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仁】
那時,啟先生的“堅凈居”很小,只有十幾平米,但先生家總是高朋滿座??墒侨绻鷮W生約好了回答問題,當天要是再有別的客人,哪怕客人地位再高,他都會拒絕,告訴人家“我跟學生約好了,必須接待學生。”
我平素喜歡寫詩,常把自己的詩作拿給老師點評。啟先生批改詩文,看出什么問題,都會拿鉛筆稍微劃一下;有時候也會改動一兩個字,但都說是“宜作”什么什么,表示再和學生探討。啟先生對學生從來沒有過嚴詞批評,頂多微微皺眉,伸出食指隔空點一下,說句半截話“你看你又??”做個提示,點到為止,剩下的讓學生自己去領悟。他生怕傷害到學生的積極性和自尊心。
上世紀80年代,先生除了系里安排的課,還每周額外給我們開版本目錄學的課,并且專門跑到學生宿舍給我們上課。只要啟先生來上課,我們狹小的宿舍里就會擠進來十幾個人,站的站,坐的坐,還有趴在上鋪床上聽課的。師生完全打成一片。講累了他就跟我們聊會兒天。興之所至,也會提筆寫幾幅字。今天送你,明天送我,并且作品上總是非??蜌獾膶懮戏Q謂,如“某某老兄”,實在是讓人感動。此外,除了正兒八經地上課,私下和先生閑聊,也是一種愉快的學習過程。先生將它當成啟發式教育,同樣非常重視,并冠名這種教學方法為“熏”。
先生的心里任何時候都惦記著學生。一位同學做論文,需要參考的一個版本在國內沒有,只在日本有,啟先生便直接寫信到日本,讓日本朋友幫忙提供。又一次,先生受邀到上海博物館看展覽,盡管行程緊張,卻執意抽出半天時間,特意跑到博物館庫房,在浩如煙海的藏品里,一卷一卷地翻看,為學生尋找資料。
【吳龍輝】
我參加完博士生考試不久,就接到碩士生導師聶石樵先生交給的一個任務,為啟功先生搬家。原來,為了逃避訪客安靜著述,啟先生曾在留學生公寓躲了一段時間,這時準備搬回去。我去的那天正好下雨。先生便不讓我收拾東西,而是坐下來聊天。剛寒暄兩句,兩年沒見面的啟功已認出了我,說:“中文系有一個會寫舊體詩的研究生??”我趕忙回答:“是的,是我?!眴⒐Ω吲d起來,說:“哈,我說這么眼熟呢?!睂Υ?,我很是感慨。年近八旬的老人,幾乎每天都有客人來訪,不知道要會見多少人,居然還記得我和我向他學詩的事。
沒有客人來訪,外面又下著雨,這樣的環境很適合交談。我們談了好久,后來他給家里打了個電話,然后對我說:“走,謀食去?!蹦菚r北師大的東門外有一家名叫燕魯烤鴨店的小飯館。先生顯然對這個它很熟悉。落座后,他沒有詢問我要吃什么,直接叫過服務員來點了一份烤鴨和幾個小菜,又要了瓶啤酒。然后我們大吃起來。先生的食欲很不錯,但我吃得更猛,轉眼吃個精光。后來幾次,先生都帶我到這個小館子吃飯,烤鴨、小蔥豆腐和啤酒,一樣也不能少。吃完都是先生去結賬。我想,先生這是在借機給我改普伙食。
【首生】
啟先生講課,深入淺出,課堂氛圍極好。一次他給我們上語言課,講文字時說:同學們注意了,“茜”對“曬”說,出太陽了。你咋不戴草帽?“旦”對“但”說,膽小鬼,還請什么保姆?“兵”對“丘”說,你幾時截得肢?幽默,詼諧,同學們可樂壞了。我還記得,1959年暑假,先生帶我們去郊區順義參觀古寺,有學生問先生四大金剛手里拿的是什么?先生說是“風調雨順”,并加以詳細解釋,學生們一個個恍然大悟。
【熊國禎】
我愛人畢素娟調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后,有點半改行性質。她參加山西應縣木塔遼代文物的整理研究,乍一接觸文物研究,有些底氣不足。我建議她去找啟功先生做輔導。當她自報家門,說到自己姓畢,父親是滿族人時,啟功先生馬上說“畢努氏,漢姓為畢;瓜爾佳氏,漢姓為關”,并從此戲謔地把素娟稱作“我的半個同胞”。在啟功先生的細致指導下,她的論文進展很快。一天早晨,在小乘巷先生家中,看完稿子后,先生覺得內容比較充實,就說:“可以了,干貨不少了,一個大中錯。(“錯”是方言量詞,截、段、斡。“中錯”就是魚身子)你再把文章的開頭、結尾好好織一下,把段落之間的銜接理一理,潤色潤色,這就成了。一篇論文,好比燒魚,主體部分是中錯,要結實豐滿,味道好,有吃頭 。但是也要有魚頭、魚尾、魚腮、魚鰭,把這些個零件和中錯搭配在一起,才是一條啟功贈熊國禎、畢素娟夫婦一條整魚。寫文章哪能全是干貨!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作用組織得當,各盡其職,就是好文章。”接著先生又親自給《文物》雜志寫信推薦 。
素娟在改正謄清稿上曾把啟功先生的名字寫在前頭,自己的名字寫在后頭。先生拿起筆就把自己的名字劃掉了,說:“你自己寫的文章,干嗎要寫我的名字?劃掉,劃掉!”一點商量余地也沒有。素娟只得在文末“附記”中鄭重申明:“本文撰寫過程中,承啟功先生熱情關心,多次給予指導,謹此深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