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3月,我在飛往巴黎的途中,看到了楊顯惠老師的《夾邊溝紀事》一書,觸動很深。后來,我開始與楊老師交往,并成為無話不談的知交。
《甘南紀事》,是楊老師繼《夾邊溝紀事》、《定西孤兒院紀事》之后,第三本被他冠以“紀事”之名的作品。3本書,都是以短篇的形式,從不同的側面來反映同一個題材。一般而言,這些題材都是所謂主流文學的作家們不愿涉及、刻意回避的。面對這樣的題材,作家不僅需要面對旁人的誤解和冷遇,忍受孤寂的折磨,同時也必須承受題材本身所帶來的痛苦。幾年以來,我在和楊老師的接觸中,談到他寫作的一些故事,常常發現他在為自己所寫的人物而悄悄流淚。他的身體,也日漸衰弱、蒼老……
寫這樣的題材,對楊老師而言,是一種自覺的選擇。上世紀90代初,整個中國的知識分子,都處在一種迷惘當中。其中一些人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重新審視新中國建立以來中國人貧瘠的物質生活,以及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所經歷的人生苦難。這批人成了那個時期最富于遠見、最有智慧和最有良知的人。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批人所作的貢獻,才是我們文化的主流,是歷史發展的希望所在。因此,楊老師在其創作中所作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價,具有顯而易見的歷史意義和社會價值。
《甘南紀事》敘述的內容,發生在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縣境內。迭部,古稱疊州,距所謂人文三皇——伏曦、神農、軒轅活動的地區,并不遙遠。如今,則是與衛藏、康巴鼎足而三的安多藏區。自2006年開始,楊老師只身一人,來到這片平靜而又古老的土地,眼望著一個個生活在這青松白草、冰峰四立的草原上和峽谷里的人影,心潮洶涌。他出入于牧場的氈房,輾轉于村里的沓屋,感受他們的呼吸,觸摸他們的血脈,由陌生而熟悉,由朦朧而清晰,歷時3年,終于寫出書中的12個故事。
頭3個故事,是一位古道熱腸、名叫達讓的安多漢子講述的。這3個故事,充滿了殺人與被殺的情節,似乎有一點血腥,但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到,故事的主角——恩貝、白瑪和道吉吉這幾個婦女,哪怕是一點芝麻小事,若是不符合她們所認定的事理,就會不計后果、誓死抗爭的性格。安多藏區的居民所認定的事理,大體來自他們古老的習俗。比如恩貝,慫恿兒子們報仇,所依據的事理就是:殺人償命,不償命賠命價,先人們都是這樣做的。而她的悲劇,正在于處理她丈夫被殺的機構不是傳統的“日瓦”而是法院。按照“日瓦”的處理,殺害她丈夫的兇手鬧柔家賠了命價,其后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可按照法院的處理,鬧柔既沒有償命,也沒有賠“命價”,這才釀成后來的惡果。白瑪和道吉吉的故事,也經過了“日瓦”的調解。白瑪的情人括地因為傷口感染,不治身亡,一命抵一命完事;道吉吉因為一條牽牛的繩子,催迫丈夫前去索要,以致丈夫被殺,結果是兩村“日瓦”判決殺死她丈夫的東珠扎西,賠償她15萬元人民幣。
“日瓦”,是一個古老的、具有村民自治性質的民間組織。過去,這組織由各“帳圈”推選出一些公正無私、有智慧和有威信的老人組成,專事調解鄰里和部落間的糾紛與矛盾,同時,還負責處理部落的重大事件;如今,這組織則由各自然村村長、行政村村長、黨支部書記和寺院的僧人共同組成,名稱也改為“村民調解委員會”。關于“日瓦”的活動,楊老師在《連手》、《尕干果村》等故事中,也有著詳盡、具體而又生動的描述。
《措美峰》,可以讀到一個自年輕時就有勇有謀、有仁有義的總管的故事;《娘乃節》、《小妹的婚事》和《沉默的柴垛》,又可以看到安多藏民對待婚姻、家庭等方面的態度?!独枪贰匪鶖⑹龅墓适?,大概是有關村民組織“寺管會”的故事,而那看似尋常,卻能夠令人陷入沉思的故事——《給奶奶的禮物》所講述的,是萬考的兒子更堆群佩給奶奶達娃買了一套保暖內衣,最后卻因為不舒服的緣故,被奶奶脫了。更堆群佩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孝心而強迫奶奶重新穿上,他于是不再言語。
要詳細了解本書的內容,最好還是去讀楊老師的原著。讀楊老師的原著,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即使是被他稱作“苦難文學”的《夾邊溝紀事》以及《定西孤兒院紀事》,也同樣如此。樸實無華的文字,平易冷靜的描寫,所述的內容卻又是那么動人心魄,不可思議!
楊老師所寫的這些文字,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作品中的人物對話,是不加引號的,對話成為正文的一部分,也成為塑造人物的一個手段。我覺得,楊老師寫作的這個特點,是對小說創作的一個貢獻。但是,楊老師的貢獻,豈止是文字!從創作上看,《甘南紀事》的厚重,是不言而喻的;而它的文字之美,也是可觸摸的。更震撼我們的,卻是它的人物和故事。楊老師所講述的安多藏區,以及這里的人物和故事,讓我們想到了遠古,想到了未來,更想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