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多年來,他在漆與陶間游走。從受爭議到被肯定,從未放棄。
他說:“現今藝術工作者,一來接受傳統文化的洗禮,二來接收西方思潮的注入。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中,我們如何打開傳統的包袱,使其接受陽光的熔解,而重新鑄造出新的生命動力,這是一種使命?!?/p>
他是李幸龍,臺灣漆陶藝術開創者,漆陶文化推動者。一位不希望看不到根源,不希望受審視的框架局限,不希望自己停留的學習者;一位不斷糅合復合媒材創作,卻始終堅持“以陶為重心”的做陶人。
費心發揚傳承古
撥通李幸龍電話時,是晚上10點,他正下課回家。每周一和周四,他都要去附近的海線社區大學教授陶藝課。那里開設各式各樣的生活藝能課,學生都是在職學習。臺灣很重視通過社區的方式推廣學習、擴大藝術認知,因為認同這一點,李幸龍從2001年起就在社區大學任教,一晃竟已11年了。
回家后,李幸龍又鉆進工作室。他的家是由三棟建筑組成的三合院,一棟住家,兩棟作工作室。用他的話說,“還蠻大的,占地200坪(約660平方米),每棟都是三層樓。三棟房子圍在一起,四周都沒有住家,就在田中間。”一到夜里,工作室尤顯靜謐。此刻,李幸龍開始繪圖、打底稿,“我要先畫好圖,白天助手才能接著做,他們做了再由我來修飾?!碑嫼脠D,又是凌晨兩點。這是李幸龍一貫的休息時間。
走出工作室,李幸龍抬頭望了眼墻上對聯:陶于火中勘百煉,藝隨泥土日相依。這是他從藝之初所作,橫批“費心發揚傳承古”將工作室之名“費揚古”隱含其間?!皬闹袊纤纹?,就有費揚古這個稱呼,指家里的小兒子,我是家里的小兒子;其次,陶是中國最古老的傳統工藝,我希望盡心發揚,并延伸成為一種現代陶藝。”
不管在工作室還是家里的茶幾上,都擺著一些造型別致的茶壺,那是李幸龍的作品。平時,他就用這些壺來沏茶。30多年來,李幸龍創作了數不清的茶壺,盡管如今他的創作以大型裝飾為主,但每年仍會延續壺的創作。他將每一季新的創作元素投在一個小茶壺上,讓創作有脈絡可循。他說,有些收藏者可能沒有辦法收藏大件,那么也可以收藏壺系列。
一把壺與一把好壺
李幸龍的藝術之路,始于茶壺。
1964年,李幸龍出生于臺中清水。念國立大甲高中美工科陶藝組時,在課堂上看到王明榮老師轉動轆轤,一團陶土瞬間變成一個碗、一個茶壺,當下決定專修陶藝。
30多年前臺灣陶藝剛起步,創作資訊薄弱,沒有可參考的書,只能自己摸索。畢業后,李幸龍前往鶯歌求學,然而那時鶯歌云集著產業工廠,量產鍋碗瓢盆類的實用陶瓷,全無藝術可言。
后來,他到臺北一間個人工作室學習,1987年,他成立“費揚古”工作室,制作手工茶壺。有感大陸宜興壺被世界認可,1991年,李幸龍來到宜興,跟隨名師曼心(秦酉桃先生藝名)習藝,希望總結宜興壺的優缺點,做適合臺灣的現代陶藝壺。
宜興的技術員可以很容易做一把壺,但為什么有些壺卻可以賣到1000多萬元?“我的老師給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希望不是做一把壺,而是做‘傳器’,能代代傳承的器物。”這句話,李幸龍終身銘記。
如何做一把好壺,在李幸龍看來,首先要懂茶文化,懂泡茶。由于茶葉品類差別、喝茶方式不同,茶具也應具有不同的形態。茶壺隨飲茶產生,更代表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而制壺者,不僅要對茶學有所理解,還要對陶瓷工藝有所掌握,才能制作出實用與美觀兼具的茶壺。“所以我會用自己做的壺來泡茶,只有親自使用,才會在力學、功能學上做到最好的結合?!彼锌?,“方寸之間的壺難度遠勝于做一件大型裝飾。”
1990年,李幸龍“茶壺的世界”個展在臺巡展,同年《李幸龍茶壺集》出版,但這些成就并不能讓李幸龍滿足。他說,壺屬于大環境里的小格局,“我不希望自己停留?!?/p>
漆相依 陶相戀
1997年,李幸龍又踏上求學之路。他向臺灣漆藝家賴作明求教,嘗試在陶藝中融入漆藝技法。
陶性樸實,漆性華美,這兩者結合將產生怎樣的藝術火花?或許有些人想過,但很少有人嘗試。賴作明有嘗試將漆與陶結合,但李幸龍認為,“以漆器的專業角度講,賴老師做的事實上稱為陶胎漆器。但我的漆陶,是將陶和漆這兩種不同屬性的材質同時呈現在一件作品的外表。”
學藝一年后,李幸龍成立“”工作室,“桼”是漆的古字,“匋”是陶的古字,除了表現陶與漆這兩項傳統工藝的完美結合外,也為陶藝創作開辟了一個新境界。
雖然復合媒材的運用在今天已是一個創作主流,但在當時,還是面臨了不大不小的尷尬。
1999年,李幸龍帶著40余件漆陶作品,滿心歡喜地在鶯歌“富貴陶園”畫廊舉辦個展——蛻變之美。然而市場反響極不給力,一是大家沒見過這樣的復合媒材創作;二是這些漆陶作品比純粹的陶藝作品價格高了一大截,經營者不了解,收藏家也不了解,更不敢貿然下手。那段時間,李幸龍一有空就跑到富貴陶園。“我要教育經營者,給他講漆陶結合的藝術價值?!?/p>
對于業界而言,漆陶藝術的誕生也掀起了一場爭議和探討。在個展前,李幸龍帶著新作參加“傳統工藝獎”評選。1998年,漆陶作品《我的天空》第一次參評時,雖然讓大家眼前一亮,但評委覺得這個不應該得獎,因為它不能被明確地歸類,既不能被歸于陶瓷類,也不能被歸于漆器類。最終,這件作品被劃分在“其他類”獲得三等獎。李幸龍不氣餒,第二年又參加比賽,終于捧得一等獎的獎杯。盡管,所屬類別依然是“其他類”。
這些爭議卻讓李幸龍很珍惜?!斑@說明大家在關注。北京有位非常有名的漆藝前輩喬十光,之前也不認同漆陶。但聽說,這幾年他開始嘗試做漆與陶的結合?!痹诶钚引埖挠绊懴?,現在全臺灣已有三四十個陶藝家在做漆陶,甚至一些金工、玻璃類的工藝師,也在跟著學漆,“把漆陶推廣成為臺灣獨特的文化,我覺得這是正面的?!?/p>
從描圖、調土,到塑型、雕刻,再到窯燒、上漆,制作一件漆陶作品工序非常復雜,通常要2~3個月。尤其上漆階段,需打底12~16層?!吧弦淮纹峥赡苤灰?5分鐘,但要花一天時間待干,第二天才能上第二層漆。16層漆后,再進行研磨、推光?!崩钚引堈f,這時的成品狀態并不是最漂亮的,還必須等半年“回色”。“常有收藏者打電話給我,說作品褪色了。其實這不是褪色,是回到了最原本、最亮麗的顏色。完美的作品需要時間積累,也需要以平靜心等待。”
有時,李幸龍也會在作品局部貼金箔。金箔是漆器的傳統技法,但李幸龍貼金箔時,會故意造很多層次的漆,讓它看起來不那么亮,或者貼了金箔后故意磨破,產生斑駁的效果。“我對漆的概念是,它是很傳統的技法和材料,但我并不希望用很傳統的角度來框住我創作的形態。我希望把傳統漆器提升為純藝術創作的材料?!?/p>
跳進來,再跳出去
現代陶藝在西方觀念的沖擊下,逐漸失去立場,李幸龍立志要走出臺灣本土特有的風格。
他主張,現代陶藝應該從傳統再出發。在他的每件作品上,我們都能清楚看見一些紋飾元素。這些從建筑、刺繡、漆器、木雕、青銅器上獲得的圖案,被李幸龍重新拆解、構思,形成新的組合。如作品《年畫》、《戲曲》,是將傳統紋飾當成符號般重新組合,產生別具民族意趣的圖像;作品《女兒紅》,是在傳統瓷器元素的基礎上做成現代雕塑,旗袍裝跳出傳統花器的梅瓶形態,看上去像待嫁的女兒,這是李幸龍比較滿意的作品。
李幸龍3年推出一個新系列,而前兩年一般做紙上作業,確定創作主軸。他透露,最新之作將以“行草”字體結構線條為靈感,字將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字,還是一幅畫面。每一個筆畫都可以形成一件作品,比如“永”字的一捺,就可以進行立體化創作,然后背景融入紋飾。
“一開始跳進去,再跳出來,說實話,這是很冒險的?!钡鼛啄?,李幸龍的努力慢慢“被肯定”,參加國際比賽,屢獲大獎。“當參加國外比賽,不知作品來自哪里時,它具有相當的東方色彩,具有強烈的辨識度,這就是我要的本土陶藝氣息?!?/p>
李幸龍辦展無數,而他個人覺得最重要的一場展是“硘想”?!俺|”在臺灣話里是陶瓷的意思,“硘想”是學陶的心聲,做陶的態度,也表達了一份感恩的心。這次展覽,70%的展品都是從臺灣收藏家手里借回來的,完整呈現出李幸龍30年創作的脈絡主軸和不同階段的作品風格,從傳統器形釉彩紋飾的表現,到現代化妝土的運用,漆與陶的結合,再到新柴燒的訴求和定位,能清晰看到作品在成長。
當初一起學陶的20多個同學,如今只剩李幸龍一人在堅持。藝術創作壓力很大,而他將在復合媒材的創作結合上繼續求索?!叭绻畜w力和精力,我希望將臺灣原住民琉璃珠結合到陶藝創作上。”
對話:
漆陶和陶胎漆器有何區別?難在什么地方?
漆陶是高溫陶,一般燒到1230℃~1260℃,而陶胎漆器是低溫陶,只用燒1180℃。高溫時差10℃~20℃就差很多。溫度越高,陶表面的毛細孔就會越小,更不易與漆做結合。我做的漆陶比較困難的是,局部是陶,局部上漆,我又不愿意降低溫度。陶燒得低溫的話,比較容易破損,像我最近做的柴燒,加天然漆,難度更高。燒到1260℃后,幾乎沒有毛細孔,那如何讓漆能穩固地滲透并結合在陶的胎體上,這是高溫漆陶最大的難度。
在我嘗試這一類型的創作之前,國內外是不曾出現過的。日本漆器發展最完整,但之前也沒人做漆陶。因為他們的漆藝家一輩子就做漆,對陶不了解。要克服結合的障礙,必須從土的調配、陶胎的塑造開始調整。我在傳統上漆方式上也做了適當調整,這是兩種媒材和工藝技術層面的東西,都要深入理解,才能從陶克服50%的障礙,再從漆克服50%的障礙。
您為什么想要做柴燒?
臺灣柴燒有盲點,現在做柴燒的人很多,但不是一個落灰、一個火焰就是柴燒,那是50年前的概念。做柴燒很辛苦,既然這么苦,那如果創作者還只期待這些自然現象形成的紋理,就遠遠不夠,這樣的柴燒毫無價值。它可能看起來像日本備前燒,但它不能叫臺灣新柴燒。近幾年我將柴燒融入漆陶創作,希望讓柴燒找到李幸龍的風格。
您接受定制嗎?
基本不定制。除非有些熟的收藏家想照著以前的概念再做一件。通常也只有70%的雷同度,我的作品每一件都是單一的,不希望做復制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