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領袖

他在現場超過百萬人的注視下攤開稿紙，發表演說。他的聲音不高亢不激昂，甚至連抑揚頓挫都不那么明顯。據說“金日成也經常以低沉的聲音發表公開講話”。念稿過程中，他不時搖晃身體，像一個在班會講臺上匯報考試總結的學生。

毛氏中山裝跟他舒展的眉眼存在著明顯代溝，但從兩年前開始亮相世界舞臺，人們已經習慣他那跟戰無不勝的祖父相仿的裝扮。

相仿的還有發型，耳鬢垂直向上齊刷刷地將毛發推過去，寬厚的臉龐頓時增添了幾分堅毅和立體。

他在城樓上，向萬千軍民和山呼海嘯的口號招手，露出愉悅的笑容。

國家的報紙贊揚他的書法，跟他偉大的、親愛的父親一模一樣。

30歲之前，你可能書寫革命字體，撰寫驚世的軍事論文，“ 3歲開始就學會了開車，在未滿8歲那年，駕車在大型貨車大量通行的彎曲而傾斜的土沙道路疾馳約120公里，平安到達目的地”；30歲的時候，你能寫好國家統治這篇命題作文嗎？

二流學生和未來領袖

去年10月開始，這個國家從東部到西部，從城市到鄉下，學校、農場、商店、發電廠，人們陸續把第三塊牌匾“大將福”掛上了墻，祝福他們未來的領導人。

2011年12月17日父親死后，他開始履行一國之主的職責。

從1948年開始的朝鮮是一個必須有偶像的國度。喪父的金正恩成為國家新的至高無上的偶像。時間和操勞還沒來得及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已經成為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最高領導人。

2012年4月15日，他的祖父、這個國家的創建者金日成誕辰100周年紀念日，他以朝鮮領導人前所未有的姿態，發表長達20分鐘的演說。西方媒體對此的反應是“內容無新意，但講話本身卻是一大驚奇”。在此之前，朝鮮最高領導人的聲音跟他們的經歷一樣，是神秘的。他們從未在公開場合發表如此長篇的講話。在閱兵現場的鳳凰衛視記者聽到身邊的朝鮮軍民和官員“很愕然，很激動”地交頭接耳，反復確認“到底是不是金正恩？”眼前的場面，“需要時間消化”。

金正恩2010年9月被授銜“朝鮮人民軍大將”。2011年12月30日當選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官；2012年4月11日當選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中央政治局委員、常委和朝鮮勞動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2012年4月13日當選朝鮮國防委員會第一委員長。如此“三級跳”，最終把朝鮮黨政軍最高領導人頭銜戴齊了，媒體評論，朝鮮終于完全邁入“金正恩時代”。

“從形式上看他是按照法律的順序一步一步走的，跟金正日當年不同，金正日是完全不走規矩，不走法律，就是（守孝）3年（后）我（再）擔任最高領導人也可以控制這個國家，但是這個應該說是不符合現代人民共和國的法律規定的。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而且（金正恩）繼位是比較平穩的，他比較好地處理了金正日的喪事，通過逐步過渡的形式，解決了（成為）最高領導人的過程。”復旦大學韓國研究中心教授石源華說。

早在2008年，金正日身體狀況下滑之時，某天，小學校突然停課，開始學習歌曲《腳步》，歌詞中的“金大將”就是金正恩。隨著歌曲的傳唱，金正日小兒子即將成為未來國家領導人的信息已經被朝鮮人民獲悉。

接下來的時間里，金正恩亮相勞動黨代表會議，陪同父親在各地視察、觀看演出、會見外賓。在陪同名單中，他的名字逐漸列上首位，官方通訊社為其單獨配發照片。

在鮮有的具體信息披露中，人民了解到他從小就是天才，3歲即能默寫祖父金日成的漢字詩《光明星贊歌》，是“炮兵專家、精通炮擊的軍事天才”，對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和軍事都很精通。在短短兩年的瑞士留學期間，他就熟練掌握了英語、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等4門外語。

而在瑞士的同學眼中的他有點不一樣。

校長把他介紹給同學的時候說：“同學們，這是（樸）恩，他是一位來自朝鮮的外交官的兒子。”這位身著芝加哥公牛隊T恤和牛仔褲的男孩子非常努力地想表達自己，但是他的德語不是很好，所以經常會在回答問題時非常不安。

樸恩坐到了葡萄牙外交官之子Joao Micaelo旁邊的空位子上。Joao后來回憶道，“我和恩在班里既不是最笨的但也不是最聰明的，我們總是屬于二流的學生。”

“他的數學不錯。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書呆子——但是并非如此，他對其他學科都不怎么感興趣。”他的一位同班同學說。

“他很少談到他在家鄉的生活。”同學們可見的恩與朝鮮的聯系，是他的音響只播放朝鮮歌曲，“西方的音樂對他沒有作用”。

“大部分時間他都會聽那首我們一起幾乎聽過1000遍的朝鮮國歌。”

為了避免小兒子像大兒子金正男一樣過分西化，金正日嚴格控制金正恩的人際交往，令其課后只能同朝鮮其他高官的留學后代一塊兒玩耍。據跟金正男接觸較為密切的日本記者五味洋治回憶，就金正恩的教育問題，金正男曾與父親有過爭論（盡管據金正男說，同父異母的兄弟二人未曾謀面），但父親堅持不再給小兒子如同長子那般的自由空間。

有一次，同學們一起討論民主的責任問題，比如選舉的權利、發表意見的重要性等，而樸恩完全沒有加入討論。

“（他）一直盯著自己的鞋子而且坐立不安。他似乎沉浸在一個Loeb的袋子里——Loeb可是當地最好的餐館，在那里幾份沙拉可能就要花上100歐元。那時我想到了喬治·奧威爾的小說《動物莊園》。在那里，有些人就是可以享受特權的。”回憶當時的情景，這位同學說。

直到有一天，樸恩消失了。他回到朝鮮，不再是那個穿著大蟲羅德曼球衣的籃球小子，做回金正恩。

直到有一天，金正恩成為金大將，成為未來的領袖。

父親、老臣和“烽火組”

一個未及而立的年輕人，三級跳地站到了國家權力最高峰。但就其是否真正掌權，決策自主程度有多高，分析人士存在不同意見。

“現在朝鮮所有的干部都是金正日的老班子，金正恩自己的人扳著手指頭也還沒扒拉出來，怎么能夠判斷金正恩所有這些活動都是他的主意還是后面那些老人們的主意呢？”中央黨校戰略研究所教授、朝鮮問題專家張璉瑰說。

“金正日去世后，朝鮮空前絕后地來贊揚金正日。從某個角度來講，這是對死者的懷念或尊重。但是從政治角度來講，為死人唱贊歌是為活人服務的。為什么這樣歌頌金正日？主要就是用來鞏固金正日那個老班底的權力。在最高領導人換了以后，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維持既得利益，因此一定要強調已經過世了的領導人的豐功偉績，以此來強調自己的政治地位。”張璉瑰認為金正恩的實權度存疑。

“政治是復雜的，你不能從表面上看。”

朝鮮的問題更是復雜。這個有核的、貧窮的、時而顯示出與世界對抗的一面的國家，是這個年輕人所能掌控的嗎？

不論金正恩是否實現親政，繼承和延續，似乎是不二的選擇。

他強調繼續走“先軍”路線，4個月來不少于30次到部隊視察。他學著父親“親民”的樣子，為婦產醫院送去野蜂蜜，為在大雪中吊唁的民眾送去熱水，為過年的士兵送去大魚。

他像父親那樣，為了防止世界，尤其是美國將其邊緣化，在“朝鮮就要被全世界忘掉的時候，他總會弄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吸引全球的眼睛”。石源華說，4月13日朝鮮執意發射光明是3號衛星亦然是此理。正像張璉瑰所說，圍繞在金正恩身邊的當權派，那些年齡是領袖二倍以上的老臣們，都是金正日為他留下的班底。

不過，另據媒體報道，由朝鮮紅色家庭后代組成的“烽火組”是輔佐金正恩的較為新鮮的力量。

“烽火”在朝鮮意味著“先驅者”，“烽火組”成立于新世紀初期。這一名稱來自金正日的奶奶康盤石的家族生活的平壤市江東郡烽火里地區。軍方元老吳克烈的次子吳世鉉和朝鮮人民軍總政治局副局長金元弘的長子金哲是這個組織的領導人。前朝鮮駐瑞士大使李哲的長子李一赫、朝鮮內閣副總理姜錫柱的長子姜泰成、國防委員會第一副委員長兼人民軍總政治局長趙明祿的次子趙圣浩都是“烽火組”的骨干成員。

有媒體報道稱，金正恩結束瑞士留學生活后也成為了這一組織的成員，而且金正日書記室副部長金忠日的兒子金昌赫也加入了這一組織。韓國情報機構對朝專家認為，大部分是30歲或40歲出頭的人組成的“烽火組”日后在金正恩的權力繼承過程中發揮“親衛隊”的角色。

“（不同于西方國家的分析方法，）實際上朝鮮沒有這么多派，只有一派就是金日成或者金正日派或者金正恩派。所有的這些人，他們之所以有地位有權力，就是因為他得到了領袖的信任。如果他要是開始組織自己的派，組織自己的利益追求的時候那他馬上就會倒臺。”張璉瑰說。

但事情也不是沒有變化。在4月15日紀念金日成誕辰100周年的盛大閱兵典禮上，金正恩右手邊緊挨著站立的，并不是慣例的人民軍總參謀長李英浩（李英浩站第三位），而是2010年9月才與金正恩一同授予大將的崔龍海。

1949年出生于紅色家庭的崔龍海，父親崔賢是國父金日成的戰友，崔龍海在官場上也幾度沉浮。1989年平壤舉辦第十三屆世界青年節慶典，崔龍海時任第十三屆世界青年與學生聯歡節籌備委員會委員長，私吞青年同盟下屬創匯機關在海外賺取的外幣。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的朝鮮“苦難行軍”時期，他生活奢靡，1998年又因涉嫌收受賄賂等非法行為而被撤職。因父親崔賢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忠實支持者，崔龍海只是被發配到平壤市上下水道管理所擔任黨委書記。2003年8月，崔龍海又回歸到權力中心擔任勞動黨中央總務部副部長。2006年3月至2010年9月，他擔任黃海北道黨委責任書記，2007年南北首腦會談時，他隨同金正日出面迎接韓國總統盧武鉉。2010年9月27日，他被金正日授予朝鮮人民軍大將軍銜。2012年4月，崔龍海晉升為次帥，并出任中央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

“崔龍海這個人倒是非常值得關注，將來金正恩真的執政以后，這個人可能是核心人物，甚至有可能取代張成澤。”張璉瑰說。

領導們站位次序的調整可能是今后走向的潛在信號。

“從4月10日開始，朝鮮開始出現了一般人都忽視了、但是對今后發展至關重要的新變化，就是人事的調整并且這個調整影響深遠，其中就包括如金永春的領導地位沒有了。還有一些其他的變化，如果這些東西是真的話，表明金正恩開始組織自己的領導團隊。他開始為親政做準備，他要把自己的人提上來代替老人。”

在喜歡籃球的問題上，據說金正恩曾跟父親有過分歧，他想邀請喬丹訪問朝鮮，但父親不同意。但在大方向上，目前的他依然是父親的好兒子。

平壤某魚肉樣板店的經理日云碩（音譯）在去年偉大領袖和杰出大將來自己新開的店視察時，曾目睹這樣一幕：金正恩將父親請進電梯，然后自己嗖嗖地爬了三段樓梯，電梯們再次打開時，他立正向父親致意。

“他可能會是未來領袖，但他仍然是他父親的好兒子。”站在一塊紀念領導人訪問的牌匾前，日云碩動情地說，“我被他的忠誠以及智慧折服了……”

海的那一邊

朝鮮時間4月13日中午12點20分，朝鮮官方電視臺播放的主體思想世界大會的節目突然中斷，插播突發消息：朝鮮在周五早上7時38分55秒，在西海衛星發射場發射了首個應用衛星光明星3號，這個地球觀察衛星沒法進入預設運行的軌道。科學家、技術員和專家正在尋找失敗的原因。

這是朝鮮歷史上試射遠程火箭第一次對外，特別是對國內民眾公開承認發射失敗。加之提前一個月向太空技術總署的負責人通報，邀請外國專家、媒體來參觀發射，姿態較父親已顯得開放，外界評價說，“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舉動了。”

在之前光明星1、2號發射之后，美韓等國家均監測到衛星沒有在預定軌道運行，而金正日掌權下的朝鮮卻堅稱“成功”。

“（這一系列舉動說明）他（金正恩）比較開始注意透明，而且爭取世界輿論的支持。”石源華說。

就這一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行為，有分析認為，金正恩無論發射什么都好，對他都是有益無害的。對內穩定軍方，對外提升形象。他是這一行為的得利者。

然而，這一行為導致的直接結果是，美朝雙方在2月底達成的協議宣告無效——朝鮮同意暫停核試驗、遠程導彈試射和寧邊鈾濃縮活動，并允許國際原子能機構對朝鮮暫停鈾濃縮活動實施監督。而美國承諾向朝鮮提供24萬噸食品援助，也因此泡湯。

“我們曾經認為他和他父親一樣，具有戰略上的靈活性，但是現在……（發射衛星）把北京會談給推翻了。現在不知道，他是不是像他父親一樣，在戰略靈活性之外還能有戰術靈活性，……至少目前為止無論戰略、戰術，他的成熟程度、經驗、執行來說，遠遠不如他父親。所以他這些匆忙、不自信，就是戰術愚蠢，都表明現在的朝鮮，對于中國，對其他國際社會成員、東北亞的社會成員，從不同的含義上都是一個新的難題。”中國人民大學美國中心主任時殷弘說。

“（長白山血統）那是他們的一個基本意識形態，……是他們的根本，所以他也知道那個北京協議可惜了機會。但是按照他們的意識形態，按照他們的政治體制，金日成誕辰100周年，還有給金正恩掛上最高領袖的頭銜，太重要了，所以要發一個火箭，（不管成功與失敗）。這個事情很愚蠢，但是我們必須理解，這是他們的政治文化、他們的意識形態和他們現在政權的需要。”

面對外界寄希望于金正恩的留洋背景而施行改革開放的決心，時殷弘也反對將問題簡單化。

“一個比較極端的類比，那本拉登還愛喝可口可樂呢，……金正日還最喜歡看好萊塢電影呢，穿的都是最西方的法國名牌貨。這不能說明問題。我們是看他的政策行為，看政策行為的結果。”

在確認金正恩為朝鮮領導人前后，他在海外的哥哥金正男多次表示，朝鮮只有向中國學習，實行改革開放才有出路。西方媒體也愿意揣測，“金正恩會成為朝鮮的鄧小平嗎？”

近日的平壤，土木工程熱火朝天。

五味洋治在日本記者拍回的平壤新貌照片中看到了正在興建的大型游樂場。

新華社記者看到“大型重點工程熙川水電站已經接近完工，平壤市中心區萬壽臺區現代化改造工程也接近尾聲，擱置多年的105層柳京大廈外層玻璃幕墻鋪裝完畢……金正日生前最后視察的光復地區商業中心各種朝鮮商品和進口商品一應俱全，大型購物超市式的購物環境讓人心曠神怡。普通江邊的普通江肉類水產商店里各種肉類和水產品琳瑯滿目，平壤第一百貨商店內前來購物的人群絡繹不絕。”

中朝邊界上的商人躍躍欲試，“金正恩新政”是個讓人充滿希望的字眼。

“新政”固然美妙，但定是要經歷斗爭才可能實現。

美國《時代》雜志在報道金正恩的文章結尾，引用“內部人士”的話說：“他只是個孩子。他很柔軟的。”

“NBA球迷金正恩大概知道，在職業籃球比賽中，‘柔軟’是不成的。而且，他的人生也不再是游戲了。”

那么，金正恩領袖，歡迎來到殘酷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