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漂泊在外的他者
5月15日,譯林出版社的資深編輯陸元昶先生通知我說,我主譯的《墨西哥的五個太陽》一書繁體中文版樣書已從臺灣寄到。幾個小時后,他告訴我一條該書作者的消息,剛從意大利《晚郵報》主頁上看到的:“富恩特斯去世了。”
大概也是3年前的今天,我在這本譯著的后記中寫下這樣的句子:“這本書不單單是一部墨西哥歷史……男人和女人,草根和精英,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匯成了一闋宏大的交響曲。從這偉樂之中,我們大概可以感受到一些在墨西哥靈魂的深處涌動著的東西?!碑敃r我還沒親身到過墨西哥,只能通過文學翻譯似懂非懂地體會這所謂“墨西哥靈魂的深處”。直到獲得資助去墨西哥訪學,才與這個國家有了物理意義上的零距離接觸。
我租住在墨西哥城南郊的一間公寓內,從臥室窗口可以看到天邊沉默的火山頂。天黑之后就絕少出門,因為此地治安太差。我總在床頭擺一瓶飲用水,因為這是一座難逃地震厄運的城市。
“……這恬不知恥地酣睡著的城市,這長著黑色的神經的城市,這生著三個肚臍眼的城市,這帶著木犀草的笑的城市,這彌漫著惡臭的城市,這橫亙在天空與蛔蟲之間的死氣沉沉的城市,這在燈光中盡顯老態的城市,這躺在不祥鳥的巢窠里的古舊城市,這與飛揚的塵土一道扶搖直上的城市,這坐落在巨大的天穹邊上的城市,這有著深色的漆和寶石的城市,這置于發光的爛泥之下的城市,這遭受過令人沉痛的失敗的城市,這充斥著圓頂建筑的城市,這為口干舌燥的兄弟提供飲水的城市,這在遺忘癥中編織起來的城市,這讓童年的記憶恢復了的城市,這重新插上羽毛的城市,這混蛋的城市,這饑腸轆轆的城市,這建有豪宅的城市,這沉埋著麻風病和霍亂的城市,這城市。……”
富恩特斯在《最明凈的地區》一書中如此描繪墨西哥城。這種氣勢磅礴的鋪陳、巴洛克式的排比,是他最慣用的筆法之一。這部于1958年首版的小說以墨西哥城為背景,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是一部“現代墨西哥的總結”。評論家們仰起脖子在這面巨幅壁畫中尋找時代精神,出版界似乎已經隱隱聽到了拉美文學“爆炸”的先聲。富恩特斯憑此書一舉成名。
事實上,富恩特斯算不上土生土長的墨西哥人。1928年,他出生在巴拿馬,其父是墨西哥政府的外交官。在童年的大部分時間,他都隨父母輾轉于南北美洲多個國家的都城,在國際學校里接受引領他熟諳西方正典的高質量教育,只在放暑假時回到墨西哥,由他的奶奶和外婆照看。兩位祖母一個來自德國移民的家庭,另一個是印歐混血人,都喜歡講故事,未來的大作家就在這些家族歷史和神話傳說中一點一點地了解他的祖國和民族。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墨西哥仍處在革命激情中。始于1910年的大革命推翻了獨裁者的統治,也否定了唯發展至上的排他性模式,讓這個國家所有被忽視的人群、所有被禁止的聲音一同爆發。墨西哥人在這場子彈飛舞的大狂歡、大變革中看到了自己,重拾被一心模仿歐美、鼓吹“科學”與“實證主義”的上流階級所擯棄的“落后”文化之根。墨西哥開始經歷文藝復興。腰間插著手槍以“引導輿論”的藝術家們用巨幅壁畫展現墨西哥被遺忘的過去。民族主義熱情高漲,政治領導人宣布要擺脫外國資本的控制,靠自己的力量建設新的國家。
多年后,富恩特斯曾在一篇論友情的散文中提到兒時的一段經歷。1938年,墨西哥總統卡德納斯將軍宣布石油國有化,在墨西哥油田擁有大量投資的美國利益受損,美墨關系緊張。在華盛頓念書的小卡洛斯·富恩特斯開始受到小伙伴們的冷落,誰也不愿意跟他玩兒了,因為按照當時盛行的媒體論調,他有“共產主義分子”的嫌疑。
人往往是在與他人的比較或沖突中發現自我的。自我身份的確立離不開他者的存在。一場外交糾紛讓小卡洛斯受到孤立,成了他所在群體中的他者:大家都是美國人,惟有他是墨西哥人。盡管他因為生在外交官家庭的緣故居無定所,他的民族身份是確定的:墨西哥人。墨西哥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往哪里去?這些問題成為日后貫穿他文學創作的主題。
傳統與革新、矛盾與希望
在墨西哥城,我經常搭上又破又擠、重金屬音樂與發動機一齊轟鳴的小巴士,來到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巨大的校園里閑逛。校園建筑與《最明凈的地區》差不多誕生在同一時間,已被列入聯合國人類遺產名錄。那是墨西哥向現代化快速邁進卻又不愿丟棄古老文化的年代。
富恩特斯曾就讀于這所大學的法律專業,后于1950年赴瑞士深造。在日內瓦這座高度國際化的城市,他廣交朋友,還認識了一個漂亮的瑞士女生。他們的約會沒有繼續進行下去,因為該女生的家長聽說墨西哥人是吃人肉的,便勒令女兒不準再跟那個野蠻人來往。
一如所有的前殖民地國家一樣,墨西哥被戴上了重重面具。拯救被歪曲的歷史記憶,讓它開口呼吸、恢復活力,也是創造新的墨西哥的一種方式。想象過去,牢記未來。在富恩特斯發表于1954年的短篇小說集《戴面具的日子》里,游走著墨西哥歷史中的一張張神秘的面具:雨神查克莫的石像復活了,把買主嚇了個半死;陳年陰宅中突然冒出墨西哥皇后的鬼魂,念叨著亡夫的名字……
1962年,富恩特斯又發表了他的另一部長篇巨著《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也是在這一年,他結識了漂泊至墨西哥城的哥倫比亞人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帶著馬爾克斯參觀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在阿茲特克人的女神科阿特立奎像前,兩人久久駐足,想要讀懂這尊由蛇、骷髏頭和人手組成的石碑的奧秘。馬爾克斯端詳許久后說了這么一句:“我終于弄懂墨西哥了?!痹谀鞲绯?,馬爾克斯的想象力再度爆發,促使他開始創作終成經典的《百年孤獨》。
1960年代的墨西哥體驗著經濟飛速發展帶來的美妙滋味,墨西哥城日漸繁榮。脫胎于大革命的革命制度黨把革命變成了制度,把國家引向新的專制,舉全國之力振興經濟。新生的中產階級自覺應該獲得更多的權利,呼吁那未曾兌現的民主、自由和公正。1968年10月,當墨西哥正準備以一場文明、秩序的奧運會向世人展示該國的嶄新形象時,青年學子們涌向首都的特拉特洛爾科廣場,慘遭政府軍屠殺。富恩特斯出版于1999年的小說《與勞拉·迪亞斯共度的歲月》再現了那個血腥的夜晚。
這一災難震撼了整個墨西哥知識界。激進的年輕人主張跑到山里去打游擊,富恩特斯則站在他的朋友、革命制度黨新推出的總統埃切韋里亞一邊,相信這場危機會促使政府作出有利于國家未來的改革。1971年,富恩特斯出版散文集《墨西哥時間》,用他的方式詮釋墨西哥的過去和現在。在他看來,現存的這個制度還是充滿希望的。埃切韋里亞也試圖把知識分子重新拉到政府一邊來。1975年,富恩特斯接受政府任命,出任墨西哥駐法大使。他的態度和做法引起了一些年輕知識分子的不滿。
此時,拉美文學“爆炸”也已告結束。
富恩特斯仍筆耕不輟。“我活著就是為了寫作。要寫豪富和貧困、奮斗與消沉、愛情與仇恨。”他懷有成為墨西哥巴爾扎克的雄心,要細致入微地記錄他所生活的時代。他一直寫到我們今天生活的時代。他曾從世界看到墨西哥,也從墨西哥看到了世界——這個充滿矛盾與希望的世界——“關于混血的墨西哥如何建立的問題,也就是我們今天這個矛盾重重的移民社會的問題。今天這個社會夾在傳統身份與現代革新之間,夾在本土村和全球村之間,夾在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和政治上的四分五裂之間?!?000年,革命制度黨結束一黨獨裁歷史的那一年,他在《墨西哥的五個太陽》的自序中這樣寫道。他相信,構建一個更美好世界的基礎,是包容,是擁抱他者,是公民社會、多元文化。
在我離開墨西哥前,中國使館文化處的朋友終于幫我要到了富恩特斯秘書的電話。電話打過去,一個沒有表情的女聲告訴我,作家先生現在不在國內,要一個多月后才從歐洲回來。與我在墨西哥的經歷相比,這算不得多大的遺憾。我曾登上金字塔的塔頂,也曾親歷革命百年慶典前夕的亡靈節,也曾駐足觀看紀念1968年10月死難者的大游行。我尚不能像馬爾克斯那樣斷言“我終于弄懂墨西哥了”。墨西哥仍在塑造自己,如富恩特斯所說,它的創造“尚未完成”。在今天這個舊的藩籬不斷被摧毀、新的藩籬不斷豎立起來的時代,沒有哪一個民族、哪一種文化可以在拒絕交流和溝通的條件下宣告它的創造“業已完成”。
卡洛斯·富恩特斯
(1928年11月11日-2012年5月15日)墨西哥作家,在1960年代,他與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及科塔薩爾被認為是拉美“文學爆炸”的4位主將,在世界范圍內引發了譯介拉美文學的熱潮。代表作有《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最明凈的地區》、《奧拉》、《墨西哥的五個太陽》、《狄安娜,孤寂的女獵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