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龍明
1956年,我受上海外國語學院的派遣,隨上海雜技團出訪東歐,擔任俄文翻譯,也因此有了一段不尋常的經歷,多年來一直封存于心間。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我終于把它寫了出來,以茲回憶與紀念。
按照我國與東歐一些國家的文化交流協定,1956年4月,由上海雜技團組團赴東歐羅、波、德、匈等國訪問演出。全團由43人組成,年齡最大的是演員田雙亮,歲數最小的是尹國明,其余絕大多數是中青年演員。出訪期間,文化部藝術司副司長張國礎同志任團長,兼黨支部書記,原上海雜技團團長劉金堂同志任副團長,兼任秘書長。
我們直接訪問的第一站是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在羅馬尼亞約一個月的時間,每天訪問演出一個城市,夜晚就住宿在火車專列上,每到一個地方都受到當地人民的熱烈歡迎和熱情接待,演出取得了預期的效果。結束在羅馬尼亞一個月演出,接著赴德國(即東德)訪問演出了兩個月,后來在波蘭也演出了兩個月。10月3日,抵達了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5日起,開始了在匈牙利為期兩個月的訪問演出。
先后大約有6個月的時間,中國上海雜技團是在平靜而熱烈友好的氣氛中度過的,然而,沒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1956年10月23日這天,布達佩斯氣氛緊張,預示著一場政治風暴即將來臨。
1956年2月,蘇聯共產黨召開了第20次代表大會,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在會上作了“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揭開了“反對斯大林”的序幕,赫魯曉夫推行的修正主義路線在東歐一些國家的共產黨內造成了極大的混亂。匈牙利首當其沖,該國各大報刊發表了反對“斯大林主義”和詆毀當局的文章;10月23日,在首都布達佩斯,由于匈牙利斐多菲俱樂部的煽動,大批學生和群眾走上街頭示威游行,一場有預謀的政治暴亂發生了。
當天晚上,雜技團即將在布達佩斯進行第25場演出。下午約三時許,匈方馬戲院的接待人員尼克斯來到我團下榻的旅館,對我團領導說:“街上正在游行示威,高喊要求民主、自由的口號,情況很不好。”他問我團今晚是否還愿意演出?團長對他說:“演出照常進行。”
傍晚七時許,尼克斯邀請張國礎團長和我前往斯大林廣場看看,這時,一些人正將幾十噸重的斯大林銅像推倒,據后來了解,他們還將銅像的頭部切割下來拉到大街上示眾。廣場上一片混亂,團長和我開始擔心,當晚的演出是否能正常進行,會不會受到影響,會不會發生什么意外。然而,就在這不平靜的夜晚,前來看雜技表演的觀眾,仍然十分踴躍,雜技場內座無虛席,觀眾對每個節目都報以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觀眾的熱情對我團全體演職人員是極大的鼓舞。
當晚演出結束后,接待人員安排我們返回旅館,當我們剛走出劇場,第一眼看到的是,劇場前的場地上一個面積不小的五角星裝飾的花壇被搗毀了,這個不祥之兆頓時引起了我們的警覺,這意味著暴亂的人已來過馬戲院的附近。待我們登上返回旅館的客車,車子尚未發動時,匈牙利接待人員向我們建議:希望我團的少先隊員不要佩戴紅領巾,以免發生意外,也許他聯想到了花壇中紅色五角星被毀的情形。這位接待人員一直陪伴著我們,為我們的演出工作服務,非常友好。他這樣建議,表明了他對我們少年兒童的擔心。然而,我們的少年兒童沒有接受他的好意,依然佩戴著鮮艷的紅領巾回到了旅館。
這一天晚上,我們在旅館依稀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大多數同志都沒有安心入眠。
次日一早,匈方接待人員尼克斯來旅館看望我們,他詳細通報了外面的情況:示威群眾昨晚包圍了電臺和議會大廈,所有要害的單位進行了激烈的爭奪。為平靜事態,當局宣布今日戒嚴,蘇軍應匈牙利政府請求進入布達佩斯。尼克斯接著說:“情況越來越嚴重了,今晚起就無法再演出了,非常遺憾。”
昨晚是中國雜技團在布達佩斯的第25場演出,也是訪問匈牙利的最后一場演出,據不完全統計,演出25場共有3萬多觀眾觀看了我們雜技團的精彩表演。
事發后,局勢日趨惡化,情況日益嚴重,緊張氣氛與日俱增,飯店給我們的伙食供應也發生了變化:飯菜的數量減少了,每人只供給一片面包、兩薄片肉和一些土豆。我團成員都很理解,有幾位飯量大的年輕人也不予計較。有一天晚餐時,有幾名持槍人進入餐廳,抓起餐廳里的面包和肉餅,爭搶著往嘴里塞。看來,他們真是餓極了,好在他們沒有傷害我們。氣氛是異常緊張的,但雜技團的老少演員都很鎮靜、沉著,沒有顯露出懼怕的神色。
匈方馬戲院的人來看望我們,他們說:“沒想到你們會遇上如此糟糕的事情,你們應該趕快離開這個混亂的地方,但是現在又無法送你們回去。”因為當時匈牙利的國際交通處于癱瘓狀態。此時,我們在旅館里已呆了五天,情況絲毫沒有好轉。接待人員告訴我們:“暴亂已經從布達佩斯蔓延到全國其他城市和鄉村,原來被人民政府勒令解散的反動組織又恢復了活動,而且還新成立了各種反動政黨和組織。他們公開叫囂要收回被剝奪的土地和企業。原先逃往國外的反動分子,這時也紛紛回到布達佩斯參與暴亂活動。”
第六天,匈方馬戲團負責人來旅館,問我們是否同意回國,我團領導表示同意。至于何時動身,他說明天早上就走,匈方用一輛大客車和一輛道具車,把我們送至捷克,再從捷克乘火車經莫斯科回北京。他說:“明天,蘇軍撤離布達佩斯,以后情況如何難以預料,估計明天會是平靜的。”雙方約定:10月31日離開匈牙利。
當天,副團長劉金堂同志和我來到大使館匯報請示,郝德青大使接待了我們,郝大使聽取了劉副團長的匯報,同意中國上海雜技團明日離開匈牙利。
10月31日中午十二點,我們乘車離開。馬戲團負責人員對我們說:“這次讓你們不歡而走,實在抱歉,你們還沒有機會看看匈牙利的馬戲表演。希望匈牙利的馬戲團能去上海演出。”他又勸告孩子們拿下紅領巾,以防不測。但我們的少先隊員依然端端正正把紅領巾戴在胸前。
當我們在旅館門前準備上車時,吸引了許多過路人的關注,有位中年婦女在胸前畫著十字說:“感謝上帝,他們真的走了。”有一位男子從懷里掏出一張戲票說:“我買了票,還沒來得及看吶,你們就走了,希望你們下次再來,這戲票我留著作紀念了。”另有一位婦女說;“匈牙利人民愛你們!”聽了這些話,我們都很感動。
滿載著中國人民友好使者的車子緩緩啟動了,布達佩斯市民以及前來送行的我使館代表向我們頻頻揮手歡送,我們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向他們揮手告別。
古老美麗的布達佩斯,再見了!你的英姿,你的好客,還有你的不幸,將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里。
中國上海雜技團1956年的這段極不尋常的經歷,據說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因為經歷過“匈牙利事件”,就有人拿它說事。對于這段歷史,當年駐匈牙利大使郝德青同志如實說:“中國上海雜技團的同志們對匈牙利事件的立場是正確的,態度是鮮明的,表現是出色的,在匈牙利的訪問演出取得了圓滿成功,加深了中匈兩國人民的友誼,為祖國爭得了榮譽。”郝大使實事求是的評價為在文革中被誣陷和迫害的同志洗刷了冤屈,為上海雜技團恢復了名譽。