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兩年以后,小熊(應采訪對象要求化名)才知道,那個愛著她的大熊 (應采訪對象要求化名),其實并不喜歡北京。他曾和朋友提起他的夢想:在深圳買一套房子、買一輛自己的汽車,在周末的時候,開車拉著小熊和父母去看海。
不過,在2009年,女朋友24歲那年,大熊還是默默地陪小熊來到了北京。因為,這是最接近她理想的一座城市。
小熊覺得北京“上承天光,下接地氣”。“你可以到后海找個餃子館,吃著餃子聽著蛐蛐叫,也可以去三里屯找個酒吧,和老外聊天。”對她來說,北京曾是一座包容的城市,“無論資青、文青、憤青,都可以找到抒發和表達自己的地方。”
“愛國、創新、包容、厚德”——生活中,她的確曾實實在在感受過這8個字。但直到大熊得了惡性腦腫瘤,這座城市卻開始讓她寒心。
“兩片飄在北京的葉子”
2012年4月15日,北京市郊醫院的病房里,小熊和大熊過了一個特殊的紀念日。
6年前的這一天,小熊在哈工大理學樓前的地磚上跳格子,一抬眼,一個高高瘦瘦、干凈憨厚的大男孩戴著個圍巾,向她走來。也正是那時候,她開始覺得,他笑起來像一只大熊……
如今正被病痛折磨著的大熊,記得那一天中每一分鐘的每一個細節,“老婆,你這會兒該給我打電話了……”小熊覺得他總是記得他們的一切。今年3月,在他被檢查出患有腦部膠質瘤、住院前的那幾天里,他每天拉著小熊的手,為她講述他們交往的那些日夜。
住院后,為了記錄這段時光,他們又共同注冊了一個微博。
她說:“不如叫‘大熊牽著小熊走’吧!”“以后,就要‘小熊牽著大熊走’了。”他回答。
但小熊那時都不會想到,這個微博后來卻成為她最不敢讓大熊看到的東西——她害怕他看到后來發生的一切。
直到大熊住院,她才開始發現原來“錢就是紙”,做手術的5.5萬元,已經花光了兩人全部的積蓄。在開始的時候,他們不敢告訴家人。大熊的父親8年前因腦血栓半身不遂,他倆努力了幾年才還清了家里的債和大熊的助學貸款。
另一方面,她每次都害怕最壞的情況出現,但醫生總是給出她最不愿聽到的答案。“真的會每塊石頭都砸在一個人身上嗎?”小熊說。
4月初的一天,她撥打北京社保熱線12333,想要咨詢身患重病如何報銷。結果打了一個小時,電話才終于接通,話筒那頭給出了一個讓她詫異萬分的回答:外地戶籍,不能報銷。
后來,小熊查到原北京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現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在 2004年發布的一份《關于基本醫療保險參保范圍等有關問題的通知》(京勞社醫發[2004]185號),其中果然有著這樣的規定:“患有惡性腫瘤進行放射治療和化學治療以及進行腎透析、腎移植后服抗排異藥門診治療等不具有勞動能力的外地來京人員,不屬于本市基本醫療保險參保范圍,其發生的醫療費用統籌基金和大額互助資金不予支付。“
電話里,對方解釋,一直以來都有重病患者患病后來京參保的情況,出臺此政策是為了防止外地人生病后到北京騙保。
對于這樣的解釋,小熊并不理解。雖然研究生畢業后,大熊在深圳找到了工作,戶口隨之落在了深圳,但2009年他們到北京發展后,大熊的醫保就一直在繳納,沒有中斷過。
為此,她又咨詢了朝陽區醫保中心,電話里卻給出了同樣的回答。她說,她能夠證明大熊不是騙保的,而是在北京交了兩年的保費才患了這個病。對方答復:“沒法調查”,所以只能按照條例執行。
后來一對夫婦主動找到小熊,從事保險行業的男人告訴小熊:她這樣的咨詢每天都在發生。在北京交了兩年醫保的大熊,為何卻在重病時被這座城市拋棄?——小熊突然覺得,他們就像“兩片飄在北京的葉子”,從來就未曾扎根過。
“你并不屬于它”
在這件事之前,小熊從沒想過用“北漂”來形容自己,那時候她真的覺得他們屬于這座城市。他們喜歡北京金隅、喜歡北京國安,喜歡那種舉著圍巾和幾萬人一起去工體看球的感覺。
今年,他們抽中了北京國安的球票年卡。大熊被查出患病的第五天,他們本計劃在這一天去看國安對陣申花的中超揭幕戰,卻未曾想到那一天,兩個人是在醫院的核磁共振室里,看完了比賽。
北京的管理者曾給這座城市的人口總量劃了個紅線——2020年之前不超過1800萬。但如今北京的常住人口已達1961.2萬,其中外來人口就有704.5萬。
在這座城市,一切資源都開始變得愈發稀缺:剛剛畢業的外來者,被很多招聘企業拒之門外;納稅未滿5年的外來者,被限制了買房、買車的權利;而另一些已為人父母的外來者,則還要為孩子進北京的學校,并以一個北京人的身份參加高考而想盡門路、絞盡腦汁。
在大熊生病前,小熊從未體會過這些,她早已原諒了自己的“安于現狀”,他們沒想過在北京買房、買車。因為即使租房也能幸福地過上一輩子。
小熊覺得,雖然大熊的家境不好,但他們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座城市過上有滋有味的生活。那時候,那些北漂們苦惱的一切,還都離他們太遠。直到災難找上門來,小熊才發現,盡管他們奢望不多,但冰冷的條文還是把他們劃為了“外地人”。
“制度排外讓你覺得特別沒有安全感。以前‘大熊‘沒病的時候,你不會有這種不安全感,但一旦你遇到這種底線的挑戰時,就覺得特別的無助。”小熊說。
“這不公平。”她開始在微博上,把自己咨詢大病醫保的經歷發到她倆共同的微博上,并@了一些媒體記者,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轉發——顯然,他們的經歷引發了很多外地人的痛感。
“這座城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你并不屬于它。”一位 “北漂”說。
“最接近理想的城市”
小熊每天一邊接著看不過來的私信;一邊在醫院和住處間往返50公里,為大熊打造一個“溫室”——讓他與這些信息隔絕。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一直相信奇跡的出現。
4月12日,“小熊牽著大熊走”的故事在微博發酵了幾天后,小熊突然接到了一個來自社保局的主任的電話,說可能之前政策解讀的時候存在一些異議。第二天,北京社保熱線也給他打來電話,問她當時哪個接線員接的。
也正是這一天,北京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在官方微博,貼出了一條寫給她的信息:“外地人如果患有惡性腫瘤北京醫保馬上停保”的微博消息,市人力社保局發現后非常重視,經系統核實,您男朋友在2010年6月已經參保。根據本市相關政策,如本人確實是在參保后患病,便可以享受本市醫保待遇。
小熊知道,在媒體的關注下,大熊的大病醫保會得到解決。不過,她同時又開始擔心,那些與他們一樣命運的人們,會不會仍然得到她最初得到的那個答案。她開始期望,官方能為那些專門為“外地人”設置的模糊字眼作出更細致的限定。
網絡上,有人批評社保局的回復“沒有體溫”,有人懷疑社保局因為輿論的壓力,才被迫解決問題。小熊卻懂得建設比批判更有力,她希望用更溫和的力量去推動這些細節的改變。
以前,她就是個喜歡關注公共事務的人,但沒有這些事砸在腦袋上,也“只是說幾句漂亮的話”。現在發生了這件事,仿佛給了自己一個檢驗自己的機會,她覺得自己“只要能拋一塊磚,已經很好”。
大熊對病房外的一切毫不知情。手術后,他病情仍不穩定,“一天好一天不好”,就在紀念日之后的那一天,醫生在他頭上又纏了繃帶。這讓小熊整天提心吊膽。但更讓她害怕的是,一旦“大熊”離開,自己將如何一個人面對空空的房間,和這座最接近她理想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