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了紅毯和陪伴身邊那些攝影記者認不出來的泰國演員,這次,沒有競賽任務的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輕裝來到自己的福地戛納。
由于金棕櫚桂冠加身,阿彼察邦隨意拍出的短片《湄公旅館》在電影節上的放映也備受關注,一票難求。“這是一部無需正襟危坐的片子,很遺憾組委會不能讓大家在影院里隨意抽煙。”首映禮上,泰國人說道。或許,賈樟柯籌備中那座允許隨意抽煙的藝術影院,才是阿彼察邦計劃中湄公河影像的最佳去處,隨意流淌,生生不息。
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沖散了濱海大道上追星的人群,游艇碼頭上的紅白藍三色旗也垂下高昂的頭,蔚藍海岸的貴族戛納被瞬間裝點成平民的湄公河。阿彼察邦躲進公關公司臨時租下的游艇中,抽著煙望著砸向地中海的雨水。
這個溫柔的男人談起了他成長卻又陌生的大河區域,闡述他對政治和環境問題的憤怒。和絕大多數第三世界藝術片導演一樣,被歐洲高度認可的阿彼察邦回到國內也不可能成為大明星,但他卻開始有拍攝大成本鬼怪片甚至科幻片的夢想。至于接近夢想的方式,依舊是好看又隱晦的小成本電影以及高度實驗性的影像裝置藝術。
《湄公旅館》與夢有關
人物周刊:為什么想到做《湄公旅館》這樣一個不到一小時的短片?
阿彼察邦:我的女演員Jenjira來自東北部廊開市,從2006年的《綜合癥與一百年》開始與我合作,也主演了上一部長片《能記起前世的波米叔叔》。最近兩年,她因一場摩托車事故不得不回家修養,我就經常去離湄公河不遠的房子找她。廊開時而洪水滔天,時而干燥無雨。我開始在她住處以及河岸拍照片和視頻,找附近的賓館住宿。后來,我就夢到了一部有關家的電影,一個供我們藏身的臨時地帶以及這條充滿音樂性的河流。
人物周刊:這部短片中,你強調“事實與虛構”以及電影在這兩者間的徘徊,但你以往的電影,即便展現現實,也是虛構的。
阿彼察邦:當我說事實時,意思就是現實,然而在電影里,現實并不存在,任何試圖捕捉當下或重塑客觀的努力,到頭來只能是你主觀視野和經驗的投射。這部短片就是由一層層失真的事實組成的。它可以稱為紀錄片,也可以算是對制作劇情片過程的一次沉思。
你可能悲觀,但你離不開
人物周刊:談談片中的泰老邊境吧。你的金棕櫚電影《能記起前世的波米叔叔》也通過講泰老邊境的故事,回憶了兩國的歷史關系。
阿彼察邦:波米叔叔這個角色來自老撾。在1960到1970年代被共產主義滲透時,兩個國家都發生了顯著變化。40年前什么問題都沒有,我們是一家人,邊境形同虛設,親朋好友來來去去,河流并不是障礙。老撾內戰讓湄公河成了一把剪刀,剪斷了彼此。老撾自此成了半孤立的神秘國度,大量難民的涌入,導致泰國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出現,針對老撾人的偏見和歧視開始在媒體和人群中增強。
人物周刊:為什么對這個地區產生興趣?
阿彼察邦:我就成長在那個地區。我們小時候對老撾內戰知之甚少,只聽說很多人被殺。現在拍電影,也就成了研究和學習過往歷史的一種方式。關于湄公河,我也關注中國在上游修電站建大壩的問題,不清楚它究竟有沒有影響到泰國和老撾。不可避免地,政治性會滲透進電影制作,我漸漸拍下去的話,這一部沒提,下一部或許就會說。
人物周刊:你電影中的湄公河更多只是隱約涉及歷史和記憶,未來會試圖直面現實嗎?比如大壩帶來的潛在環境問題、毒品戰爭和今年的金三角劫匪?
阿彼察邦:我非常想表現這些,畢竟這是我們每天看到、談論的,但對電影制作來說,因為拍攝周期、資金等問題,永遠不可能那么及時,而且最好也要離新聞離事件有著足夠長的思考時間。
人物周刊:為什么總讓Jenjira通過口頭回憶展現邊境的隱秘歷史?
阿彼察邦:Jenjira的故事,對我來說就像在聽中東地區的新聞,我很難想象這女人曾經拿著M-16準備大開殺戒。聽到這些故事,我意識到自己有必要重新熟悉泰國。因此,拍攝這個電影,包括之前的波米叔叔,都成了重新再自我教育的機會。更進一步了解了面前這些人,這些曾在街上戰斗并幾乎被殺害的人時,他們就不再是外國人了。當然,你可能就此為國家感到悲觀,但你離不開,畢竟那里有著太多的記憶和歡樂。
人物周刊:拍攝《湄公旅館》期間,正趕上泰國特大洪水吧?
阿彼察邦:是的。我們常打電話過去并盯著電視新聞看。老實說,我對政府把救災經費幾乎全撥給曼谷的措施有些生氣,湄公河沿岸的小城鎮每年都被洪水糟蹋卻不被重視,這讓當地人有了聽天由命的消極想法。當然還有上游那些水電站和大壩,如老撾的Xayaburi,它們的接連告警讓我意識到,修建大壩何其容易,還能帶來滾滾快錢,我們也因此懶于尋找替代能源,徹底被鋼筋混凝土寵壞了。
想拍大成本恐怖片和科幻片
人物周刊:制作電影和影像裝置,你的思維方式會有什么不同?
阿彼察邦:它們源于同樣的個人記憶和情感瞬間,關于愛、河水、火,其中的關鍵詞沒什么不同。為美術館系統制作視頻,得更具開放性,人們進進出出,要盡量保證其中隨便一幀什么畫面都能讓參觀者駐足;在劇院播放的影片就不同,那是得在黑暗中安靜坐著欣賞的故事。制作視覺藝術的經歷,確實能對拍電影起很大作用,讓你的故事結構和敘述方式都變得更加開放。
人物周刊:你說過還想拍大成本科幻片?
阿彼察邦:很可惜,這和《迷幻花園》差不多,都是夢想中的項目,它需要更大成本。當然,它們并非從此擱置在夢中,我甚至認為自己已經在準備《迷幻花園》和大成本科幻片了,拍攝《湄公賓館》這樣的短片,就是接近夢想的重要一步。
人物周刊:接下來要做什么項目?
阿彼察邦:目前還在前期階段,這次的項目是大家感興趣的泰國政治議題。我們有了新政府,國家總算變得比較穩定,但人們還是有很多的焦慮和憤怒。故事是當下的,但主人公是活在歷史中的,有點像庫斯圖利卡《地下》那種,兩個世界彼此接觸產生喜劇效果。
人物周刊:在戛納獲了這么多大獎,會成為你的電影回泰國放映時的金字招牌嗎?
阿彼察邦:同世界大多數地方一樣,藝術片在泰國的觀眾非常有限。在戛納獲獎后,泰國媒體肯定會大書特書一番,影院也會投入拷貝,有好奇心的人們會走進去,“天哪,這是什么東西?”畢竟,觀眾沒有義務非得和你共同來一場藝術體驗。即便在《波米叔叔》拿到金棕櫚后,也只在一家影院放映,但長達兩個月之久。觀眾數量一共有多少我不清楚,但至少遠超我之前的悲觀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