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抒情詩人最愛歌詠愛情一樣,歷史學家沉迷于文明衰落論。如果說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哀嘆第一個西方帝國的衰落,那德國哲學家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則為第二個西方帝國唱出哀歌。
斯賓格勒對歷史的貢獻不在于他的悲觀主義,而在于他看待文明的相對主義態度,他堅持每種文明作為一個整體都應受到尊重,不應該貶低某種文明,抬高另外一種文明。如今再讀《西方的沒落》,讀者會覺得太哲學了,語言太詩化了,新的文明衰落論多以生物學、社會學、經濟學和歷史學的研究與模型為基礎,看上去更加“科學”。《文明》便是這樣一本書。
與斯賓格勒的長時段眼光相比,尼爾·弗格森更愿意從最近500年的歷史中尋找西方超越東方、稱霸世界,再到衰落的原因。弗格森是位才華橫溢的歷史學家,他在過去13年里竟然出版了9本書,在此期間,他還主持過五家英國電視節目,在哈佛擔任教授(一次在歷史系,一次在商學院),同時還在斯坦福大學和牛津大學擔任兼職研究員,并定期為《新聞周刊》撰寫專欄文章。此外,他還花了8年的時間撰寫亨利·基辛格的傳記。
所以他的書有水分也是在所難免的。《文明》是弗格森在英國的一檔系列節目《文明》的姊妹篇,因此很讓人懷疑此書的原創性有多少,書中也有些不知所云的段落。比如,他決心復興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思想,認為新教倫理推動了西方的崛起,新教信仰衰落之后西方沒落。
《文明》的中心論點是:西方獨占鰲頭、統治世界500年有獨到的六個殺手锏。這六個致勝法寶分別是:競爭、科學、財產權、醫學、消費社會和職業倫理。
弗格森說,問題是現在西方的六大殺手锏已經不為自己所獨享,現在韓國人的工作觀念最強,而歐洲到處是游手好閑的人。世界最大的30家購物商場中有26家位于新興市場,大多數在亞洲,只有3家在美國。在保障企業家、投資人和消費者權益的法律體系上,在16個領域中,美國在15項上不及中國香港。西方在科技上的優勢正遭受侵蝕,中國已經在2009年超過了德國成為專利申請最多的國家。醫療上的投入美國無人能及,但是效率并不及別的國家。而美國的競爭力在下降,中國的競爭力在上升。種種跡象表明西方主宰世界的500年已接近尾聲。
弗格森說:“我們難以決定,在這個復雜的社會和政治結構中,衰亡的過程將如何拉開序幕。文明遵循的不是從田園經鼎盛再到末日這種平緩的周期規律,而是遲早會因突如其來的,災難性故障而崩潰,一粒沙也能造成一座穩定的沙塔坍塌。”
羅馬帝國的衰敗僅用了一代人的時間,明王朝從政權尚穩到被推翻歷時不到十載。而蘇聯直接從懸崖翻落谷底,沒有任何緩沖機會。弗格森說,史學家不是科學家,不能以可靠的預測能力建立普遍適用的社會或政治物理學,但是他又強調必須謹記大多數文明的衰落都與財政危機和戰爭相關。
新衰落主義的情緒標志著美國徹底告別了布什時代的盛氣凌人和單極時代。但是衰落主義本身也有其問題。從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到基督教的末日景觀,人類一直被世界壯觀的毀滅,這個想法所吸引。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衰落與瓦解不可避免,所有事情只會變得更糟,這一想法與我們自己必然死亡的體驗緊密聯系在一起。作為個體我們必然走向死亡,我們本能地認為文明也一樣會衰落。
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曾經用兩本書來反對歷史主義。從這種意思上來說,衰落主義是一種很壞的思想,因為沒人知道歷史將怎樣發展,上個世紀的人得出的最痛苦的結論就是未來不是一種信仰,只有輕信的人才能從過去看到未來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