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電視片《舌尖上的中國》紅遍全國,令我想起了已故的唐振常先生。唐先生是橫跨史學、文學和傳媒的大才子,也是滬上有名的美食家。
上世紀40年代,唐振常從燕京大學畢業后,長期在上海、香港和天津的《大公報》工作。50年代初到上海電影制片廠當編劇5年。后來又擔任《文匯報》文藝部主任5年。“文革”后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當副所長兼研究員,直到去世。唐先生才華橫溢、文思敏捷、廣征博引、倚馬千言。他時而發氣勢磅礴的宏論,時而作細致縝密的考據,時而寫汪洋恣肆的散文。文風越老越絢麗多姿,意境越老越醇厚濃郁。
唐先生到晚年才由文轉史,以治上海史聞名。治學不囿一隅,無古今之界限,無文史之畛域。以史家的學識與報人的慧眼,游刃現實與歷史之間。他是四川世家子弟。在舊時的成都,城南唐家與城北李家(巴金府上)并稱南唐北李。祖父直夫先生是光緒丙子進士、工部主事,先后延請川中名儒趙堯生、周孝懷和吳虞擔任唐先生父親的西席。唐先生的舅父龔向農更是一代經學大師。先生就是在此等詩禮傳家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由家館而學校,打下了堅實的國學根底。1942年,唐先生考入在成都的燕京大學。第一年在外文系,翌年轉新聞系,副修歷史和文學。燕大名師如云,風氣開放。先生如魚得水,從張琴南習新聞學,從吳宓習西洋文學史,從李方桂習語言學,也曾選修陳寅恪的歷史課。
在上海時,我就和唐先生相識,但只是工作關系,并無私交。真正私下往還則是到香港之后。1996年的某一天,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說在香港大學賓館,約我一聚。談話間,他向我打聽兩位老友羅孚和金堯如的下落,說是一時找不到他們。原來唐振常1948年起曾在香港《大公報》任職兩年,和羅孚他們都稔熟,尤其和查良鏞更是桌對桌的老同事。我告訴他,羅孚和金堯如都已移民美國。第二天,我打電話把唐來港的消息告訴查先生,他托我買一瓶好酒、兩條好煙送給唐振常。原來唐振常這位富家少爺,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成年后依然不大懂得治理生計。一班老友都知道他有錢就花,大手大腳,好煙、好茶、好酒、好飯菜。錢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買了煙酒,約唐先生在灣仔的上海老飯店小酌。飯后送他回賓館,唐先生說:“自從查良鏞發達后,隔個兩三年就會找個機會請我來港小住。我只是奔香港的美食而來。以前只覺得內地已經沒有像樣的飯館了,還特地寫過一篇《飲食文化退化論》。怎么現在覺得香港的菜肴也一年不如一年?”我笑答:“隨著97臨近,多倫多和舊金山唐人街的菜肴越做越好了。師父移民了,留在香港走不了的大多是徒子徒孫,菜肴的品質也就每況愈下啦。”唐先生聽罷大笑不止。
第二年春,我去上海,邀王元化招一班滬上文人圈的老友聚餐。元化先生說,讓唐振常去找地方,他是上海美食家學會會長。上海一些名飯館都以能得到唐先生的好評為無形資產。每到逢年過節,就會有一些名店名廚給他送去上好菜肴。當晚唐先生訂座陜西南路上的“吳越人家”。王元化、朱維錚、吳云溥等滬上名人歡聚一堂。席間少不了討論唐先生的“美食家”頭銜。他說,如今美食家成了好吃之徒的同義詞,即使吃遍天下美味,往往還只是個老饕。美食家必須有文化,美食當前,要知其淵源,解其所以。唐先生從天津的周家菜,北京的譚家菜,一直聊到畫家張大千的精吃和作家李頡人的雅吃,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我正是從他那里第一次聽說川菜不等于辣,四川考究之家正式宴客,往往無一菜有辣味。至于以毛肚火鍋為川菜必辣的證明,更是錯了。毛肚火鍋源于重慶,乃川江船夫所食,由于勞動太辛苦,乃食此奇辣巨麻之食,飲燒酒,以解其乏。
后來旅港四川畫家王亥夫婦在半山開“大平鍋”餐館,以不辣的四川“官府菜”相標榜。一時間,香港名流趨之若鶩,需要提前兩三個月訂位。唐振常最后一次來港,城市大學張隆溪教授在此宴請,邀我作陪。散席后,我送唐先生回住地,一路上聊起這頓所謂的“官府菜”。先生說,他們只是聽說過官府菜,其實并未真正吃過嘗過,食材佐料完全不對。例如,一道“白肉”,需用東山一帶的“上莊貨”好豬肉,不肥不瘦,專取“二刀肉”與腿上端一節的“寶刀肉”,放湯鍋中煮到半熟。此時要拿穩火候,多一分太死,少一分太嫩,要及時撈起漂冷,然后整邊去廢,切成長方形肉塊,再煮再撈起漂冷,使其冷透心。把那白肉片得如牛皮燈影那么薄,皮子肥瘦三塊相連,平整勻稱,然后用德陽或中壩口茉豆油蘸上,和以紅油蒜泥,那才是達到食的藝術最高水準了。
聽罷唐才子這番談吃,只要他仍在世,我是再也不敢妄自以美食家自居了。唐先生于2002年元月27日去世,享年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