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10日,北京塞萬提斯學院,一場名為“觀念與真相”的文學對話正在進行。在交流環節,一位讀者突然起身,向當天的“主角”西班牙作家索莫薩提了一個“唱反調”的問題:
“我和一個朋友都特別愛看偵探小說,您是我們讀的第一位歐洲大陸作家,不幸的是,我們看的是您的《謀殺的藝術》,說實話,我沒有看下去。”
索莫薩對這樣的問題并不震驚。
作為當今西班牙文壇頂尖的小說作家,何塞?卡洛斯?索莫薩目前已有13部作品問世,印行超過30種語言——但看過他作品的讀者,雖多是驚嘆與贊譽,但也不乏冷評。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洞穴》于2002年出版英文版,當年即獲金匕首獎,被評論界拿來與艾柯的《玫瑰之名》及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相比。但作為一本文本復雜的小說,它被視為“無法簡介的”,每次被要求介紹該作,索莫薩也只能無奈地說:
“這是一本很不同的書。”
“譯者注”的秘密
《洞穴》的主線,講述了發生于古希臘雅典的一宗連環兇殺案及其破案的過程。一位尊崇理性的“解謎人”赫拉克拉斯受命尋找兇手,但隨著調查的深入,他發現自己無法信任自己的理性判斷。
與這樁古代謎案的破解過程相平行,另一個故事以“譯者注”的形式同時展開,全書存在了140條“譯者注”,某些注釋甚至占到了3頁的篇幅。這樣,索莫薩在《洞穴》里,構建了至少三個維度的文本世界。1.破案人赫拉克拉斯等人出現的故事層面。2.以“譯者注”形式出現的無名翻譯家和蒙塔洛。3.作者索莫薩本人。
這個古怪的“譯者注”改變了小說。書中有個情節,里面有個人物要被殺了,結果這個腳注中的翻譯家不由自主地“大喊”,提醒第一維度世界中的即將被殺害的人物要當心。“這個翻譯家當時是沒名字的,但他成為了一個基本的人物,一個最關鍵的人物,他把整個書給顛覆了,他把這個書變成另外一種書。因為他的存在,我必須要開始尋找文本當中的隱藏信息。”索莫薩說。
設置翻譯家的角色無疑增加了小說的寫作難度,苦惱的索莫薩甚至求助于他的太太。“有一個人物是翻譯家,他想進入這小說里,我應該把他放進去,但是我不知道現在該怎么做。”他太太從頭到腳看了看索莫薩,說,“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好吧,真是個不錯的建議。”索莫薩想。
小說出版后,在30多種語言的翻譯流傳中,《洞穴》的文本世界再次被擴展了。有一些國家的翻譯者,翻譯的時候越來越害怕,好像書中那個被綁架的翻譯變成了自己;還有的翻譯者為繁復的文本感到頭疼,問索莫薩,能不能在原文腳注上再加上腳注?
中譯本的譯者是李繼宏。有讀者在豆瓣中分析說,如果把李繼宏自己寫的《譯后記》加入進去,《洞穴》就擁有了四重文本世界,在其中,連作者本人索莫薩也被虛化了——一個存于中文版的譯者李繼宏概念中之人。《洞穴》不再僅僅屬于索莫薩了。
“如果說,懸疑是在擰螺絲,那么小說在被翻譯一次之后,螺絲又被擰緊了一次。”索莫薩說。
他強調對話的重要性,小說的角色間、小說與作者、文本與讀者、作品與譯者,甚至作者與小說中的虛擬人物,都有著獨立的對話關系。《洞穴》里一個人物,他要吃毒藥,吃完后應該有藥效的。但寫作過程中,索莫薩發現這個服藥的人物在看著他,告訴他,藥吃下去沒有效果。這個人已經走出他設定的界限,他必須得尊重他。“一旦我創作的人物能夠和我對話,甚至背叛我,我認為我的寫作就成功了。”
在索莫薩看來,正是這種“背叛”,使得《洞穴》避免淪為一部平庸之作。
說到《洞穴》,不得不提的是索莫薩的小說與哲學的關系。很多人認為,索莫薩的小說否定了理性,《洞穴》就是一部徹底顛覆柏拉圖主義力作。從作品的角度來說,這似乎沒有任何問題:
“你和我都等不到這一天,克蘭托,但人類前進的方向是理性,而非本能。”
“不,”克蘭托微笑著說,“錯的人是你。”
理性主宰著人類腳步嗎?索莫薩報之以冷笑。“90%的時候我們并不是理智的,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戰爭,我們的爭斗,我們去愛,我們有朋友,我們作出決定,有時并不是什么理智來決定,而是情感決定的。我們把本能驅使我們作決定,稱為心血來潮。”
只是對于柏拉圖,他給出了一個意外的答案:“我的作品不是在與別人討論柏拉圖主義,我希望這本小說是對柏拉圖的致敬。”哲學家懷特海說,所有的西方哲學都在為柏拉圖做注腳,索莫薩也希望《洞穴》只是其中的一個注腳。
精神科醫生的癲狂
索莫薩有一個特別有趣的寫作習慣:寫作時他必須要先拿幾塊白色的大塊橡皮,在桌子上把它們摞成一小堆兒,然后看著那小堆兒,他就覺得放松。
就像是一種心理暗示:反正寫錯了也沒事,一會還能擦呢。但實際上,他也沒用任何鉛筆。這讓人聯想到他的轉行經歷——做作家之前,他做了四年的精神科醫生。這讓很多喜愛他的讀者津津樂道并感到好奇:精神科醫生與懸疑小說作家之間,是不是有著天然的隱秘聯系?
35歲竟然放棄前途遠大的醫生職業,索莫薩自己也承認是一個瘋狂的決定。其實,他并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他只是發現了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么。“當了精神科醫生之后,我發現做醫生并不能很好地觀察一個人,因為你看到的都是各種精神疾病,所以你不能從一個‘人’的角度去整體觀察他。(做作家)更重要的是做一個善于和熱愛觀察的人,而不是源于精神病學。”
不過,索莫薩也承認,精神科醫生的角色,給了他不同的體驗。他曾經安慰過那些受痛苦折磨的人,看過病痛,看過死亡,如果作為正常人,他無法這么集中而深入地體驗這些東西。他小說中表現出的某些癲狂氣質,與這有關。“我喜歡創造一些極端的人物,就是一些已經跨越了某種規范的人物,我們把他們稱作‘瘋狂的人’。”
于是,在一鳴驚人的《洞穴》之后,他創作了《謀殺的藝術》。
在懸疑小說中若以藝術為主題,往往會出現這類橋段:世界名畫或雕塑的失竊,與油畫有關的神秘死亡,歷史中存在的驚天秘密等。但在索莫薩這里,人比畫更有意思,比如蒙娜麗莎和達芬奇比起來,達芬奇更令他著迷。
這容易讓人想起《達芬奇密碼》的作者丹?布朗。“我個人認為丹?布朗作品中的謎題解答起來比較簡單——我沒有輕視的意思。這或許是因為英語作品的大眾化和作為快速消費品的原因。用西班牙文寫出來的作品就深入了很多,需要多加思考。”
《謀殺的藝術》中,構想了一個瘋狂的未來藝術圖景。這種所謂的“超戲劇行為藝術”以“人”為畫布,身體機能完全由“畫布”所控制,汗液、唾液、月經以及其他分泌物通過服藥有效地抑制,幾至完全消失。每日長達六到八小時保持一個姿勢所帶來的疼痛,通過藥物克服,而運用冥想技巧,甚至連呼吸與眨眼都能減慢到幾乎停止。
索莫薩祭出了這個瘋狂世界奉行的藝術法則:“生命令人厭惡,要成就藝術,意味著非人。”
這種情節設計,已經完全超出了傳統的懸疑小說或者驚悚小說的概念。《謀殺的藝術》有時被看作是科幻小說,也有人說它是一個警匪小說,甚至還獲得警匪小說類的獎項,更離譜的是,它甚至還被評為情色小說。《洞穴》也是如此,他不僅被邀請參加偵探小說的研討會,甚至還被邀請參加過一次同性戀的研討會,只因為小說中提到了一些雅典時期同性戀的元素。
即使這樣,也還遠遠不夠。索莫薩說,他的下一部小說將更加瘋狂。
索莫薩承認,他小說中表現出的某些癲狂氣質,與精神科醫生的經歷有關。“我喜歡創造一些極端的人物,就是一些已經跨越了某種規范的人物,我們把他稱作‘瘋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