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過后,太陽破云而出,空氣里彌漫著塵土被打濕的霉味,我出門買東西,穿過小廣場,卻是幽香沁人,椴樹終于開花,是盛夏了。
盛開的椴花是荷蘭夏季最醒目,不,應該是最撲鼻的征兆。尤其是這幾年,溫室效應之故,春天里常會一連幾天燥熱難當,我卻不急著收冬衣,椴樹還沒開花呢,過一陣子再說吧。總要等到七月初小暑時分,在街上聞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才會把厚重的外套送洗,寒冷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我是在臺北長大的所謂都市鄉巴佬,別說五谷不分了,從前連花草樹木的名稱都搞不大清楚,凡是有葉子而且還算高大的,一概稱之為樹;奼紫嫣紅的,統統是花;至于路邊一叢叢在風中翻飛的,清一色叫做草,八成是狗尾巴草吧。我是在移居這個北海畔的低地國后,因為四季變換如此明顯,才終于受到大自然的感召,開始翻書查數據,留心辨認草木。
椴樹卻是不必靠書本就認識了,一切只因那香氣。
尚未正式遷居荷蘭前的那個夏天,來鹿特丹探視當時的男友、現在的丈夫,走在綠蔭遮日的步道上,只覺暗香浮動,那氣味并不陌生,是椴花茶的香味,對曾是文青的我而言,也是普魯斯特之香。
看過《追憶似水年華》第一部的人都知道,十九世紀末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因為一小口浮著蛋糕殘渣的茶水,想起幼時在姨媽家吃過浸在椴花茶的瑪德蓮蛋糕(madeleine),味覺勾起了塵封的往事,啟動了思潮,三十多歲的普魯斯特開始追索記憶,終而寫出這部歐洲文學巨作。
初讀此書時,臺灣市面上尚無瑪德蓮蛋糕,椴花則是聽也沒聽過,好幾年以后,才終于在一次歐洲行中,嘗到讓我好奇不已的瑪德蓮蛋糕。至于椴花茶,那是更晚才得以一品其味,而且喝到了還不知道,因為當時臺灣一般把椴花譯成菩提花,椴樹則譯為菩提樹,我以為自己喝的是菩提花茶,殊不知就是那文學史上著名的茶湯。
天知道,椴非菩提,兩者根本是不一樣的樹木。椴在植物學上是椴樹科,樹干灰褐色,葉片呈圓卵形,原產于歐洲;而菩提屬桑科,樹干較白,葉片如心形,頂端尖尖的,原產印度、緬甸一帶,據說釋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樹下悟道。
會把椴譯為菩提,說不定跟舒伯特有關,舒伯特的《冬之旅》聯篇歌曲中,最為人耳熟能詳的除了《野玫瑰》外,應該就是Der Lindenbaum,也就是“椴樹”,中譯歌詞優美感人,可不知怎的把椴樹誤認為菩提樹。如今在漢語世界里,把椴樹叫菩提樹的人還真不少,我常常在跟臺灣或大陸來的訪客介紹這在荷蘭處處可見的大樹時,得補充一句,就是“舒伯特歌里的菩提樹”,正本清源一番,對方才會恍然大悟,趕緊多看兩眼。
如果訪客年紀輕,我就不會這樣解釋了,而得說:“這是《麥阿喜》歌里提到的樹,叫椴樹。”《麥阿喜》真正的歌名是Dragostea din tei (Mai Ai Hii)(英譯 The Love Under the Lime Tree),是前幾年在網絡上流行過的羅馬尼亞流行歌曲,正式中文譯名叫《椴樹下的愛》,亦有譯成《綠檸檬樹下的愛》的,第二個名稱的譯者該打屁股,椴樹的英文名為lime tree,譯者想必對英文太有自信,看到lime(綠檸檬 ),也不查證,就這么“直譯”啦。
倘若來訪的朋友是文藝青年、中年或老年,走在夏日的椴樹下,我會指著頭頂那郁郁蔥蔥的綠葉和淡黃色小花,說:“你聞到了沒有?普魯斯特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