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語 關于中國的紀錄片部部獲得好評,但因為缺乏共同的價值觀,中國現代連續劇在日本水土不服。
2012年9月7日,李珍帶著合作拍攝項目從日本回到中國,一周之后,西安、青島、長沙等地發生了大規模的反日游行活動,中日文化交流活動被迫暫停?!拔椰F在失業了,”她對《世界博覽》的記者開玩笑說。
這樣的經歷并非第一次。2005年4月15日,她剛剛拍攝完“香格里拉之旅”等一系列關于中國的宣傳紀錄片,準備前往下一個拍攝地,就在這時,她接到日本NHK電視臺的通知,拍攝計劃暫停。第二天,因為日本歷史教科書問題,中國多座城市爆發大規模反日游行,在上海和北京,多家日本餐廳被激動的人群砸毀。
自1991年從日本慶應義塾大學畢業,李珍就進入著名的NHK電視臺工作。后來她還開辦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專門從事中日影視交流方面的工作。她籌劃制作了中日合拍連續劇《大地之子》和《蒼穹之昴》,參與了1996年NHK電視臺的長距離移動直播《悠久的長江|三峽》,將電影《英雄》、《十面埋伏》、《情人結》等中國電影和《新上海灘》《中國往事》《媳婦的美好時代》等電視劇引進到日本公映播出,她還是獲得東京國際電影節金麒麟大獎的電影《暖》的制片人。20多年來,她一直致力于讓更多的日本觀眾通過影像了解中國社會,也被NHK稱為“最值得信賴的對華業務協調人”。
但中日兩國在政治領域的沖突卻每每讓她被迫中斷手頭的工作。在這樣“被迫的閑暇”當中,她對《世界博覽》談起了日本的右翼政客,日本的電視臺,以及日本人最喜愛的中國節目。
關于日本的政治
《世界博覽》:您認識的日本人如何看待釣魚島問題?
李珍:日本人對于釣魚島的態度沒有國內反映那么激烈,這是因為老百姓不是那么關心政治。對于石原慎太郎的“購島”理念大部分有識之士都會認為很荒唐。在日本國內可以看到各界人士對釣魚島各種截然不同的評論,人們都在盡量客觀地看這個問題。
我身邊的人普遍認為釣魚島爭端是日本政治家缺乏足夠的眼光,是內部打政治牌戰略上的失敗。他們認為像釣魚島雙方有爭議的這樣敏感的問題本應該擱置下去,沒必要現在拿出來說事兒。
《世界博覽》:挑起釣魚島爭端的是日本右翼政治家嗎?
李珍:日本的右翼和右翼政治家是兩個概念。日本右翼是有組織、有自己理念的一批人,他們的理念就是保天皇,他們反華反俄也反美,希望日本能獨立自主成為“正常國家”。我們在日本見慣了右翼的政治宣傳,他們開著黑色的車隊,在街頭用高音喇叭大聲播放一些宣傳口號,對老百姓也不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大家只是覺得惹上他們很麻煩,敬而遠之罷了,他們在日本完全并不是什么社會勢力。
但日本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即便右翼的街頭宣傳讓很多人反感,石原慎太郎想讓野田政府承擔中日關系惡化的責任,從中攪局讓自己的兒子在政治上獲利的“陰謀”也被識破,但所有人都有表達言論的自由,權力無法強迫他們閉嘴。
日本右翼政治家是有的,石原慎太郎就是一個典型。他反華厭華在日本眾所周知,他才是中日友好的絆腳石。在日本討厭石原慎太郎的人很多,一個在電視臺工作的日本朋友討厭他到極點,只要電視里出現他甚至包括他的兒子就馬上換臺。這次一手導演“購買”釣魚島的鬧劇,大家明顯感覺到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民主黨失策下臺,這樣自民黨上臺時他的兒子石原伸晃能在選舉中成為總裁,進而成為日本首相。真正應該聲討的是石原慎太郎的這種行為,但一定要通過和平對話而不是過激行為。
《世界博覽》:在日本,參與政治的都是什么人?
李珍:日本人沒什么黨派的概念,對于他們來說,政治就是選舉時給議員投票。一般來說,每個議員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今天在日本從政的基本都是政治家的后人。例如本次自民黨總裁選舉,5位候選人全是“官二代”。此外,像早稻田大學和松下政經塾等幾所大學的幾個院系也有從政的傳統和渠道。加入政黨也不需要什么儀式,甚至不需要認可政黨的理念,因為即便是自民黨,內部也分很多派別,像田中角榮派、小泉派等,這種小派別才是靠觀念的一致走到一起的,這樣的政治聯盟總是很穩固的。
日本的選舉有時候也會動用一些商業觀念,議員選舉時,政黨會從其他領域拉來一些有影響力的新人參選,這些人往往能獲取選票順利當選。所以在日本,影視演員和主持人當選議員的不少,石原慎太郎本人曾是暢銷書作家,他的親弟弟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風靡整個日本影壇歌壇的藝術家石原裕次郎,地位相當于國內當年的王新剛和現在的陳道明。長子石原伸晃從政前也在電視臺工作,他的弟弟石原良純是演員兼電視臺天氣預報主持人。這些因素都無疑為他獲取眾多的政治選票助一臂之力。
《世界博覽》:石原慎太郎此前接受采訪時,說他不是單單針對中國,他也反對美國。我們知道日本和美國是堅實的盟國,普通日本人如何看到美國?
李珍:日本人對美國一直是友好的。他們并不忌恨美國給他們投了兩顆原子彈。他們把這一行徑認為是戰爭的結果,他們在廣島建立了和平紀念館旨在聲討戰爭反對再戰,并不把仇恨指向美國人。他們認同美國在戰后對他們的救助,欣賞美國人的思想哲學和價值觀,有相互信賴的同盟意識。當然近幾年在知識界也有思想偏右的人認為日本政府太軟弱,是美國的“哈巴狗”,但也覺得日本沒有辦法脫離美國的控制。一些意見領袖會在媒體上闡述類似的觀點,但整體上日本沒有反美的傾向,普通人對美國很有親近感。
與之相比,我覺得中日之間缺乏一致的價值觀,戰爭遺留問題導致我們之間無法真正地溝通,因此“政冷經熱”就是個偽命題,彼此沒有共同價值觀的時候只想著做生意,其結果只能導致勢利思維的助長,這樣的關系當然不牢靠。
《世界博覽》:日本人對國家現狀滿意嗎?
李珍:日本國民對自己的國家很滿意。這樣一個1.26億人口的大國,貧富差距不懸殊,老百姓的生活很安逸。日本人在本國不覺得自己兜里有很多錢,但一走出國門,就會意識到自己的購買力,進而了解本國的經濟實力有多強。
但日本的經濟確實在走下坡路,我1982年到日本,這么多年日本的物價基本沒有變化。在這樣固定的社會中,沒有人想著一夜暴富,大家都在刻苦工作,一步一個腳印去獲得自己的財富。日本社會終極的奮斗目標就是消除貧富懸殊,講究平等、公平,日本沒有類似中國的特權,沒有優待外賓的習慣,該排隊的地方多大的官職多知名的人士都得排隊。他們覺得,禮貌待人沒有內外之分,讓所有國民都富起來才是真正的國力,他們不會做那些給外國人看的表面繁榮,日本人是很務實的。
日本人還享受著自由的氛圍。對于戰爭天皇這個問題,老百姓有保留自己看法的權利。在一些公共活動奏國歌時,所有人可以選擇起立,也可以選擇不起立,不起立就表示不認同日本戰后的政策、否認天皇。我的孩子在日本上學,在參加孩子中小學開學和畢業典禮奏國歌時,我就不起立,每到這種時候,現場一半以上的家長都不會站起來。這就是自由。
關于日本的電視臺和中國影視劇
《世界博覽》:日本媒體對中國的反日情緒報道多嗎?
李珍:最近一段時間,日本媒體對中國的報道主要集中在反日游行引發的打砸搶等暴力事件上,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其實大部分日本人對中國是友好的。他們并不希望看到兩國有沖突。他們覺得游行是國民的權力,但應該在法律的范疇之內,否則就是過激的。媒體都具有煽動性,日本媒體當然也存在一定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需要雙方都做出努力才行。
《世界博覽》:這些報道會不會影響普通民眾對中國的態度?
李珍:日本有四大報紙,《讀賣新聞》、《朝日新聞》、《每日新聞》和《產經新聞》,網絡再怎么發達,日本人讀報的習慣也沒有變。其中《朝日新聞》以日本工會為主導力量,思想比較偏左。而《讀賣新聞》則偏右,曾經在一段時間里是反華的,但現在比較客觀。《產經新聞》主要報道經濟領域,其讀者以知識界的男性讀者和企業老板居多。《每日新聞》則比較中立。整體來講,日本媒體會有各自不同的看法,但不會彼此掐架。日本媒體對社會的影響力很大,但不會有意地煽動某種情緒。
不過目前這種情形,媒體的報道一定會影響民眾對中國的態度,最起碼他們對中國發生的打砸搶是感到恐懼的,恐懼的結果就是躲得遠遠的。政府缺乏冷靜導致事態發生都是讓百姓買單,這種沉痛教訓在中日之間已發生不止一次,實在令人心痛。
《世界博覽》:除了報紙,日本的電視中關于中國的報道多嗎?
李珍:日本四大報紙,每家都有一個相關的商業電視臺,例如歷屆日本電視放送網株式會社,通稱“日本電視臺”的臺長都是《讀賣新聞》派來的,自然觀點一致。日本的其他電視臺中關于中國的報道也非常多,只要節目中有“中國”兩個字,收視率就會很高,說明日本人對中國的關注度很高。
NHK電視臺近年來拍攝了很多關于中國的紀錄片,例如《激流中國》、《新絲綢之路》、《中國鐵道大紀行》,每部播出時都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中國觀眾觀看之后,也覺得這些紀錄片很真實客觀。
日本人喜歡反映中國快速發展當中動蕩的社會的紀實影片,《那人那山那狗》和《暖》這樣的電影之所以受日本人追捧,是因為他們從中看到了城市化后日本人早已消失的淳樸的感情。我有時帶著日本朋友到北京鼓樓附近,看路邊人們光著脊梁吃涮火鍋的樣子,遠處的高樓大廈、近處殘存的古跡和胡同里平民百姓的生活,他們會很喜歡,這種強烈的沖擊感是在他們的社會看不到的,而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真實寫照。
《世界博覽》:日本電視臺會播放中國的電視劇嗎?
李珍:我籌劃制作的合拍連續劇《大地之子》在日本幾乎包攬了所有電視劇獎項,在法國嘎納電視節受到關注,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也得了獎,但遺憾的是沒能在中國大陸播出。這部連續劇講述了在華日本戰爭遺孤的故事,在片中,演員朱旭扮演了收養日本遺孤的中國養父,蔣雯麗扮演了遺孤的妻子,當他們訪問日本時,在街頭面對人山人海的影迷寸步難行,許多日本女性拉著朱旭的手,流著淚喊“爸爸”,說感謝他收養了留在中國的日本孤兒。
這樣的電視劇讓日本人了解了真實的中國人,他們覺得中國人的胸懷是這么的善良寬闊,通過這種途徑建立的理解是一種非常純樸的感情,不需要政治宣傳。包括《蒼穹之昴》這種合拍連續劇的播映,都是日本了解中國的窗口。
《世界博覽》:像《奮斗》和《北京愛情故事》這樣的熱門連續劇會在日本播出嗎?
李珍:我曾經嘗試過引進這兩部連續劇,但卻沒有成功。大環境不好,雙方多年沒有影視方面的交流,他們對我們的影視劇感到陌生,沒有追捧的偶像明星,都是他們對我們的現代劇不感興趣的原因。近年來,唯一一部在日本主流媒體播出的中國連續劇也就是《新上海灘》,其他連續劇都不成功。日本電視頻道(有線)幾乎都被韓劇占據了,我們受到的沖擊太大,這里面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們的影視劇制作不夠精良,比不上韓劇。但更重要的,還在于內容。
我覺得,電視劇一定要展現人物的命運,表現人性,不論在哪一國,人性是永遠相通的。而要說中國的一些特色,那就只是展現個性,而不是共性。我們的連續劇拍攝時受到太多限制,婚外戀題材被設禁區,缺少這種感情的糾葛就會缺少很多戲劇性沖突,讓觀眾感到不真實。而且這些現代劇中表現出的價值觀也讓日本觀眾感到隔閡。例如《中國式離婚》,看到夫妻倆吵架老婆到老公單位去鬧的情節,連日本女性都評價說“這種老婆趕緊休了算了”,現在我們電視頻幕上千篇一律的婆媳大戰劇,都存在這樣的問題。而看到韓劇時,日本觀眾就不會遇到價值觀的隔閡,很容易接受。
就是這些因素導致我們的電視劇走不出去,能拿到國外播放的就只剩下古裝劇了。
《世界博覽》:您覺得除了電視劇,還有什么渠道可以在日本宣傳中國?讓日本民眾了解中國?
李珍:確實應該找到更好的形式。韓國的文化輸出是非常成功的。他們的影視劇稱霸整個亞洲是有國策支持的。韓國影視劇能夠在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日本占據一席之地,說明了韓國影視制作的實力,同時也跟兩國在政治上有意攜手并進有關。
我也常常跟國內上層有關人員提議,國內每年花很多預算到日本辦文化節,中日電影節等,大多都是走走形式,沒有長遠的商業戰略目標,有時入場的觀眾只有區區7個人,日本主流媒體都不來采訪,這樣的活動能有什么影響力?倒不如用這筆錢去買斷某家大電視臺一個時段,專門播放關于中國的宣傳短片,提高人們對中國的認識,有了一定的收視率,再策劃特別時間播出中國電視劇,這才叫真正的文化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