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初秋的午后,他們去孔廟。坐在樹陰底下,涼風習習。她舒服地后仰,伸長腿,像條修長的魚。他樂呵呵地看著她,抽著煙。
9月是孔廟的淡季,大學都開學了,自然少了香火。除了他和她,就只有幾條養在石缸里的金魚寂寞地游來游去。
他和她都不是閑人。尤其是他,有著不確定的氣質,不同的場合、時間散發出不同的顏色和濃度,卻都熨貼適宜。
能使他動容的東西極少,多數人事如浮云。可一旦用了心思,會很長久和深厚,懂得珍惜與體諒。
她常說,能進入他內心的地殼層已經是難得,進入地幔,已是極致,是進不了地核的,地核的原委只有他自己知道。若生硬地竅開,就像刺猬被拔了刺,烏龜被剝下蓋。她不需要揭開他內心的全部謎底,進入地殼,是最體己、也是最自在的深度。
他引她為知己。他愛每天和她單獨呆一會兒,否則一天就像白過。哪怕只是短促到吃頓飯,喝杯茶,聊聊天,遛遛車……
他們一起聽林憶蓮。他發現那是個可以一聽鐘情的聲音和演繹。人要耐看,歌要耐聽,放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動人心弦的潮涌和火花,這是他這樣一個熟男對美的認知。更重要的是,林的歌有隱忍,有抒發,有壓抑,有釋放,最終化小愛為大愛,是多么難得。就像她對他的愛。
他是個心細如發的人,為的是平衡和長久。那天他在開車,她隨意擺弄著自己的頭發說要去補些顏色了。她拿著一根掉下來的頭發無聊的在他面前晃:“看,下面一半是棕色的,上面一截是黑色的。”他沒有轉頭,一手開車,一手伸過來認真地把發絲拿了去。她心里一陣興奮,以為他要把它夾在書里保留。紅燈時,他按下一點車窗,把發絲扔出窗外……她知道他會有這個動作的,但真的這樣做了,她僵坐在那里久久沒有做聲。良久,他握住她的手自嘲:“這叫心細如發——知道嗎,心細如發有多累。”
她明白,縱使他的愛,絕對值大得讓她難以抗拒,但在他生命中所占比重卻并不如她。在感情中,女人會把自己全盤奉獻,而男人只會給女人半壁江山,與其說愛一個男人,不如說愛其中的痛苦。
當痛苦不存,定睛看那所謂愛,也不過是迷了眼的沙子。
沒有埋怨,蹉跎的只是一些時間。她有點累了。
2.
又過去一些年。歲月總是匆匆催人老,她要結婚了。
買婚紗,拍結婚照,訂喜宴,選婚車、蛋糕、香檳、蜜月……喜氣洋洋。
有好幾個月,她都被籠罩在一片祝福聲和忙亂的選擇中。突然決定嫁給那個軟件工程師是因為秋天到了,她感到了歲月的蕭瑟。
知道沒有時間等待愛情開花結果,不如不再為難自己。當那枚傳統的、規整的、在任何光線下看都沒有出彩之處的鉆戒一點點試探性地套上她的無名指時,她舒了口氣,輕松而悲涼。
一個時代終究結束。
婚禮前一天,她獨自溜達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分走進一家從前常去的、那家隱匿在一個不起眼的創意園區里咖啡館,門外有架老舊的鋼琴。她信手彈了一曲《南方的風》。
雖然已經領了結婚證,可她還沒有和工程師真正在一起過。一想到明晚床上等待她的幾乎還是個陌生人,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她覺得自己需要喝一杯酒暖暖胃,一杯黑皮諾。
那個秘密的花園好小啊,壁爐卻溫暖得讓人心醉。
從第一次了解紅酒,她便喜歡黑皮諾,那種深切濃郁且略帶苦澀的味道,就像她的情感一樣豐富醇厚卻無用武之地。
照理說,黑皮諾是該配海鮮的,而她卻點了一只德式烤鴿。這是一道他很會料理的菜。焦香濃郁的草鴿雙翼舒展跪于盤中,其瘋狂曼妙的姿勢讓人浮想聯翩,而熱力氤氳不散,正如那恣意的歲月。
還有提拉米蘇,盈盈一盅,綿軟欲化,一勺入喉,那種恰到好處的細膩貼心,引出了她多年來欲流未流的眼淚……
穿著沉重的婚紗,她任憑化妝師擺布。有明顯的黑眼圈,化妝師拿著海棉撲三下兩下就補救了。
化妝師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戴著粗框鏡架,卻沒有鏡片,皮膚澄凈得透明。她看著鏡中漸漸清晰的粉雕玉琢的畫皮,想,新娘子都是一個面孔,原以為自己會有所不同,其實都是一樣的。
他沒有來參加喜宴,卻送了她一輛車。只是中檔車,但與他的那輛一模一樣。她知道他的用心,那輛車伴隨他們遛了多少地方,多少歲月,多少記憶……有了歷史的溫度和宿命的凄涼。
3.
婚后,她開始留長卷發、穿細高跟鞋,不復是那個飄著及肩直發的倔強而多情的少女,有了溫暖的色彩和彈性。某些蛻變在她身上發生……她說,這回遇到的人,她希望自己會走到底。
她愛那個軟件工程師嗎?這真不好說。身為熟女的她,不會再盲目定義愛是什么,而是會先去考慮:愛不是什么。他出差前一天總會包上百把個餛飩速凍著,以解她深夜腹中空虛之急。獨自躺在六尺的床上,她的睡眠也會長久擱淺。可雪萊曾說:接吻是靈魂與靈魂在嘴唇上相遇。這是多么美的情色。然而她和丈夫在靠近的時候,從沒覺得靈魂也一起在飛。
同樣的人,如果兩年前遇到,她會心有不甘。因為她還沒挑戰過一種障礙重重的愛,沒挑戰過自己可以承受的極限重量。和工程師如此走過一回,她才能知道,簡單生活是件多么養人的輕松活兒。
在林憶蓮“夜色無邊”演唱會上,他們闊別500多天后邂逅。隔著歲月,隔著變遷,她和他還是殊途同歸。她在停車時看到獨自打車來的他,“沒開車?”她問道,他說:“怕不好停啊。”
有了很多的生分,一時恍惚。進場后,他和她都木然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座位離得很遠,淹沒在人海里。
已為熟女的林憶蓮說得坦率:“對于我,上海依舊,但美好不再。”在聽到一首熟悉的歌的前奏時,往事襲來,她心里五味陳雜。歌里唱:“讓我試試平凡女子,無悔的堅持……”
散場后,她久久沒有起身。有多久了,她習慣于眼淚倒流回心里,然而今天臉上卻濕成一片。
到了停車場,遠遠的,她看到站在她的車旁抽煙的他。他的車自她婚后就沒再開過。這次,是她送他回家。千言萬語,只是淺淺一笑:“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