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的那種美

王海

這張照片，攝于2005年，秦怡在家里給長期患糖尿病的兒子“小弟”打胰島素針。這就是舞臺上光彩奪目的藝術家背后真實的一面。

在我長達30多年的國產電影觀影生涯中，秦怡的三個影像片段長久地留在我記憶里：《女籃五號》里英姿颯爽又女性意味十足的女籃運動員；《鐵道游擊隊》里唯一的女性角色芳林嫂，一個手榴彈砸到了假扮山東老鄉刺探情報的鬼子憲兵隊長（陳述扮演）的腳后跟上，芳林嫂太緊張忘記拉弦，手榴彈沒爆炸，小鬼子一瘸一拐飛也似地逃走了；《海外赤子》中的母親角色，這部片子給我的印象稍弱，我只記得當時剛因飾演《青春》《小花》躥紅的陳沖，以及后來與小辰老師在上海電視臺搭檔主持《大舞臺》的劉維，后者在電影中扮演一名軍人。

秦怡有著一種無可置疑的美，并且這種美以一種執拗的方式長久凝固。幾年前，在接受陳魯豫采訪時，她對人們的追崇多少表現出一絲訝異。她說，自己一輩子“胖胖乎乎”。也許吧，她的形象或許不符合通常人們對電影明星“骨感”的陳舊認知。但這又如何，凱特·溫絲萊特一樣“胖胖乎乎”，一樣的震懾人心。和萬里之外的這位英倫女星一樣，秦怡的臉上，有著同樣的沉靜執著。她有著深入腠理的絕不膚淺的美，換言之，她美得不蠢。和同時代那些光艷照人的女明星相比，她的美說不上雍容，但又肯定與孤寒無緣。她長時間地經歷著我們難以想象的痛楚，她心靈手巧儀表俊逸有“電影皇帝”之譽的明星丈夫常年臥病在床，唯一的兒子十多歲即罹患精神疾病并且終身未愈。她親切地呼喚兒子為“小弟”——這是老上海的家庭里對“奶末頭”（老幺）心照不宣的昵稱。在上海昔日的弄堂里、石庫門里，曾有過無數的“小弟”，只是這個小弟和其他的有點不一樣。

2007年3月7日，59歲的小弟因尿毒癥并發肺炎在醫院病逝，秦怡最終白發人送黑發人，結束了自己42年照顧兒子，與兒子相依為命的生活。42年中，秦怡無數次承受過病中小弟狂躁的拳頭，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打媽媽臉，因為明天要拍戲”。她曾被譽為“中國最美的女性”，迄今從藝72年，塑造形象近百。年齡可以做秦怡孫輩的我，實在不夠資格對她的藝術成就多說什么——1962年，她就是全國電影觀眾評出的22名電影明星之一。她所有光彩無比的虛擬形象，已然留在電影資料館微微發脆的膠片中，留在泛黃的老電影雜志上，而今已經九旬的她，則作為一個現實的奇跡，時時出現在當下人們的視野中。的確是奇跡，在“奇跡”日益貶值的今日，她才是毫無爭議的、令人心悅誠服的奇跡。上蒼慷慨地賜予了她美麗、智慧、健康，以及人們狂熱的追捧，卻也同時帶給她綿長無比只能獨自承受的苦楚。如果人生能夠再次選擇，有幾人愿作這樣殘酷的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