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芳大姐走了,雖然她久病在床,應該說大家都有這種心理準備,但一旦真走了,還是給人留下許多悲傷和回憶。
那是在七年前,2005年春的一個夜晚,電話鈴突然響了。是誰呢,這么晚還來電話?“我是張瑞芳啊。”電話中她告訴我,他們要為“愛晚亭”養老院寫一首院歌,歌詞已經有了,想請我來作曲。瑞芳大姐的邀請我當然是一口答應,只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想到養老院去看看。其實我早就聽說張瑞芳和她親家合辦了一所養老院,只是沒機會去,這次正好可以去參觀一下。
過了幾天她果真開了車子把我接到了上海市區的“愛晚亭”,這里地方并不大,入住的老人也不多,但有家一般的溫馨,整潔而純樸。今天,我將呆在養老院整整一天來體驗一下老人的生活。她們為我特別準備了一間休息的房間,參觀之后就和入住的老人們吃一樣的飯菜,一小碟一小碟的,菜量不多,但品種不少,看得出院領導對老人的飲食下了不少功夫。午休后又特地為我召開了一個聯歡會,吃飯的餐廳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禮堂了,除了養老院入住的老人外,還請了一些客人,我也特地把我的忘年交朋友、一位業余攝影師甘泰慶請來拍照。會上有說有笑有唱有跳,節目一個接著一個,熱鬧非凡,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瑞芳大姐如此地歡暢,開懷地大笑,熱烈地鼓掌,把那小小的“愛晚亭”鬧得熱火朝天,我想這也是“愛晚亭”少有的情景。我的朋友甘泰慶收獲也不小,一口氣拍了幾十張照片,各種素材、各種角度,真是大豐收。
好了,參觀過了,熱鬧過了,也體驗過了,接下來該我來奮斗了。歌詞不長,才短短的八句:
“歲月像美酒,越陳越香透;
人生大舞臺,你我都風流。
心中有太陽,春天不會走;
快樂每一天,百歲不用愁。”
歌詞簡練但意味深長。其實歌詞很短,并不等于就容易作曲,正像一塊好的玉石必須經過無數次的雕刻一樣,需要精細提煉,加工。寫歌也一樣,往往是越短越難寫。但因為我還蠻喜歡這首歌詞,所以,看到歌詞之后很快就進入思考。最初我的想法是,人老了,盡管你仍然熱情滿懷,思想活躍,但總歸是老了,總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朝氣蓬勃,免不了有點暮氣,甚至是傷感,所以我的第一稿寫的曲調是抒情的慢板。自認為曲調相當優美,于是找到瑞芳大姐自信地唱給她聽,本以為她會夸我幾句,誰知她不僅不夸獎,反而劈頭劈腦說:“不行,不行,太抒情了,我們要求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她告訴我,她們要的是活躍的,生氣勃勃的,比較明快的。看來我的理解是完全擰了,我答應推翻重寫。經過多日的思考,一首明朗、活躍、流暢的歌曲出來了,我再找到瑞芳大姐,果然,她聽了之后表示非常滿意,于是我教給養老院的老人們唱,可惜人太少,還有幾個五音不全,這樣的水平怎么能上臺表演呢?看來要想僅僅依靠他們來演唱是困難了!
這一年的重陽節,影協要舉辦一個聯歡會,希望我們演唱這首歌,僅僅依靠養老院的幾個老人來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向瑞芳大姐建議請上影合唱隊一起唱,由張瑞芳朗誦,我指揮。演出得到不錯的效果,也成了后來上影合唱隊的保留曲目,直到今天他們仍喜歡演唱這首歌。這首歌更成了瑞芳大姐最為疼愛的歌。她在華東醫院住院期間,幾乎所有來探望她的人,她都要唱給人家聽。先是告訴我說陳鐵迪同志很喜歡這首歌,又說文聯的同志聽了她唱;還有某某同志聽了她唱。最讓我激動的是這年的國際電影節,中央電影局趙實同志來了,在走紅地毯之前,趙實同志請我們幾位上影廠的老同志吃飯,宴席之后大家一起聊天時,瑞芳大姐一定要拉著我唱這首歌,我們一個勁地連唱了四遍,趙實同志也很高興,提出要文廣集團把她制成光盤,錄好音后我們商議著把這首歌正式題名為《百歲不用愁》。
這首歌深深地印在了瑞芳大姐的腦海中,令我最為感動的是,直到她病重、幾乎失憶的情況下,我去看她時,只要起個頭哼唱兩句,她立刻就會和我一起唱,并能想起“你是作曲家黃準”。在和她不多的接觸中,我發現了她的音樂才華和鑒賞能力,其實這之前我和她并不太熟悉。她是一個有威望的著名演員,而我是上影廠作曲組的一名作曲,工作上本沒有什么聯系,但因她身兼廠的藝術領導,所以在舉辦我的幾次音樂會時,她都會去聽,每次我都坐在她的身旁。我發現她聽音樂時不僅精神專注,而且反應特別強烈,她不止一次地給我講:“你們作曲真好,有那么多人來唱你們的作品,又有那么多作品留下來……”我還發現她對歌曲有一種超強的記憶力。一次,國務院原副總理李嵐清同志來上海調研,請了一些電影界和音樂界的同志到上海金茂大廈去座談,其中除張瑞芳和我以外,還有秦怡、周小燕等人。這次座談會的主題主要是談對抗戰前后流行歌曲的狀況與看法,會上張瑞芳的發言特別精彩,現身說法,又唱又說,一首連著一首,神情并茂,幾乎當時所有的流行歌曲她都能夠一個字不錯、一個音不差地背下來。我作為一個音樂工作者都遠遠不如她,只好跟著她哼唱幾句,真讓人欽佩之至!
現在終于有了一首屬于她自己的歌,她愛唱的歌,她參與創作的歌,一首能夠唱出她心聲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