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媽媽”救援迷局

7月12日，山東夏津縣被氣泵重傷的小傳旺在夏津縣醫院救治13天后，在各界人士幫助下，終于轉院至北京的八一兒童醫院。

但一個意外的插曲是，在辦理住院手續期間，蜂擁而至的各路記者堵住了電梯和通道。患兒的表叔董其錄抱怨說，足足耽誤了半小時，小傳旺才得以被推進重癥監護室。

這一幕，僅僅是小傳旺事件暴露出的公益亂象中的一個碎片。

汽配店慘劇

6月30日，夏津縣城某汽配店門口。13歲的杜傳旺被兩位工友用風炮充氣管對著屁股沖噴，造成重傷。

杜傳旺在縣醫院做了6個小時的手術，在ICU病房中昏迷了8天。夏津縣人民醫院ICU病房副主任艾慶澤說，孩子送來時，大腸有七八個窟窿，小腸上有27個窟窿。

7月8日，陷入絕境的小傳旺家人決定求助媒體，隨后他們聯系到了夏津縣電視臺。電視臺的視頻新聞很快上傳至網易山東民生欄目，同時，山東電視臺《民生直通車》網站也上傳了該新聞視頻，這應該是小傳旺事件第一次被媒體披露。

《德州晚報》的記者胡兵告訴《南都周刊》，他就是8日通過上述兩檔節目得知此新聞線索的，9日采訪，10日見報，這或是紙媒頭一家報道此事。

杜傳旺的表叔董其錄告訴《南都周刊》，在夏津縣電視臺記者和“夏津貼吧”的網友的建議下，7月9日，孩子的父親杜舍厚用他本人的名字在當地的工商銀行開立捐助賬戶。

董其錄回憶說，7月10日，齊魯電視臺《小溪辦事》主持人王羲到夏津縣采訪小傳旺，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王羲。

也正是王羲7月11日中午發布的一條新浪微博，讓小傳旺的遭遇真正成為舉國關注的公共事件：“剛到醫院看望了杜傳旺，這個13歲沒有母親的孩子為了養家，到汽修廠打工，竟被兩工人把高壓充氣槍塞入肛門充氣！孩子腸子幾乎爆炸，兩個陰囊像西瓜一樣大！”

很快，這條微博被轉發了近40萬次。而王羲也成為小傳旺事件的傳播主角，她的微博吸引了眾多關心患兒命運的網友。

民間公益組織“天使媽媽”基金發現了這條信息。“天使媽媽”告訴記者，他們的志愿者通過114查號臺找到夏津縣醫院的電話，在交流中，縣醫院希望安排患兒轉院。

“天使媽媽”隨即聯系了其合作單位——北京軍區總醫院附屬八一兒童醫院兒外科的主任，并提供縣醫院傳真過來的病情資料。“兒外主任經過評估后，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給了答復，說可以接。”“天使媽媽”項目顧問任瑞紅回憶說。

7月12日上午9時，北京120急救中心的救護車從北京出發，前往夏津縣人民醫院接小傳旺；當日下午4時許，在警車開道護送下，急救車到達北京八一兒童醫院。

“辣筆小球”發難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令“天使媽媽”和王羲始料未及，在幾位網絡紅人的引領下，“質疑”迅速成為該事件的主基調。

《小溪辦事》是山東電視臺齊魯頻道的公益報道節目，王羲是山東頗為知名的主持人，王羲和她的同事們報道和直接救助了不下十名危重病患兒。

7月12日，新浪網友“辣筆小球”在微博上指控：該主持人（王羲）只是這場炒作+圈錢騙局中一枚棋子，幕后黑手是她老公！

據《南都周刊》調查，王羲的丈夫也是齊魯電視臺的員工，在不同的部門工作。但目前尚未有證據表明王羲以及其丈夫在小傳旺事件中獲取過任何經濟利益。

此外，“辣筆小球”還指責王羲：“你為什么要夸大事實，聳人聽聞地喧嚷‘高壓充氣槍塞入肛門充氣’？”

王羲11日那條關于小傳旺遭遇的微博，后被證實有所夸大。警方偵查和法醫鑒定表明，充氣泵并未塞入孩子肛門。

不過，《德州晚報》7月10日刊發的記者胡兵的報道，與王羲的描述類似。“兩人竟將高壓氣泵塞進小傳旺的肛門中”，“陰囊鼓得跟氣球一樣锃亮”，只是王羲用西瓜做比喻，更夸張些。

胡兵解釋說，當時還沒有警方的調查結果，信息來源都來自醫生和家人的轉述。

在有17萬粉絲的“辣筆小球”這一串組合拳打出后，眾多剛把王羲熱捧成公益明星的網友，扔掉手中的鮮花，跟隨“意見領袖”開始了口誅筆伐。面對巨大的壓力，王羲7月13日后就淡出公眾視野，15日晚10點左右，這位被山東觀眾稱為“小俠女”的微博控，開始刪帖，一直到次日凌晨3點55分，終于清空了她的幾千條微博。

7月15日，“辣筆小球”發布了對王羲最為嚴重的指控：在濟寧市魚臺縣，她（王羲）報道一個污染的片子，被魚臺縣政府宣傳部得知，給了她6萬元封口費，但她吃完原告吃被告，拿錢后片子還是播了，縣政府的錄音保留至今。

《南都周刊》7月16日晚聯系上了王羲。她告訴《南都周刊》，“辣筆小球”完全是誣陷。“任何媒體都可以去求證該縣縣政府，看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到截稿時為止，本刊尚未與魚臺縣政府取得聯系。

就在7月15日這一天，王羲的丈夫刪除了自己所有的微博內容，把ID改成了：造謠者都下地獄。

對于為何不再就小傳旺一事發聲，王羲表示網絡上各種質疑詆毀，讓她承受不了，只能暫時逃避。她聲明沒有在救助小傳旺過程中為個人牟利。

“‘辣筆小球’是惡意攻擊。”王羲說。她表示自己根本不認識“辣筆小球”，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在網上造謠詆毀她和她的家人。

山東的電視同行告訴《南都周刊》記者，王羲這人比較好勝，做新聞的風格是愛“吃獨食”，因此樹敵較多。

“我還是很關心小傳旺的病情，會通過自己的方式繼續幫助患兒。”王羲在接受采訪時說，“但真的很猶豫，今后再碰到類似的需要幫助的兒童，我還有勇氣去管么？”

由于聯系不上王羲，小傳旺的家人通過《南都周刊》向這位記者表達了歉意：“杜舍厚7月9日由他本人開立了捐款賬號，并非網傳由齊魯電視臺記者王羲代辦并保管。王羲未對家屬提出過新聞采訪之外的任何要求，雙方沒有任何經濟利益往來。家屬對王羲在救助事件中成為負面新聞的主角，深表歉意。”

《南都周刊》還聯系上了賬號“辣筆小球”的主人、《經濟觀察報》記者仇子明，但仇拒絕了采訪。

“沒有原則”的夏薩沙

除了“辣筆小球”，新浪微博上的另一個ID“港慫薩沙”（真名夏薩沙）也對救助小傳旺事件提出了質疑，但他將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天使媽媽”。他死磕一點：為什么不讓他把孩子送301（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

“愛死死去，醫院一天要死多少人？但我好不容易想做回好人，這個機會都不給我，非搞丫的。”他對《南都周刊》記者說出了自己炮轟“天使媽媽”的原因。

他自稱和“辣筆小球”私交不錯，都愛“玩兒”微博，“那哥們挺好的，每次來北京都向我匯報。”

夏薩沙認準孩子必須送301的理由是，他爺爺奶奶、媽媽都曾是301軍醫，他是在301生的，他4歲的女兒也是301生的，“301是最好的。”

夏薩沙對《南都周刊》記者說，他了解八一兒童醫院的醫生，沒一個軍醫，是福建人承包了4年的民營醫療部。“我跟附近一個派出所所長是朋友，那所長的孩子看病都不會去八一，你說他們水平咋樣？”

從小移民香港，在香港上小學，澳大利亞讀大學，美國讀MBA，現在擁有好幾家金融公司的夏薩沙，是一個被家庭、財富，甚至酒精寵壞了的頑主。

微博就像是他的玩具。他曾制造過紅十字會發票，范冰冰懷孕，轉發送iPad，跑車等熱點事件。

7月13日中午，夏薩沙發了一條轉發率達4萬多次的微博：我怒得全身發抖了……杜傳旺家人從昨天下午到北京就沒見到任何基金會的人……杜爸是智障人士……王羲根本沒有在醫院，她已經被召回濟南。傳旺爸爸目前沒有收到一分錢。

但《南都周刊》記者的調查表明，夏的這條微博并非事實。“天使媽媽”基金的工作人員徐蔓等陪著杜傳旺家人辦理各種手續。12日下午，小傳旺剛被送到八一兒童醫院時，徐蔓還見到了他。“孩子眼睛是睜開的，還有意識。”

而主持人王羲也并非如夏薩沙微博所述不在醫院，“天使媽媽”的工作人員以及傳旺家人也證明在醫院見到過王羲。

另外，早在王羲7月11日發布那條引爆微博的小傳旺消息前，傳旺的父親已經在夏津縣用他的名字開立了捐助賬戶，杜傳旺的表叔董其錄說，7月10日中午他在銀行查了一下匯款已經有26800元。

7月16日，董其錄告訴《南都周刊》，他手里正好有銀行的明細單，能查到該賬戶是7月9日開立的，第一筆捐款是外地來的400元，7月10日這天收到一筆北京來的2萬元匿名捐款，通電話后知道對方是個老板，但不愿留姓名，說讓孩子用就好了，“真的很感謝他。”

夏薩沙微博稱小傳旺父親是“智障”人士。他聽到的原話是親戚說杜舍厚“腦子有問題”，夏說因為微博字數限制，需要“翻譯”一下，“如果翻譯成他腦子笨或者精神有問題，這不是罵人嘛？智障是最好聽的一個詞了。”

而徐蔓認為杜舍厚除了有口音外，其他都很正常。《南都周刊》記者在與杜舍厚的接觸中也發現，這位38歲的漢子除了情緒緊張，寡言少語外，沒有其他異常。

夏薩沙7月13日的這條微博，幾乎所有要素都是不實的。這也直接導致他的微博賬戶“港慫薩沙”在當晚被新浪禁言30天。

面對發布虛假信息的質疑，夏回應說：“我又不是經偵或者刑偵，憑什么要我拿證據？最煩的就是（微博）那些屌絲，證據個毛啊，跟我有啥關系啊，我就是想救孩子。”

“搞金融的都是流氓，我就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 夏薩沙這樣對《南都周刊》記者說，他聲稱自己“有底線”，但“底線隨時變”。

紅十字陰影

在其微博賬號被禁言之前，“港慫薩沙”曾貼出了一張“天使媽媽”基金募捐的賬號圖片，圖片顯示該賬號是紅十字會的公募賬號。“恭喜大家！又被耍啦！什么‘天使媽媽’基金！TMD又是中國紅十字會啊！”

但這條微博被新浪列為不實信息。因為雖然“天使媽媽”之前的確掛靠過紅十字基金會（簡稱紅基會），但現在已經脫離了關系。

“天使媽媽”的兩位顧問李塬和任瑞紅曾先后擔任中國紅基會“小天使基金”辦公室主任。在“天使媽媽”掛靠紅基會時，任瑞紅還是紅基會的醫療救助部部長，“我當時是‘天使媽媽’項目的直接領導。”

2007年，“天使媽媽”基金掛靠紅十字基金會；2010年1月，“天使媽媽”與紅基會正式解除合作協議，同時與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正式簽約，成為其第一支二級專項基金。

任瑞紅告訴《南都周刊》，她現在和紅十字會已無任何關系。

這不是夏薩沙第一次用夸張的手法打“紅十字牌”。 在去年的郭美美事件中，夏薩沙曾在微博上貼出一張抬頭印有“中國紅十字商會”的發票，“這個回去可以報銷么？”引發大量轉發，后來他承認這張發票是去拉面館吃飯后自己讓服務員開的，他對《南都周刊》說，在打垮紅十字會上這件事是有貢獻的。

在網友指出“天使媽媽”已經脫離紅基會后，夏薩沙又拿新的掛靠單位——“兒慈會”的財務報告說事兒。他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本慫去查了“天使媽媽”基金掛靠的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2011年財務審計報告：捐贈收入約8700萬；活動費用約6000萬（好貴）；捐出去約5600萬（還沒費用多）！

這條看似很有噱頭的微博被轉發了兩千多次。不過，細心的網友很快發現其中的破綻，審計報告說的實際是：8700萬是年度總收入，6000萬是年度總支出，其中5600萬是公益支出。夏薩沙又玩了“移花接木”。

有網友質疑夏薩沙：這貨不說自己是做基金，搞投行的么？

但“辣筆小球”很欣賞夏薩沙這次的表現。他在微博上給夏薩沙留言：你應該驕傲，你以前被禁言是因為人品問題，活該！但這一次，你是因為說了真話反而被禁言，你已經圓滿了。

憤怒的“天使爸爸”

7月14日下午4點，“天使媽媽”在位于海淀區阜成路的辦公室里舉行了媒體見面會，對于來自媒體和現場網友種種的質疑，“天使媽媽”基金的顧問李塬作出了激烈的反擊。

有記者稱，網絡上，有不少資料表明八一兒童醫院醫療糾紛多。“天使爸爸”李塬回應說：“平心而論，沒有投訴，沒有丑聞，這樣的醫院有嗎？”

他評價夏薩沙是“另類羅玉鳳”，但他也與夏薩沙有一個共同點：篤信軍醫。李塬說，跟“天使媽媽”合作的大多是部隊醫院，軍醫院的優勢是：第一，是軍費供養的；第二，有天生的救死扶傷的宗旨；第三，有向弱勢群體開放綠色通道的傳統。而據他了解的情況，八一兒童醫院是北京軍區總醫院的一部分，沒聽說有對外承包。

“301醫院、協和醫院強的地方是綜合實力，但是具體到兒科，還是八一更有優勢。”李塬還解釋說，他們知道協和沒兒科，就沒找，但后來不斷有網友提這個問題，“那好嘛，我們就真問了協和，要人愿意收當然是好事，但結果是人不收。”

這時，一直在微博上質疑“天使媽媽”的網友“才讓多吉”打斷了李塬的話頭：“就插一句，救了這么多年孩子，你不知道協和沒兒科，還跑去問協和？”他說完這句，扭頭就走。

“你慢點走，慢點走，什么東西！” 李塬愣了一下，立刻爆發，準備沖出去，被同事拉住。

因“協和沒有兒科”而起的爭辯其實是個偽問題，協和醫院有兒科，并且實力不俗。其實雙方討論的基礎應該是協和有沒有“兒外科”。由此可見，“天使爸爸”李塬和公益名人“才讓多吉”的沖突恐怕更多的是源于情緒。

“才讓多吉”最近一直質疑“天使媽媽”在小傳旺事件上的表現：“哪里有熱點，哪里就有他們，他們不屑于調查，他們只需要盡一切可能把孩子轉到自己的協作醫院，然后就是宣傳、募款，再宣傳、再募款，這就是他們的程序。”

民間公益領軍人物鄧飛在微博上打抱不平：“有人問我，我并非‘天使媽媽’的人，為什么堅持為他們辯護，不惜殃及我的免費午餐等。我是‘天使媽媽’團隊的朋友，我信任這群埋頭干活不懂表達的媽媽們，更覺公平和正直是人之底線，社會之基石，保護一個人免于冤屈就是最大公益。我做了，僅此。”

但這件事顯然不會就這樣平息，各色人仍然在微博這個舞臺上表演。

“辣筆小球”開始向網友們總結他最近的戰果：本球又搞停牌了4家上市公司，拉下馬4個貪官、2個行長、阻止政府惡行3起。

“我發一顆子彈，就消滅一個貪腐，而且彈無虛發，但個人代價極大。”

而夏薩沙認為，“罵得越厲害，可以引發更多的關注”。“要不是這些爭議，小傳旺可能得到現在這樣他根本想象不到的救助么？”他反問《南都周刊》記者。

王羲說，網絡太可怕了，這件事讓她和她的家人受到了極大傷害。在電話里，記者聽到她和家人的爭執，歇斯底里。

杜傳旺事件始末

6月30日，13歲的杜傳旺受傷；

7月9日，孩子的父親杜舍厚開立捐助賬戶；

7月10日，齊魯電視臺主持人王羲采訪杜傳旺事件；

7月11日中午，王羲發了關于杜傳旺傷勢的微博；

公益組織“天使媽媽”介入，聯系轉院事宜；

7月12日，杜傳旺轉院至北京的八一兒童醫院；

7月12日，“辣筆小球”指控王羲介入是為了斂財；

7月13日中午，“港慫薩沙”發微博質疑“天使媽媽”；

7月13日晚上，“港慫薩沙”因發布虛假信息被新浪禁言30天；

7月14日下午，“天使媽媽”召開新聞發布會回應質疑。

王羲說，網絡太可怕了，這件事讓她和她的家人受到了極大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