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的這個夜晚和任何夜晚都沒什么不同,惟一不同的是一些平日里絕不相擾的朋友紛紛給我電話和短信。他們說,一位老人走了。
這位老人曾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停留了106年。從1907年開始,晚清,民國,新中國,他一個人跨越3代。莽莽蒼蒼的時間在這個潮濕的深圳夜晚一下子翻騰起來,關于他的修行,他的苦難和顛沛。我想這已不僅僅是一部個人的歷史或者傳奇。幾乎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大家叫他本老,或干脆叫老和尚。他說他以前叫本幻,是恩師虛云長老幫他改成了本煥。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真正有點體會到兩個名字的不同的意涵,是夢幻泡影的虛妄,還是光彩煥然的逼真,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當死亡突然跟他發生關聯,那些有關世界、人生和價值的老問題又一次嚴肅起來。
初見老和尚是兩年前的一個傍晚,但我只是在方丈室的門口遙遙拜倒,卻沒有走近。我刻意保留著一段距離,那是一個紅塵凡夫和圣者的距離,是我自己需要的距離。
數日后我開車載著王愷沿盤桓山道直奔弘法寺也是傍晚,他在《老和尚本煥》里寫道:“這位104歲的老和尚每天清晨4點18分起床,不用侍者幫助,自己就能在方丈室的椅子上高踞,然后接受絡繹不絕的來自山下的教徒們的朝拜……”這是很多人都見過的情景,而此刻這情景正模糊于他們的淚光。報紙上說,吊唁的各界人士和信眾已達數十萬。
也是在兩年前,香港中文大學的學愚教授跟我說,你可以研究本老,目前還沒有一本關于本老的學術專著,他可是一代高僧。當時我正在北大學習佛學,功底淺薄,卻也怦然心動。
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我慚愧地發現對我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以學術標準考量,可資參閱的關于本老的資料太少。我想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場論爭,也因為資料的信實問題,胡適首先發難,質疑虛云的出身和壽齡,港臺、東南亞和美國的華人學界、教界人士紛紛參戰,各自選邊,一時眾聲喧嘩。關于這個困局,有一回我請教社科院的黃夏年教授,他說的確有這個問題,本煥是個修行的和尚,無意著書立說,何況禪宗本就強調不立文字,見性成佛。
著名佛教學者吳汝鈞曾比較過民國以來的中日佛教,他說日本產生了多位佛學大師,像鈴木大拙、中村元、平川彰、水野弘元等等,而中國則出了多位高僧。如果可以選的話,我會選哪一邊呢?答案偏執也簡單,不管怎樣,我心中的佛教不能沒有虛云、印光、太虛、弘一,以及本煥。
1930年,23歲的湖北青年比丘本煥前往禪宗古道場揚州高旻寺,跟隨來果禪師苦修“不倒單”,曾匪夷所思地連續打坐91個日夜。7年后的冬天,他從河北保定起香,三步一拜,腳腫膝破,行程300里,耗時6個月,一直拜到五臺山。
而在此五十多年前(光緒八年),虛云長老也是這樣拜到了五臺山,他從普陀山法華庵起香,整整用了3年。多年后,41歲的本煥接法于111歲的虛云,成為臨濟宗第44代傳人。這對師徒的緣分,也許在各自向五臺山朝拜之時就已注定。
在我們這個時代,不乏滿腹哲思的學者、深謀遠慮的干才,正如我們經常可見的那些八面玲瓏、那些算無遺策,早已爐火純青、令人嘆為觀止??晌覀兊穆斆骺偸菍ν獾?,我們永遠也不愿意面向自己,無論是心中的法則還是頭頂的星空,我們甚至都不曾有過。我相信這是我們文化的一道致命傷。
然而,當一個又一個肅穆的身影默默穿越凌厲的歲月,孤寂地固執地單調地拜倒,我仿佛看到了某種可能,因為還有人甘心活在密不透風的世俗之外,以自己的方式去仰望天宇,去審視沉重而又輕飄無著的肉身。
在五臺名剎廣濟茅篷里,本煥又是十載苦修,每天扎破舌根取血寫經,共抄經二十余萬字,煌煌19卷;連續放焰口1000臺(放一臺需數小時),超度陣亡的抗日將士。
1958年,他以半百之軀蒙冤坐牢,后又勞改,前后22年,卻念佛誦經,習禪不輟,等到再回佛門已是1980年,他也已73歲。這也許是真正能體會人生如幻的年齡,他卻撇開從前,再次煥發,十方弘化,處處結緣,募資近7億,建寺14座。仿佛70年里的一切苦難都不過是流云行空,了無痕跡。
而此刻,當他終于離去,我想起了許多名字,比如甘地、曼德拉、德蘭修女。他的衣缽傳人印順大和尚告訴我,本老常說,眼里要有大眾的影子,耳里要有大眾的聲音,心里要有大眾的功德,身上要有大眾的恩惠。
這世間有一種志業,無論它是什么,如果我們能用100年去守候,能用全副生命去踐行,同時慨然面對所有的悲喜,我想這種志業就可以稱為信仰,而我們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