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授,你把我們訓練成這么好的社工,他們卻把我們當作機器一樣對待。”這是朱利安·勒·格蘭德在英國經常遇到的抱怨。抱怨通常來自政府所主辦的社會工作部門,比如兒童院、老人院、殘疾人康復中心等。“他們”是這些機構的高管,這種一線員工與高管間的對立,已經由這些典型的社會工作部門,擴及公立醫院、學校等公共服務領域。
社工們士氣低落,經常請病假甚至辭工。一個兒童康復中心的小孩曾告訴勒·格蘭德,一年時間里,負責他的社會工作者就換了5個人。
“我知道這些問題在中國也存在。”3月底,由英國駐廣州總領事館文化教育處社會企業家技能項目舉辦的一場講座上,勒·格蘭德說。在有些學者看來,這些問題有點像國企病,它存在于所有公立機構里,即所有權虛位與官僚主義帶來的主人翁意識以及責任感、價值感的淡薄。作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社會政策學科教授,勒·格蘭德要經常給類似問題開出藥方。
“我們為什么不能夠把這些社會工作者組織起來,讓這些專業人士擁有自己的企業擁有自己的股份,從而提高積極性,來更好地提升社會服務的效率呢?”
他主張公共服務不應完全由政府提供,在“小政府大社會”的共識下引入市場競爭機制。在這個倡導下,“社會企業”這一創新的組織模式在英國方興未艾,他成為英國政府公共服務領域改革的重要推手。
不過,推行改革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政府官員本身對于改革的理念,是非常敵對的。他們認為把政府的這些社會工作外包出去,就是對政府工作的一種否定,而且也會直接威脅到他們的飯碗。”作為改革方案的起草者,勒·格蘭德“只能夠對這些官員的態度更加友好一些”,“我請他們去吃晚餐,給他們講解試點的效果……”“按照英國人的話來說,就是用各種方法安撫這些政府官員,讓他們接受我的想法。”
這時,學者就變成了一項改革的執行者與游說者。與在象牙塔中潛心鉆研學問的典型學者不同,他在學術與政治之間已經游走了多年,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學科是一門實踐性極強的經世致用之學;另一方面,也與他本人參與社會的趣味緊密相關。
2003年至2005年,勒·格蘭德曾擔任英國首相布萊爾的高級政策顧問。回顧這段經歷時,他感到“非常榮幸”。“他當時正推行公共部門改革,這次改革正是我長久以來提倡的類型,所以我終于有能力在政治和政策領域內真正捍衛這些觀點。我也必須幫助這些觀點投入實踐,應對政策實施過程中遇到的技術和政治難題。我再也不能以學術為借口超然地藏在幕后,不能將難題推給他人去處理,如果出現了技術或者政治問題,我不能再視而不見,而必須思索解決之道。”
勒·格蘭德被視為英國政府當前公共服務改革的主要“建筑師”,引進了新的衛生、教育舉措和競爭機制。作為社會創新的大力推進者,他的其他政策還包括:兒童信托基金的創建,老人關注與護理、弱勢兒童教育(現已成為保守和自民黨政策)、社會工作實踐(現正在英國兒童、家庭與學校部中試點)、病人基金(正為英國衛生部試點)。
作為學者,他獨自或與人合作出版了18本著作,也經常在電視媒體上露面。2004年,他當選《前景》雜志評出的英國100名公共知識分子。
無論在學術還是在媒體寫作中,勒·格蘭德都希望“以可讀性強的方式寫作,盡量避免行話術語”。談到象牙塔內的學者與公共知識分子的區別時,他說后者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哪怕是只受過基本教育的人。
人物周刊:中國是一個處在轉型期的新興國家,相對于歐美等國成型的政策和穩定,中國的社會公共政策還處在一個初始階段,您對像醫療和教育這樣的公共政策有何建議?
勒·格蘭德:如果我對中國政府有何建議的話,就是不要害怕花錢在教育和醫療方面。我掌握的情況不一定準確,就我所知,中國政府在醫療這一塊投入并不是很大,我不知道在教育這一塊如何,但實際上對醫療和教育的投入是有很大好處的,不僅可以讓社區和個人受惠,還可以直接提高社會生產力。研究表明,對教育的投入可以有12%-15%的直接經濟回報。從政治層面說,這些政策也會受到公眾的歡迎,在政治上是十分明智的做法。不應一味地把錢投在高速公路或鐵路這樣的基礎設施上。我們知道中國在基礎設施這一領域非常成功,現在似乎應該將更多的錢投入到教育和醫療兩個方面。
人物周刊:中國目前在教育、醫療、住房等領域的公平性問題為公眾詬病很多,由于社會貧富分化嚴重,富人、普通工薪階層及窮人所享受的公共服務差別巨大,在政治民主滯后的情況下,如何盡可能地解決公共服務公平性的問題?
勒·格蘭德:對任何國家來說,要達到更大程度的公平性,就是要減少私有市場在公共服務領域的作用,市場通常更有助于解決效率問題,而非公平問題。也就是說,如果人們能夠花錢買到更好的醫療或教育的話,這就帶來了不公平。財富不平等是一種不公平,但更讓人覺得不公平的是,富人可以花錢買到更好的醫療和教育,這才是更大的問題。
人物周刊:您曾經被《前景》雜志評為英國百名公共知識分子,那么您是如何理解公共知識分子這一概念的?您覺得公知相對于其他類型的知識分子,區別在哪里?
勒·格蘭德:我覺得最大的一個區別就是公共知識分子是要被人理解的,也就說他要盡量少用那些艱深的術語,他所表達的東西應該是有基本教育的人都能夠理解的,他的觀點要清晰,論證要明確,而且他對某一方面的社會問題要有專長。
人物周刊:中國知識分子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但當前為人詬病之處是他們在權力和資本的巨大能量下往往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成為其附庸,您曾任布萊爾政府的高級政策顧問,您對兩者間的關系是如何理解的?
勒·格蘭德: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關乎服務于政府和做一個獨立學者之間可能產生的矛盾。其實在英國也有人批評我,說我給政府當顧問,因此不能算是獨立學者。這是個很難處理的問題,但我認為,你不能脫離政策的真實世界。如果你要對某項政策進行研究,要提出你的觀點,你一定要參與到政策的真實運作中,因為無論是社會政策還是公共政策,你一定要體驗到實際的過程,因為執政是很難的。你說的這個問題有時很難調和,即依附于政府與獨立的學術人格,但就我個人來說,寧愿真正參與到政策的制定與運作過程中,寧愿犧牲在他人看來的一定的獨立性,也要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
人物周刊:作為首相的政策顧問,在具體的政策決策上,你是否和布萊爾產生過不一致的看法,如果有的話,你們是如何解決的?
勒·格蘭德:總體上說,我跟首相之間是沒有分歧和矛盾的,矛盾和分歧主要出現在首相與政府部門之間,比如教育部、衛生部對首相與我想推行的改革持反對態度,我花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這些部門官員斗爭。
有那么一次,我嚴重地不同意首相的做法,但我采取了比較低調的方式,沒有針鋒相對地批評,而是通過第三者向他轉告。后來證明我將這個球踢給別人是正確的,因為當時按照歐盟的要求,如果英國病人要選擇另外一種治療方法,比如要選擇中醫來治療,必須有非常實在的科學證據來支持這種療法。因為當時首相夫人對一些非西方的另類的治療方法比較有興趣,所以首相覺得歐盟在這些方面干涉太多,但我本人不相信那些治療方法,所以我覺得歐盟是對的,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因為首相府跟歐盟的關系的事務是由一個專門的官員負責的,所以我把這個皮球踢給他,讓他跟首相溝通。
人物周刊:在英國一項公共政策推出的程序是怎樣的?有何機制保證其符合多數人的利益,并保證其科學性?
勒·格蘭德:英國是一個議會制政體的國家,由議會多數黨派的領袖出任首相,故在其執政期間推出的政策通常是不會被議會否決的。這一點不像美國,美國總統所在黨派不一定是國會多數,所以要不斷地向國會討價還價,來推行其政策。在美國,立法機構如高等法院也有權力否決總統的政策,比如高等法院現在正在考慮要不要推翻總統的醫改方案,英國政府沒有這么多的掣肘。但也有一個情況,就是大選實際上是對首相權力的一個大的制約,平時的話主要就是媒體的力量,所以媒體的制約甚至比大選更大。
朱利安·勒·格蘭德
(Julian Le Grand)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長期從事公共管理政策研究與教學。2003年至2005年擔任英國首相高級政策顧問,曾任歐盟、世行、世衛、經合組織、財政部、英國工作和養老金部以及BBC顧問。2004年,被《前景》雜志評為英國100名公共知識分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