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遷就中國教育的國情,僅就價值而言,江成博同學的“紅旗下的演講”是很好評價的:一個正面的事件。沒有比一個少年按照自己的心愿向成人社會作出的表達更正面的事情了。
但也正是在特殊國情之下,江成博同學的表現,才難能可貴。一個學生在如此“正式”的場合發表“個人觀點”,不僅需要誠實,而且需要勇氣。
學校應該為這樣的學生感到榮耀。但是,江成博注定不會受到學校和整個教育體制的正面評價。這跟他講得好不好沒有關系。下一代的心愿不會被我們的教育傾聽。我們的教育跟誠實不接軌。成人社會也不會向誠實的孩子認錯。如果安徒生生在今天的中國,他可能會在那個著名的童話后面再寫一節,即說出真相的孩子是如何成為另類,受盡冷落和歧視的。
中國教育已經虛偽到這樣的地步:盡管絕大多數人在捫心自問的時候,都不免為教育擔憂,都不同程度地承認中國正在實施錯誤的、扼殺青少年的聰明智慧和美好天性的教育。但是,人們卻共同維護著這樣的教育,從老師到校長,從局長到部長,安之若素。
事實上,那個在紅旗下演講的孩子,可能真把裸奔在教育大道上的諸公嚇壞了。但是,諸公寧愿去捂孩子的嘴,也不愿改變自己。江成博不出意外地被認為“言論不當,用詞過激”,受到學校的嚴厲處置,要求停課“認錯”。而對外界,學校大言不慚地表示,“已對其進行批評教育,但本著寬容的態度,不會對其進行處分”。這就是說,錯在江成博,錯的是誠實本身。這真是一個冷幽默。
也許中國絕大多數中學遇到這樣一位誠實勇敢的孩子都會深感頭痛,并且覺得有義務壓制他。中國的中學生必須用假裝激昂的語調,朗誦他們并不理解的和早已厭煩的干癟口號,才算“言論恰當”——盡管這些言論就其字面意義來說,實在是相當“過激”的,但它們已經把孩子們天生敏感的大腦皮質刺激到麻木,感覺不到其中重大的所指。即如學校感覺不到,孩子的動情演講,是對自己以及整個教育的“批評教育”。
江成博已經到了高中二年級,他已經知道,如此莊嚴的場合,只能說套話,說假話,說空話,而不能說實話,說有用的話,說自己的心里話,否則會承擔某種難以預料的后果。慶幸的是,他還知道,說自己的心里話是自己的權利,他的思想尚未被統一到學校要求的格式,這真是一個罕見的例外。
他用了多大的勇氣,才向社會發出了這聲吶喊和呼救。可愛的教育官員和所有官員們,沉悶的麻木的社會,你們看到了嗎?這孩子滿含熱淚。他稚嫩的吶喊和呼救聲中傳達的,不只是一代少年的命運,也是一個民族的宿命。你們沒有權利責怪他,他倒有權期待你們的回應。如果你有愛心有責任心,你一定會回應這孩子,當然也是回應社會,你一定會反思教育一定會想改變點什么不是嗎?
然而,這只能是一廂情愿。這一只想站起來做人的猴子的命運,也許就此被按下去。也許他從此不再表達他的想法,給教育部長的信將永遠埋藏在心里,成為一段青春的記憶。我們的教育鼓勵虛偽、懲罰誠實已經成為一種傳統。這個時代的偉大創造之一,即是把社會體制的病毒輸送到學校,使下一代提前成為馴服的工具,成為攜帶病毒的合格接班人。學校要培養什么樣的人,目標相當明確。它不需要江成博這樣“不聽話”的孩子。
“做美好的自我”,每一個少年原本都曾有過這樣的向往。當一個少年說出這句話,心里一定流淌著春天般的陽光。可是,求學的過程會謀殺美好志向。“紅旗下的演講”不過是投向腐朽的教育深潭里的一粒小石子,一絲漣渏之后一切都將復歸于無。億萬少年的命運就是繼續著《做美好的自我》里所譴責的求學生涯。這一切不知道要延續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