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何其多
小時候家里來客人,沒有煙招待,但一定會奉新泡茶一杯。因為祖籍婺源,一年中,老家總歸有幾次茶葉相贈。婺綠屬大葉型茶葉,湯清汁濃,非常經泡。
幾十年茶喝下來,論品種何止百種,論產地南北東西皆有。北也有嗎?有!上星期天,邱大廚從山東日照老家帶來四罐新茶,那可是今年的新茶呀,早不?那么多種茶,從大類來分有白茶、黃茶、綠茶、紅茶、青茶、黑茶六大類。這可不是光憑顏色劃分。如全憑顏色分,真不知有多少種,一一展開來,簡直是茶的色譜。六大類,主要是茶葉品種和制作方法不同。白茶、黃茶、綠茶不發酵,紅茶全發酵,青茶半發酵,黑茶后發酵。夏日炎炎,宜喝白茶,白茶熱量低;寒冬臘月,宜喝紅茶,紅茶熱量高,真是“茶有六色,飲分冬夏”。
茶宜慢品,哪怕功夫茶那么小的盅,也不能一飲而盡,否則要被櫳翠庵里的妙玉尼姑譏為“牛飲”了。要“三口為品”,第一口舌尖嘗甜味,第二口舌身嘗澀味,第三口舌根嘗苦味。如此麻煩的勞什子令人想起品嘗葡萄酒,淺淺抿一口,嘴巴里兜一圈,舌尖嘗甜味,稍后是咸味,舌身品澀味(因有單寧),舌根就是苦味。真是異曲同工,何其相似乃爾。
茶食何其雅
茶的學問,三天三夜說不完,不過可以先說說茶食。茶食就是喝茶時“過茶”的小食品。姆媽是浙江慈溪人,我小時喝茶時就有豆酥糖、麻酥糖吃,有時也有牛皮糖,或者三北鹽炒豆、蘭花豆,甚至筍豆。而湖州駱駝橋的“震遠同”,更有商標為“金鐘”的“茶食三珍”——玫瑰酥糖、椒鹽桃片和牛皮糖。店名是創始人沈震遠的名字,加上繼任徒弟方幼時,為謝師恩,表示師徒一脈相承之意。而商標,則是方幼時的兒子方子輝去注冊的,寓意“金鐘長鳴,震遠四方”。幼時有湖州親眷來,帶來“茶食三珍”,便是我們的節日了。牛皮糖,一塊可以吃半天,嚼一小塊,拉長一下,再慢慢回味;玫瑰酥糖一小包,可分成四小塊,一小塊一小塊慢慢享受;椒鹽桃片呢,則是分別吃有胡桃的地方和沒有胡桃的地方,像一只小老鼠那樣慢慢“蠶食”。
茶食當然不止浙江有,江蘇揚州、鎮江的茶食(實際上也是“揚式早點”的點心、小吃部分)有肴肉、燙干絲(不是煮干絲)、三丁包、千層油糕、翡翠燒賣、長魚面等。
蘇州的茶食好像還有粽子糖。以前大世界斜對面有一家“采芝齋”蘇式茶食店,其中最好吃的就是玫瑰、姜汁等風味的粽子糖。
上海城隍廟湖心亭茶館,樓上雅座點一壺茶,就有一份茶食供應,其中有鵪鶉茶葉蛋、迷你小粽子、話梅、橄欖等。
說起茶葉蛋,真可謂茶食的頭號明星了!“明”到什么程度呢?一度街頭處處可見賣茶葉蛋的老太,甚至有疑似調侃的俚語:“連賣茶葉蛋老太也去炒股了,那股市離熊市就不遠了。”還有就是:“研究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茶葉蛋之所以有代表性、標志性,是在于既用茶葉煮,又是喝茶的最佳茶食。之所以“最佳”,是因其色、香、味俱佳,制作也不是太難,既可當茶食,又可當簡餐。
當然,賣茶葉蛋的老太是不會用茶葉煮的,她往往是用五香調料和醬油煮。我自己煮茶葉蛋,有用紅茶煮的,也有用烏龍茶煮的,香味各不同。一般來說,蛋煮至蛋白凝固時取出,放在料理臺上,一個個用手撳住滾一滾,滾出花紋式的碎殼,就可放在茶葉水里煮,差不多色、味都進去了,再放一點鹽,煮一會兒,取出瀝干即可。
禮昶弟曾贈我一套各種文字的世界各國家飲食的書,其中也有一本中國菜的,英文版,但附照是熟悉卻又陌生的東西。其中一張大約是前菜,用茶葉蛋和胡蘿卜交替碼成一盤。胡蘿卜味道如何看不出,但刀工很好,好像剞成蓑衣刀;茶葉蛋同樣不知味道如何,但那如碎瓷釉般的碎殼磕得極好,因為彎彎曲曲的花紋太漂亮,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可見茶葉蛋的民族性已令“國際友人”為之側目了,遂成了“最有國際性”的了。
前文說到“揚式早茶”。其實,已有106年歷史的“老半齋”前身是金融業揚州同仁開的“半齋總會”,是由娛樂連帶喝茶,連帶吃茶食,如燙干絲、肴肉面等而開場的。后來“會計部主任(賬房)”跳槽,開出“新伴齋”,有仿冒之嫌。老板一怒之下,到鎮、揚地方重金延請名師來做正宗鎮、揚菜及名點,于是乎以“新”不敵“老”而收場,勝出的“老半齋”倒成了“百歲壽星”。
茶菜何其鮮
再來說說茶菜。那要從上次為“藍帶國際學院”遴選學員當烹飪比賽的評委說起。
在那次烹飪比賽上,與同任評委的法國大廚Franck Bruwier 重逢。他原是上海一家五星級賓館的行政總廚,現在韓國首爾工作。他問我:“江先生對‘茶’有什么見解?韓國人和中國人一樣,也愛喝茶。可我不太懂茶,希望得到您的幫助。”我在他的評委計分表反面寫上“茶有六色,飲分冬夏”、“三口為品”等漢字,并詳細告訴他內涵。Franck如同搔到癢處,還要我再講一些茶的格言,我說:“還有就是茶的本意了——人在草木中。”漢字寫出后,Franck也認出來了,頻頻點頭。
這倒不是冒充拆字先生。中國茶有灌木,有喬木,而且真正懂得茶的人,其實也真是生活在草木之中,是“草木散人”。我還告訴Franck,“人在草木中”并非我的發明,我是聽茶人劉秋萍講的。Franck當晚就要飛回首爾,我約他有機會再來上海,一定要事先告訴我,我可以帶他去“秋萍茶宴館”品茶,嘗茶菜,讓他深入體會中國茶的韻味。
眼下正是春暖花開時節,秋萍打來電話,約我去嘗嘗她的新菜。中午時分,來到“秋萍茶宴館”,隔著包房的玻璃門,看見秋萍的背影。她正對著一桌的食客侃侃而談。
等秋萍演講完畢,來到默默喝茶的我的面前,忙問她“傳道”的具體內容。她說,告訴日本客人的是:茶長在樹上,屬木;栽在土里,屬土;在鍋中炒,屬金;鍋下燒火,屬火;用水來泡,屬水;五行都有了。還有就是茶長在樹上,死在鍋里,埋在罐里,活在水里。說到這里,我再喝口茶:“這普洱茶怎么有一種特別好喝的味道?”秋萍說:“里面有陳皮呀!”怪不得,秋萍說:“還有一杯冰茶,您嘗嘗。”啜一口,哎,雖說是乍暖還寒時節,但這冰茶特別好喝。原來這是將烤透的干茶,結冰,再用泉水化開。結冰是讓茶從大分子裂變成小分子,使茶韻飽滿。一口進嘴,舌底回甘,滿嘴生香,別有一番風味。整個過程,不食人間煙火,而喝過之后,說實話,可能會魂牽夢縈呢!
好了,嘴干凈了,菜上桌。一味“醬香蘿卜”,令人口舌一新。調料中肯定有黃豆醬,為什么不用醬油燒?醬油燒出來發酸,而用自制黃豆醬燒,散發的是甘味。還有\"祁門紅燒肉\",不加一點醬油,是用祁門紅茶燒制,還帶干紅葡萄酒之香,有蜂蜜、冰糖、鹽等。那么,風味獨特的是什么呢?秋萍說:“使味道特佳的就是精華露,來自藏區的藏茶做的。”原來如此。
時下配制的醬油是酸性的(水解蛋白加鹽酸),肉也屬酸性,不但味不佳,對人體健康不利。而茶汁是堿性的,酸堿平衡了,對消化也有利,肥而不膩,嘴巴感到飽滿了,就會生津。與瘦肉有柴感的醬油燒的肉,不可同日而語。
再有“八寶辣醬”,用自制黃豆燒,吃到嘴里,香氣從骨子里出來,爽而不膩。其他如冷菜的“烏龍順風”、“苦瓜”(用苦丁茶做的)、“茶酒醉蝦”、“普洱門腔”,以及主菜“茶香羊腿”,甜品“陳皮豆沙”,別有風味,令人口舌為之一新!
秋萍認為,本幫菜在歷史發展中,不斷推陳出新。用茶來做本幫菜,代表健康理念,價格又令普通老百姓能夠接受,雖然是顛覆性的改造,也完全是可行的。茶是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決不喧賓奪主,而是讓食材的原味充分發揮出來,何樂而不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