死了還要連累我。”
他卻一臉無辜地搖搖扇子:“那沒辦法,誰叫那兩千兩銀子讓我心癢癢。要是不把它拿到手,我便茶不思飯不想的。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好勉強你。”說完他還深深地看我一眼,那幽怨的眼神跟生離死別似的。
這個妖孽!我暗罵一聲,掙扎一瞬,還是咬牙道:“事后銀子我六你四。”
葉傾細長細長的眼一亮,笑意盈盈:“沒問題。”
自暗香樓里回來,我便把家里壓箱底的寶貝翻出來。什么迷藥、銀針、翻墻的金剛鎖鏈,我一股腦兒地塞進包袱里,又點了支手臂粗的香,插在香爐里,對著師傅的畫像拜一拜:“師傅,徒兒要出趟遠門,特地給您喂根大香,免得您餓得慌。”
畫上師傅又板著那張后爹臉看著我,似乎對我很是不滿。也是,自從師傅不在了,我是越活越不像樣了。
眼看天也亮了,我拿了包袱就往城門走。可待在城門好半天,也沒看見葉傾的影子。我正打算去找他,卻見葉傾撐著一把花哨的油紙傘,無比風騷地走過來。他身邊還帶著一位美人,我恰好認得,是尋芳樓的煙蘭姑娘。
帶個青樓女子出來,葉傾是打算去游山玩水嗎?我正腹誹,又見煙蘭姑娘一不小心滑倒,不偏不倚地栽在葉傾懷里。葉傾桃花眼一挑,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又遠遠地朝我喊:“小千兒,煙蘭姑娘要同我們一起去凈淵王府,她現在崴了腳,我看我們還是坐車去吧。”
我還沒回答,他已自顧自地去雇車夫,留下我和煙蘭大眼瞪小眼。
煙蘭姑娘沖我溫婉一笑,可還沒笑完便無力地滑倒在地。美人果然都是水做的,我哀嘆一聲,認命地過去把她扶起來。可剛觸到她的衣角,瞬間天翻地覆,我已被她死死壓在雪堆里:“丑八婆,你哪路貨色,是不是要和我搶葉傾哥哥?”
我的臉被摁在細碎的雪里,怎么掙扎也動彈不了。
“還敢反抗?”她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我告訴你,這一路上我都盯著你,你要敢勾引葉傾哥哥,我饒不了你。”
身上忽然一輕,她終于放過了我。等我好不容易起來,就看見煙蘭一臉柔弱地對引著馬車回來的葉傾說:“這位姐姐剛剛為了扶我跌倒了,煙蘭真是對不住她。”說完就要拭淚。
我生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不做戲子可惜了。
果然,葉傾立刻憐香惜玉安慰她:“小千兒皮糙肉厚,不礙事的!”又趕忙扶她進馬車。
我呆在原地,恨恨地想:果然,同葉傾這妖孽在一起的也是個妖孽。
二
凈淵王府處在洛陽。做馬車去洛陽不急不慢也就一天。可我們這馬車生生走了三天。
第一天,煙蘭姑娘頭暈,在醫館待了一天。第二天,煙蘭姑娘肚子疼,在茅房里又待了一天。我悠悠地吃著花糕,感嘆師傅留給我的迷藥瀉藥實在太好用了。可我還沒嘆完,卻見葉傾一臉無奈地找上我。完了,他準是發現我給人家投藥,要找我麻煩。
卻不想他握著我的手,深情款款:“小千兒,我知道你怨我對煙蘭太好,才對她下藥,我不怪你。”
我一口花糕在喉嚨,瞬間噎住,難耐地撓墻。他又輕柔地為我拍背:“你放心,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差點背過氣去。論厚顏無恥,葉傾這妖孽都成精了,我怎么斗得過!
馬車終是到了洛陽,我背著包袱同那兩人告別,按照計劃,首先混進王府。煙蘭姑娘含淚為我送別,看似憂傷無比,實際卻死死地掐著我的手,低低威脅:“丑八婆,你要壞了葉傾哥哥的事,你同你沒完。”
手被她掐得生疼,我難受地皺起眉,卻有另一只手輕輕把我的手執起。
一抬頭,只見葉傾臉上沒有了平日的隨意慵懶,反而帶著一分嚴肅沉重,對我說:“你小心些。”
我呆怔一瞬,點了點頭。
去凈淵王府路上,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三年前初見葉傾的那天。那天飄著飛絮般的雪,他渾身是血,被師傅帶回家里。明明是清醒著的一個人,卻一動不動,像是失了神志。我低低地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抬起頭看我,那一刻表情,居然同剛才很像。
我晃晃腦袋,覺得好笑,自己怎么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凈淵王府比我想的好混進去。我簽了賣身契,就成了府里的一個小丫鬟,又塞給管家幾十兩銀子,他便讓我去伺候小少爺。
小少爺是凈淵王蕭羽的外孫,蕭若水的兒子,名字挺順口的,叫蕭資。我平日里的差事就是給他添衣送水,天天看著他。聽起來挺輕松,可試想看著一個四歲大的孩子有多煩人。這個糯米丸子般胖嘟嘟的人兒成天就知道搗蛋。
在我照顧他的第七日,他扯著我的衣角,悄悄對我道:“走,我們去捉狐貍精。”說完,他便拉著我離開。
穿過長長的回廊和幾條小徑,他站在一扇紅窗前,對我道:“抱我上去。”我抱他起來,他便趴在窗上將腦袋湊過去。我瞇起眼,發現里面竟然是蕭若水的房間。我不由得疑惑,他來他娘親的房間干嗎?
不久,蕭若水進了房內,而且還帶了個男人。男子一身白衣,靠在椅上與蕭若水低聲說話。蕭若水時不時笑出聲音來,一只手還伸過去握住男子的手。
我嘴角微微一僵:都說蕭若水在府里養了一堆男寵,原來是真的。難怪連她兒子都過來捉狐貍精!
我這邊還在感嘆世風日下,那邊懷里的蕭資猛地打了個噴嚏。
“誰?”蕭若水立刻警覺。
下一刻,一支泛著寒芒的劍抵在我脖子下面。我被侍衛狠狠扔在地上。
“娘。”蕭資撲在蕭若水懷里,“不關她的事,是資兒想娘了。”
蕭若水冷銳的目光卻掃過我:“真的是這樣嗎?”
我想憑蕭若水笑里藏刀的個性,我要是說是,會死得更慘,趕緊低頭認錯:“是奴婢的不是,請主子饒命。”
蕭若水盯了我許久,忽然柔柔地問身邊的男人:“葉公子覺得我該怎么處置她呢?”
男子淡淡地瞧了我一眼,對蕭若水揚唇一笑:“就打幾板子吧!”
“那好。”蕭若水冷冷開口,“拖下去,打二十板。”
立刻有人過來把我架下去。這一刻,我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男子。他又滿面笑容地和蕭若水說話,一雙桃花眼彎成一彎月牙,只是放在身后的手卻緊握著。
我垂下眼去。
三
我躺在床上齜牙咧嘴,只覺得身上火燒一般疼。這二十板打得也太狠了,害得我疼得連覺也睡不成。
忽然窗戶一陣輕響,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小千兒,我來看你了。”葉傾的眼在夜里像一汪水,定定地看著我。
我冷哼一聲:“你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吧?”他倒好,自己當了蕭若水的男寵,吃香喝辣,也就我這個丫鬟命受苦受難。
葉傾低低笑了起來:“是啊!看見你沒死我就放心了。”
“你……”這個妖孽!我剛想破口大罵,卻見他忽然牽起我的手。
我眼角一僵:“喂,你牽手還牽上癮了,我可不是蕭若水。”
他竟然沒有回嘴,只是輕輕地喚我:“小千兒。”柔柔的聲音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干……干嗎?”我感覺不妙。
“我們相識也有三年了吧!”他的聲音在夜里異常輕柔,如繁花觸地。
我趕忙道:“三年里你欠了我不少銀子。”
他卻像是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道:“我們離開凈淵王府后,就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開……”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
他一愣。
我趕忙道:“你不知道,暗香樓的老板娘借了我的玉簪子還沒還,我還答應給打鐵的蘇二找個媳婦,還有……”說了一大堆,我卻越說越沒底氣。
葉傾的臉隱在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了良久,他才低聲道:“那便算了。”
那便算了……
我干笑一聲,問他:“事情進展得怎么樣了?”
葉傾這才恢復到以往慵懶隨意的樣子:“王府里守衛森嚴的屬府里的藏寶閣。但這幾日我跟在蕭若水身邊,發現她每日都去佛堂,但我看佛堂香火氣甚少,并不像是念經誦佛的地方。而蕭若水每次進去都花上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猜想佛堂里有密室,我們要的賬簿大概就在里面。”
我附和道:“那為避免夜長夢多,我們明晚就去拿。”
葉傾點頭:“好。”
又說了些細節,葉傾便離開了我的房間。我趴在床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我年少氣盛,背著師傅去偷藥莊的天山雪蓮。天山雪蓮是拿到了,卻不想在離開藥莊的時候被人發現。我被打得皮開肉綻,卻不顧一切死死地護住懷里的雪蓮。要不是師傅趕到,在藥莊放了一把火,趁亂把我救出來,我可能就生生被打死了。
師傅看著渾身是血的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千兒,你把這雪蓮偷出來,無非是想救我帶回來的那個姓葉的少年。可是,他那樣的人,師傅怕你陷下去了,以后會傷心。”
當時的我聽不懂師傅的意思,現在師傅不在了,我卻懂了。
四
三更時分,我穿了一身夜行衣,溜到佛堂外面。
葉傾已經在那兒等我了。但他一襲白衣,上下看了我一遍,開口:“這身打扮真難看。小千兒,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偷兒。”
我嘴角一抽。昨晚是誰告訴我要穿得不引人注意的?這妖孽是故意的!我冷哼一聲,走到門前,摘下頭上的細簪子,輕輕把鎖打開。進了佛堂,借著月光,我便看見一座慈眉善目的觀音以及佛堂里的幾個尋常擺設。
葉傾挨個敲地板與墻壁,最后指著佛像后面的紅墻對我道:“就是這了。”
我點點頭,拿出火折子,細細看上面細微的痕跡,手也沿著痕跡脈絡摸索著,最后觸上一塊凸起,大力一按,紅墻上便出現了一道暗門。
葉傾率先走進去,我跟在他后頭。暗門里是一間石室,不大,空空蕩蕩的,唯一有的,是墻上的一幅畫。那幅畫上只寫了一個字:死。
“糟了,中計了。”葉傾拉著我向外走。但就在這一刻,一個鐵籠從上落下。他們被困在其中。
我拿出腰間的匕首準備把鐵籠砍開……
“沒用的,那是玄鐵籠,沒有鑰匙你打不開的。”忽然有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
蕭若水。
她一身紅衣,定定地看著我們,嘴角有一抹暗藏心機城府的笑意,聲音帶著些許興奮:“自從發現你們兩個形跡可疑,我便等著這一刻,等了很久了。”
葉傾桃花眼一瞇,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這幾年坑蒙拐騙的事情做多了,被人發現識破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這一刻還算鎮定,皺著眉問蕭若水:“你從什么時候發現我們行跡可疑的?”
蕭若水低低一笑:“你們兩個,一個混進王府做丫鬟,一個在外頭故意引我注意給我當男寵,看似毫無關聯,可惜,你們沒想到,我凈淵王府眼線眾多,早就查清楚你們是十日前一同來洛陽的。我暗中觀察,才發現你們似乎在尋找什么!”
“我忽然有了興致,想同你們玩一玩,所以干脆露出假象,引你們過來。啊,還忘了告訴你們,同你們一起來洛陽的那個女子,現在大概已經被我的人抓住了!”
看著這女人臉上陰險的笑,我才知道什么叫蛇蝎美人。這個蕭若水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難怪偌大的凈淵王府,竟然交給她一人打理。
我正頭疼怎么脫身,葉傾這妖孽卻低低笑了起來。他嘴角一彎,問:“那你打算怎么處置我們?”
蕭若水冷笑:“當然先嚴刑拷打,要是你們愿意說出你們的目的,還有是誰指使你們的,興許我能放你們一條生路。”
葉傾眉梢一揚,眸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光彩:“那你要失望了。”
他的話剛落音,一根木棒狠狠敲在蕭若水后腦上。蕭若水還沒反應過來,便暈了過去。
五
我呆呆看著煙蘭強悍地將木棒甩手扔去,又沖蕭若水身上一陣亂摸。等摸出了鑰匙,打開玄鐵籠,便如一絲弱柳般倒在葉傾懷里:“葉傾哥哥,煙蘭很擔心你呢!”聲音要多軟綿就有多軟綿,可背地里卻狠狠瞪了我一眼。
葉傾適時扶住她的肩膀:“我們出去再說。”說著拉著我們兩人往外走。外面竟然還有人接應我們,幾個黑衣人護著我們離開凈淵王府,把我們送上馬車。
期間,我都跟在葉傾身后。他拉著我的手,明明離我那么近,我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他了。
馬車上,我大概知道了整件事。葉傾早知道蕭若水并非善類,我同他在王府里不過是為了引得蕭若水分心。真正盜取賬簿的卻是煙蘭。
葉傾假意中了蕭若水的圈套,今夜同我去佛堂。蕭若水為了螳螂捕蟬,當然會時刻在我們后頭監視我們。這樣煙蘭和黑衣人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尋找賬簿。而賬簿竟然真的放在了藏寶閣。最后,煙蘭得手,再回來救我們。
葉傾說完這些后,忽然頓了一下,才說:“小千兒,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我其實是……”
“公子。”馬車忽然一停,外面有人喚葉傾,“客棧到了。”
葉傾這才對我說:“先進客棧吧!以后我再和你說。”
我看一眼身旁皮笑肉不笑地盯了我一路的煙蘭,生生打了個寒噤,骨頭瞬間輕了幾分,飄也似的下了車,又鉆進客棧備好的客房,倒頭便睡。
但無比奇怪的,向來睡得極好的我這次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后,我煩躁地睜開眼,恨恨地罵自己沒出息。不就是這次葉傾沒有早點把計劃告訴我,我心底有疙瘩。
葉傾與我也不過是普通朋友,他告不告訴我整個計劃,也是人家的事,反正在人家心里我不過是為了那一千多兩銀子才來幫他的。
想到這里,我更睡不著了。那一千多兩銀子他什么時候給我啊?
我猛地,打算出去找葉傾好好商量這件事。見他的房間未熄燈,我準備一腳踹開他的房門,卻聽見有人在里面說話。
聲音是葉傾和煙蘭的。
煙蘭細聲細氣,聲音甜膩得如同沾了一層蜜:“葉傾哥哥,你這次帶著扳倒凈淵王府的賬簿回京,父皇定會恢復你榮王的身份,到時候你求父皇賜婚,父皇定會答應的。”
葉傾低笑一聲:“公主又說笑了。”
“我哪里說笑了。”她急急大聲道,但馬上覺得不對,改成分外柔和的語調,“你自小承襲王爵,父輩皆忠義,我們兩個是天作之合。要不是三年前你上奏彈劾凈淵王收受賄賂,卻苦于沒有證據被他反咬一口,父皇逼不得已降罪于你,說不定我們早就成婚了。”
葉傾沉默一瞬,才說:“公主,其實我……”
“其實你早就喜歡上我了對不對?”煙蘭的聲音猛地提高,“我還記得年少時,你便常常來宮中陪我,還說要娶我。我這次帶人來找你,又扮作青樓女子,原本是打算和你遠走高飛的,卻沒想到幫你拿到了凈淵王收受賄賂的賬簿,你……”
她后來說什么,我是沒再聽了。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我坐在地上,忽然覺得思緒亂成一團,怎么也理不清。腦中榮王與公主這兩個詞飄過來,又飛過去。似乎有些我抓不住的東西纏繞在我心底,一絲一縷,攪得我幾乎喘息不了。
呆愣了好半晌,不知怎么又想起三年前師傅臨終前同我說的——
“千兒,師傅一輩子就是個小混混,坑蒙拐騙,后悔的事不知有多少,最后悔的就是當初撿到你,沒有把你托給清白人家,讓你跟著我也成了個騙子偷兒。將來你遇見喜歡的人,師傅怕人家嫌棄你。”
那時師傅同我說這些話時,我只曉得邊哭邊號,什么師傅你別這樣說啊,什么師傅把我帶在身邊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啊。師傅聽了我的話也是一陣激動,身子都坐了起來。我還以為他的病好了,卻沒想到那是,回光返照。
現在想想,我竟沒心沒肺地覺得,師傅要是把我托給清白人家,真的,非常之好啊!我現在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認得當朝榮王和公主,也不怕別人沖我吐唾沫,說我這個騙子又說大話了。
這樣想著想著,我忽然又明白心里頭攪得我不安生的東西是什么了。
我認命地嘆一口氣,在桌上留了張字條,便拿著包袱離開了客棧,又找了輛馬車,回家。那里才是適合我的地方,什么榮王,對我這種人來說,實在,太遠了。
六
兩個月后。
我坐在暗香樓里,像往常一般,一邊吃桂花糕一邊聽身旁形形色色的客人說話。他們從今日城里的豬肉一兩漲了半文錢,說到尋芳樓美貌如花的煙蘭姑娘走后,不知道有多少公子流下男兒淚。
最后,他們又說到京城里發生的一件大事。一向老奸巨猾的凈淵王蕭羽因犯了數條大罪,在皇上震怒之下被押入天牢。連同整個凈淵王府都一夕之間垮掉。彈劾凈淵王的竟是三年前失勢的榮王。榮王因為此事重得皇上器重。皇上還欲將自己最疼愛的小公主許給他。
我默默聽著,又將一塊桂花糕丟進嘴里。
“可惜啊!”說話的大漢一掌拍在桌上,把我嚇了一跳,差點被桂花糕噎住,“榮王竟然拒婚了!他說三年前他被凈淵王蕭羽派的刺客追殺,受了重傷,幸好被一個姑娘救了。雖然那個姑娘長得不好看,性子也古怪,但他已經答應要以身相許了。”
這下我真的是噎住了,一張臉漲得通紅,拿起水就嘴里灌。沒有發現嘈雜的暗香樓忽然安靜下來。
喝過水,我好了一些,趕忙又倒了一杯水,放到嘴邊。可抬起頭,卻看見對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一個男子。他一襲白衣,拿著一把繪著水墨蘭花的折扇搖啊搖,而那雙桃花眼彎彎,正看著我。
我愣了一瞬,嘴里的水“噗”地噴了出來。白衣男子折扇一擋,將我吐出來的水堪堪擋住。
這時我聽見不遠處有人低低地說:“這位白衣公子真是一身貴氣,嘖嘖嘖,不知道哪里來的闊少爺。”
我眼角也微微一僵。他不是應該在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嗎?跑到這里來做什么!卻見對面人撐著下巴對我一笑:“姑娘看起來好面熟,我認識姑娘嗎?”
我心肝一顫,趕緊搖搖頭。
“是嗎?”他搖搖扇子,“但我覺得我好像見過姑娘。”
何止見過,你還欠我一千多兩銀子。我心里肺腑,面上卻對他淡笑:“公子認錯了。”
“那敢問姑娘芳名?”他又問。
我笑得分外僵硬:“柳千千。”
“柳千千,真是個好名字。”他細長的眸子彎成一彎月牙。
是誰以前說這名字太文雅,放在我身上著實可惜的?我不著痕跡地看他一眼。
“不知千千姑娘可否幫我一個忙?”他再問,面上很是有禮,又不管我回答了沒有,自顧自地拿出一張字條,放在我面前,“同我訂了親的姑娘誤會了我,留下這張字條便走了,我想托姑娘找一找她。”
我瞅一眼那張字條,上面的字跡我再熟悉不過了,歪歪扭扭地寫著:“我走了,愿你同煙蘭公主百年好合。”
我清清嗓子,小心地對他道:“我看寫這張字條的姑娘是真的希望公子同別人在一起,公子還是別找她了。”
“為什么?”
“因為這張字條里滿是深深的祝福啊!”
“我是問你為什么希望我同公主在一起。”他抬起頭,晶亮的眸子看著我,“是因為我騙了你,沒有將我的身份告訴你嗎?”
我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許久,忽然嘆了一口氣:“小千兒,其實我……”
“其實……”我“噌”的一聲站起來,“我還有事要辦,就先走了。”我不敢看葉傾的表情,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暗香樓。
這一刻,我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混亂,簡直恨不得有人用木棍狠狠地敲醒我。或許是佛祖顯靈,我剛有這個念頭,一根木棍狠狠敲上了我的后腦,可是,我沒有被敲醒,卻給敲昏了……
七
好疼啊……
我一邊揉腦袋一邊掀開眼皮,順便問候了敲我后腦的那人的祖宗十八代。
抬眼四處看看,我才發現自己在一個很是別致的房間里。忽然,嘎吱一聲,門開了。兩個十五六歲長得嬌滴滴的女子走進來。她們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一邊打量一邊還竊竊私語。
“長得真難看,瘦得還像只狐貍,不會弄錯了吧!”
“說不定就是只狐貍精,不然怎么把主子比下去了。”
她們用鄙夷的眼神看我一眼,而后走到我身邊,一人抓起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提起來帶了出去。
我暗忖要不要趁這個時候打暈這兩個女人逃出去,可看到路上的侍衛都拿著寒光閃閃的刀盯著我,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多久,我被帶到了一處庭院里。庭院里坐著一個美人。她死死盯著我,一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的模樣。
我想我是出門忘了看皇歷,今日才會接連碰上兩個妖孽。
她不動,我也不動,兩人僵持著……
過了半晌,她終于忍不住說話:“說吧,你想要怎么樣?”
我人在她手上,而且她是公主,應該是她要怎么樣才對吧!我暗暗地想,但嘴上卻一副無比謙虛的模樣:“我不想要怎么樣。”
她卻瞬間炸毛了:“難道你還想讓我把人讓給你不成!臭八婆,你不過是個不入流的騙子,我堂堂公主同你說話就已經是抬舉你了,你還敢給我臉色看。”
是啊!我不過是個不入流的騙子,人家公主同我說話已經是抬舉我了。我想是我剛才的態度不夠誠懇,才惹怒了她,所以更加謙卑地說:“那您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你還敢威脅我!”她氣得臉都紅了,“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大不了魚死網破。”
難道公主腦子里想的東西與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不同,我明明那么誠懇,她怎么聽出威脅來了。所以我也有些惱火:“魚死網破就魚死網破!”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這不是找死嗎?剛想說什么好話……
卻見煙蘭公主一臉的悲痛欲絕,淚流滿面:“我之前還抱著希望,以為威脅你,你就會離開葉傾哥哥。沒想到你這般愛他,寧愿死也不離開他!我終于死心了。”
她哪里看出我寧死也不離開葉傾了?我正想告訴她,她誤會我的意思了……
一只手卻拉起我的手。
一抬頭,葉傾正睜著他細長的眸子看著我,臉上笑得燦爛無比。我徹底怔住了。又見他笑瞇瞇地對煙蘭公主說:“公主,我相信你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說完便拉著我離開。
我想真的是因為我沒看皇歷,才發生這么多令我措手不及的事。但是一踏出大門,我就反應過來:“葉傾,你現在回去和公主說清楚,公主肯定會原諒你的。”
“我好不容易讓她死心,干嗎要回去自找麻煩。”葉傾只顧拉著我興致勃勃地往前走。
我皺起眉來:“你是榮王,老待在我身邊干什么。”
葉傾這下終于停了下來,他一雙晶亮的眸子深深看著我:“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說了那么多話暗示你,你還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愣怔了良久,忽然甩開他的手:“那你也不過是為了報你的救命之恩。”
八
三年前,我才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了葉傾。
雖然他滿身是血,雖然他連一句話也沒對我說過,但是我看著他白凈如瓷的臉和細長的眉眼,心肝就撲通撲通亂跳。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這叫喜歡。
至于喜歡上他的原因,我后來歸結為,大概十六歲是思春的年紀,容易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
所以當初給他煎藥,為他到藥莊偷天山雪蓮,細心照顧了他幾個月,這些傻事做下來我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剛開始葉傾對我很客氣,說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什么的。我就跟他說,要不你以后娶我吧!他正在喝藥,手一哆嗦,碗便掉在地上。
美夢做多了,總有破滅的時候,一日我回來聽到他與師傅說話。師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把我交給他。他卻淡淡地說:“按理說,千千姑娘救了我,我應該娶她,照顧她一輩子,但是我想娶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人……”他說了很多,但大概的意思便是不喜歡我。
師傅“刷”的一聲就把雪亮的大刀抽出來,然后……架在自己脖子上!還說什么他沒幾年好活了,葉傾不答應他他就死在葉傾面前。
師傅的招數其實很老套,但我聽見葉傾嘆了口氣,說了一個字:“好”。
后來,我傷心了好一陣子。再后來,我把心思藏在心底,盡量把葉傾當朋友。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葉傾不叫我千千,叫我小千兒,也開始說些要帶我離開之類的話,我只當沒聽見。他不過是看師傅不在了,遵守約定……
現在,他是榮王,我不過是個不入流的騙子,我更是死心了。
想著這些往事,我對葉傾道:“其實你不必因為我救了你而娶我。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愛銀子,完全可以給我些銀子,這樣你也不會覺得內疚。”
葉傾的紅唇抿緊,問:“在你心里,竟寧愿要銀子?”
我愣了一瞬,點點頭。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問:“那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是因為喜歡你才想娶你的,你也還是要銀子嗎?”
我的心一顫,忽然覺得鼻子一陣酸澀。但我還是垂下眼簾,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是榮王,怎么能娶我這種女人呢。
“好,很好。”他竟笑了起來,“那你就等著我把銀子送過來吧!”丟下這句話,他便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原地,低著頭,良久良久,眼淚就落了下來。默默抽泣了一陣子,我又開始嚎啕大哭。最后我抬起頭,擦了眼淚,奮力向前跑。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找到葉傾。他正坐在尋芳樓里喝酒,手邊已經有好幾個空酒壺。
我走到他面前。
他看我一眼,沒好氣:“銀子我還沒備好。”
我卻扯住他的衣袖:“要是我現在后悔了,不想要銀子了,能重新要你嗎?”
葉傾眸子亮了一下,但馬上又偏過頭去,啞著聲音:“不行。”
我的心肝一顫,拉住他袖子的手落下:“那算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我正打算走,他又扯住我的袖子,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模樣:“你真的就這樣算了?”
不然還能怎么樣?我慘兮兮地看著他。
葉傾終于咬牙,一把將我抱在懷里:“你這個狠心的女人,既然你選了我,我便不許你后悔了。”
我將臉埋在他懷里,暗暗想:好不容易釣到一個金龜婿,我怎么會后悔,該后悔的是他才對!
窗外,柳葉千千,一片春意。
注聯系方式:
真名:黃婷
QQ:894849995
電話:15946895646
地址:江西省上饒市志敏大道85號上饒師范學院化學化工學院10化(1)班
郵編:33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