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的書房還是3月底他住院前的樣子。四處書堆如山,桌上放著關于文化遺產保護的沒寫完的信。
他曾說,完成長城申遺、倡議推動大運河申遺、啟動蜀道申遺,是他人生3件大事。只是后面兩件,實現在望或者來日方長,他已無緣得見。
1985年,中國正式加入世界遺產委員會。兩年后,包括長城、故宮在內的6處遺產作為中國第一批申報的項目被納入《世界遺產名錄》。其中,長城申報文本的撰寫者就是羅哲文,沒有人比他更適合了。
28歲那年,在文物局工作的羅哲文接到修復長城的任務。在史料堆里一番爬梳,他決定從居庸關八達嶺著手,開始實地勘察。他帶著助手,步行或騎毛驢上山,在幾近坍塌的山間小屋中頂著寒風過夜。“今朝四上居庸道,要使長龍復舊觀。”這是羅哲文當年激勵自己的詩句。
3個月后,他把連夜繪制的修復規劃圖送到恩師梁思成手中。梁思成在圖紙上親筆署名,提出3點意見:一.要“整舊如舊”,保存古意;二.休息座位也是藝術,要有野趣;三.種樹不能太高太近,以免影響觀瞻和保護。
跟過去10年里一樣,羅哲文謹記老師的教誨。
1940年,16歲的羅哲文從家鄉四川宜賓來到南溪縣李莊鎮,進入為躲避戰火,偏居此地的中國營造學社。
那時羅哲文愛在地上畫幾何圖形。一筆一劃間流露的天分,被無意路過的梁思成發現。梁思成把他調到身邊,手把手地調教,細至一板一尺的用法,以及削鉛筆、擦橡皮的技巧。因為原名羅自福常被人笑話,梁先生為他改名“哲文”。
師從梁思成,為羅哲文的人生定下沉著的底色。梁先生要求極嚴,文字、圖樣都以細致為要,絲絲入扣,這讓羅哲文自始養成嚴謹的習慣。老一代學者在艱難時局里對學問的孜孜以求,也如春風化雨影響著他。
“他雖然沒上大學,但是在實踐中自學成才了。這種專家現在很少見,以后也不會再有。”朱自煊如此感慨。朱先生是1947年清華建筑系的第一屆學生,入校時就認得了隨梁林北上的羅哲文,“那一年我21,他23。”
1972年,羅哲文從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回京探望病重垂危的梁思成。梁先生說,“有你這個‘保’字派,我就放心了”并囑托學生要“多多努力”。羅哲文回答:“一定盡我力所能及。”
此時的羅哲文,從事古建保護已逾二十年,其間奔走各地,屢建奇功。建國后參與八達嶺長城修復、《文物簡目》編寫、趙州橋修復、北海團城和牌樓的保護、永樂宮的搬遷保護,還在文革“破四舊”的疾風驟雨中挽救了北京建國門觀象臺和甘肅炳靈寺。
在古建保護上,羅哲文是個折中派。曾經見證建國初期“梁陳方案”(在北京西郊建新城,完整保留舊城)的落敗,他深知委曲求全有時比寸步不讓更符合實際,也更能解決問題。應縣木塔的修復按照通則應使用原有木料,但幾丈長的木頭早已伐盡,不在此處讓步,修復工作就無法展開,只能坐視塔身垮塌。羅哲文的意見是:恢復其形態,保留結構特點,但是材料可以使用替代品。
80年代以后,羅哲文成為古建保護界的專家,影響更大,責任也更重。大到倡議和組織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發起評選“中國歷史名城”,小到為要拆的古建發聲呼吁。“在江浙一些地方,羅老甚至被半神話了,人們覺得只要找他就沒問題了。”為他寫傳記的張海燕說。
面對地方上古建被拆的問題,羅老有他自己的武器。他給溫總理寫信,申請保留即將改建的杭州清河坊,上個月批示下來,老街保住了;他邀請媒體圍觀,在馬甲上寫滿抗議之詞,騎一輛26自行車圍著古建繞圈圈……“發展”的邏輯有時蠻橫不可阻擋,羅老還是覺得,只要去推動,事情總會往前走。
2006年,北京市舊城改造聲勢浩大。他提出意見,人是建筑的一部分,要尊重居民利益,不應該為保護古建筑大量動遷,強行犧牲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他理解人與建筑、自然與建筑的關系,因而有更高的關懷。
羅老一生拍攝了大量文物、古建筑和遺址遺存。1999年,他參加編寫了圖像集《失去的建筑》。城墻、牌樓、園林、寺廟,一一佇立在黑白照片里,沉默而莊重。注文中寫著它們的名稱用途、形制體量,以及被拆毀的年份——大多集中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
改革開放后,從事建筑規劃的朱自煊跟羅哲文又有許多共事的機會。他眼中的羅哲文坦率敢言,為人平易,還寫得一手好字。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勤奮的人,“活到老,奮斗到老,一輩子很不簡單”。
許多人對羅老的印象是總是笑瞇瞇。張海燕卻說,因為他寫傳記時桀驁不馴的態度,羅老見他總不愛笑。完稿之后,羅老花3個小時翻閱全書,給了4個字的評價:資料準確。張海燕受寵若驚。
張海燕說,羅老總是穿一件馬甲,一開始是灰色,后來洗成淺灰色,再后來乳白色。還喜歡背著一個大的電腦包,不裝電腦,盡是毛巾卷紙創可貼之類的日用品,背著它就能走天下。“長期田野作業給他留下的痕跡太重了,你一點不覺得他是個學者。”
在每一張可以見到的老照片里,羅老都保持著幾乎相同的表情:嘴角展開,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眼睛彎彎的,里面全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