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在時代背后的他們

近年來流行的大多數“職場文學”，無論內容還是營銷方式，都令人想起在各大機場書攤堆砌成山的“成功學”騙術。從學術角度說，此類文本是“都市白領的情感共同體”。翻成大白話，它是外來女屌絲對外企高帥富的一場春夢。這些作品置尖銳的社會現實于不顧，用仿真A貨般的音畫效果將大眾的目光吸引過來。扮演杜拉拉的玉女導演，明明自己就是個白富美，偏要打扮得土洋土洋的，好讓女屌絲觀眾帶點優越感進入影院，隨她一起見證奇跡的時刻。當大齡玉女最終把扮演高帥富的臺灣浪子拿下的那一刻，女屌絲的心頭涌起了各種羨慕嫉妒恨。好吧，還是去讀讀張愛玲好了—雖也是“低到塵埃里”的顧影自憐，畢竟分寸拿捏得好，話也漂亮。根據崔曼莉女士的網絡文學《浮沉》改編的電視劇《浮沉》卻不失為另一種值得關注的文本。

戲里的國企外企前世今生

小說《浮沉》在天涯社區發表時的副題是“中國外企生存潛規則”。故事不僅僅是外企女職員如何被異化為商業性賄賂的工具，更有趣的是，它描寫了身處中國的外企如何賣高科技軟件給國企的潛規則。

故事是這樣的：某市的一家奄奄一息的國企晶通要改制，政府批下來7億元。副廠長于志德的岳父是退下來的副省長，與國資委主任是故交，于是他成了改制的負責人。接下來，北京的幾家外企躍躍欲試，想要去分這塊大蛋糕。切蛋糕需要幫手，銷售薄小寧是外企SK的好幫手，因為他是北京某司長的兒子。底下難辦的事情，上頭拉拉關系，一下就解決了。“官二代”一出馬，凡事都好操作。薄小寧給了于志德一大筆公關費，“WIN WIN”（即雙贏）模式啟動，切蛋糕的刀也磨得锃亮。帝都的CBD是一個浮在真空中的地標，老北京的舊居民們絕大多數被拆遷工程趕到了六環以外。外企中的高管和小白領說話不帶鄉音。小說里通篇普通話，點綴幾句英文口語，幾乎沒有修辭手法，極少感情色彩，而是由作者居高臨下地，用冷靜的文筆勾勒出職場和官場的黑暗。小說的主人公喬莉是個資本話語下的“人人”，遵循叢林社會弱肉強食的法則，從“被”潛規則的弱者，成為潛規則的制造者，最終修煉成“職場橡皮人”。

小說中的喬莉被外企洗了腦，渾然不覺自身所代表的外企資本之齷齪；而電視劇《浮沉》里她是個宣揚公平、正義的美少女戰士，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她拒絕資本對人的“異化”，更像一個過去時代的社會主義“新人”。小說站在外企的角度，對國企的種種弊端打了個驚嘆號，不作深入探討；而電視劇則在一定程度上追溯了國企和外企的前世今生，在觀眾心中打了個問號。值得注意的是，電視劇抵制住了商業的誘惑，并沒有將小說改成正邪分明的警匪動作片，反而豐富了人物和細節，將國企改制的命運擴展成敘事主線。

原作中針鋒相對的賽斯和SK同為兩家外企。電視劇把故事放到了上海，并強調了這兩家外企各自的國籍：賽斯是家美企，而SK是日企。為什么要這么改？先看看在改編成電視劇時被大幅削弱的薄小寧吧，他的父親從司長變成了江州市委的小官員，而他自己也淪為次要人物。編劇為了讓喬莉所在的賽斯和它的對手SK能夠平起平坐，在SK新增了反派男二號、日籍總監土井。演過無數日本鬼子的矢野浩二先生在劇中繼續演人品和性格都有問題的壞人。他與下屬車雅尼的辦公室戀情終結于車雅尼的上海小市民家庭。車父是一個活得很憋屈的上海小男人，活在底層，仇視日本人。恰好土井也用自身的道德缺陷反證了這種敵視的合理性，如此一來，在劇中，“民族主義”同小市民心理掛了鉤，并得到了合理化。土井最后跳樓身亡，劇情顯得虎頭蛇尾。他的戲分很重，卻只是個功能性人物。敏感題材的影視作品一方面大膽地試探著審查紅線，一方面要把敘事的野心盡量藏好。因此，在劇情改編上，不痛不癢地發展出若干政治正確的次要線索，不失為一種障眼法。

在敘事中重塑國企工人沉浮

導演滕華濤的上一部電視劇是《蝸居》，它以房奴為對象，刻畫了一個“喜兒欲嫁黃世仁而不得”的時代片段，由于爭議太大而遭停播。在這一部作品中，導演仍然堅持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對貪官的私生活展開零距離透視。于志德是2.0版宋思明。他風度翩翩，當過工人，也留過洋，參與改制前在大學里教書，屬于主流經濟學家。可惜，這位看上去很“三個代表”的主流經濟學家是個現代陳世美，他拋棄了工人家庭出身的初戀情人，娶了副市長的千金。婚姻換來權力，權力變成現金，再換來窮奢極欲的生活。他戴陀飛輪表，喝1945年的“木桐”，送情婦蒂凡尼鉆戒。與宋思明一樣，于志德人到中年，感情充沛。他把舊情人包為二奶，一邊向加拿大轉移資產，還盤算帶她一起外逃。二奶膽小怕事，是個娜拉式的小女人。娜拉得知海爾茂要侵吞國有資產之后就覺醒了，挺身反腐，把情夫送進了監獄。在身陷囹圄之際，這個義薄云天的貪官還對舉報他的仇人王貴林心懷仁慈，在探監之時將國企改制的軍機傳授于他。這樣一個有款有型，有情有義的學者，雖然有私心，但顯然比劇中的“反貪英雄”王貴林“人性”多了，也更有人格魅力。

農夫和蛇的故事總能賺取觀眾的同情，但現實中的老百姓對于志德之流恐怕恨之入骨、有苦難言。早年官員下海成風，于志德們爭先恐后地調去改制的國企當一把手，改制在他們眼中是個肥缺。心懷鬼胎的官員哪有救廠的心思。一句“體制有問題”，凡事不追究了。改制改到后來，蛋糕分完了，有能力的工人也清退完了。誰家中沒一兩個國企下崗的窮親戚？最早的紀錄片《鐵西區》和最近的電影《鋼的琴》都是小眾文藝對那場浩劫的見證。主流經濟學家們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下崗潮中成功地忽悠產業工人下崗，替國家分擔了計劃經濟轉變成市場經濟的“代價”。20年后的今天，于志德的落馬出現在大眾文化中，竟然也獲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電視劇中，有大都市中外企白領的浮沉，也有老工業區里國企工人的浮沉。扭曲市場經濟里真正實現雙贏的不是國企和外企的員工，而是外國的資本家和國內的既得利益階層。對改制不公感到憤怒的技術工人們組織了起來。他們沒有上街，而是拉著橫幅站在五星級酒店的大堂里，聲張自己的利益。他們手中舉著各自的文憑。如今的“新工人”群體與過去的老工人不同：他們來自底層，父母節衣縮食地讓他們接受了大學教育。他們有一定文化水平，卻活得毫無尊嚴。在畢業后，他們別無選擇地進入缺乏勞動保障的工廠，即使不斷跳槽，也無法擺脫被外企資本家榨干的命運。王貴林對抗議的工人說：“我不是來給你們解釋的，而是要幫你們爭取利益。”工人們隨即歡呼起來。這姍姍來遲的“社會關懷”看得人心中五味雜陳。

于志德的落馬是個偶然，他的外逃似乎更符合生活的邏輯。如果不是“二奶反貪”這一突發事件，王貴林這個迷信市場經濟學的轉業干部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同樣的歷史事件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就是喜劇。“跟著我，心無雜念地沖出一條血路來”，改革開放初期的“摸著石頭過河”，現如今成了王貴林口中的突圍戰。王貴林的敵人是誰？電視劇里有貪官污吏，有美國大老板，也有日本小壞蛋。電視劇還告訴我們：改革這條道路雖然曲折，但也許有一個光明的未來。鋌而走險的于志德和兢兢業業的王貴林，二人作為改革開放事業的兩任舵手，都沒能帶國企走出困境。結尾時，王貴林把改革的重任交給了新來的第三任廠長—沒人知道這位接班人從哪冒出來。歸根結底，電視劇里展現的歷史和現實，都是生動有趣的社會寓言。貼近生活可以，再現生活太難。大眾文化產品一方面要吸引中產階級“大眾”，提高收視率，另一方面要服務社會主義“人民”，表達底層訴求。

小說里，王貴林的名字很土：富貴的貴，林子的林—既不革命，也不精英。把他和革命文藝中那些器宇軒昂的男主角一比較，這位圓頭圓腦的英雄也許只能算是職場厚黑學的范例。電視劇將王貴林塑造成反貪英雄，弘揚正氣。大眾文化把張貴林、李貴林們送到城市中產階級家庭的電視里，構造出一個太平盛世的想象。與此同時，假如我們的目光有幸穿透千篇一律的職場春夢，也許能瞥見光鮮背后的代價—那是一批又一批的產業工人，在“沉默”中走向“沉沒”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